第2章 章節

這島上還有更多與他一般的人,比如束之蒙,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他用硝石給我制了人生中第一枚煙花。不,也許那是火炮,畢竟束之蒙就是做這個的。可我毫不介意,我順理成章地用火焰點燃了十四歲的伊始,沒有蹿上天的熾烈盛開,只有一聲意料之外的轟天的巨響,然後束之蒙樂哈哈地對我說:“生日快樂,馥鱗。”

謝謝,我本應當永享這快樂。

此處注定需要轉折的口吻,因為總有一日我們都要跳脫開我們的出生,與浮世對比出自己的定義。是不是?當我們懂事,開始有自己的思維,而後我們便會試圖去摸清周遭的規則,摸清一條,便将自己代入一條,斤斤計較于我們的正誤,而後有兩個結果,最為可怕的是有些人為了順應塵世定律不惜親手折自己的骨、削自己的命,如此這般只是為了順應。

我想我不是這樣的人,至少在我一生的最後,我沒有成功。

這也許是懦弱,也許也正是我所有的骨氣,也或許是因為我一開始便出生在截然不同的立場裏,因此,我始終無法認可另一方正義——哪怕,那正義如此龐大。

是的,外界應當是你所知的正義的,而此處不是。

這島嶼與另一岸遙遙相望,仿佛雙子雙生。

但這一邊是離國度最遠的流放地,對岸則是這國度裏寧靜美好的城池。

二十年前,此島只是一派荒蕪,因為野獸遍地與植被茂密而将人們隔絕在外。他們的世界龐大而使人勞累,手中還捏着許多難辦的罪孽,要消解這些罪孽太難了,于是帝王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方式,将罪孽與滿島的兇猛融為一體,互相蠶食。

《馥鱗》(5)

為了安撫願意上島的罪孽,帝王許諾:五十年後他們便可離島。所以,你看,這島上滿是各路牛鬼蛇神——并非窮兇極惡,因為窮兇極惡是不會歸順正義的假設的——他們只是不入流的罪孽,或者是惡者毛發裏的虱子,不傷性命卻又總咬在你最瘙癢難當的痛楚上。他們有些被放逐,有些是被自我放逐,而這因果遠在我的歷史與記憶之外,我對他們的因由一無所知且不求詳解。我甚至從不知曉我怎麽會出生在這島上,我的父親或我的母親又觸碰了正義們的哪根神經。

我活着的時候,我的父親沒有告訴過我。

我死後,盡力沿時光長河逆流而上,才發覺他們的故事實在太過難懂。我父親不會告訴我,因為身為男人他永遠不會懂一個女人的心思。特別是我母親那樣的女人。一個手法娴熟的女飛賊,偷心竊意,人、財,一樣也不放過。最輝煌時,她騙到了這個國度最美麗小鎮的鎮長公子,而我父親只是一個愛上了她的夥伴。

但你會明白這種錯位,明明她沒有騙過你,可是,一旦你知道了她是個職業騙子,你便會永遠懷疑她對你的真誠。

擺在你面前的問題是,一個竊賊會不會有真誠?

你會笑我問了一個傻問題,但你也回答不出來。不過我是有答案的。你相信嗎,你回答不出來是因為你的本末倒置,一個竊賊絕沒有什麽真誠可言。但她之于我父親是搭檔。對,現在你明白了,我們總弄不清彼此之間的籌碼,所以才會失策。我父親就這麽傻,他拿捏不準她究竟當他是什麽,或者說,他沒有膽子覺得我母親是愛他的,所以他就把自己放在另一個更為平常的位置——她的獵物。這等故事很美豔動人也很糾纏曲折,它是我人生的開始,卻又不吻合我的人生,所以我不願渲染細節。我母親是聰明得有些過分的女人,她既愛他卻又覺得自己不會為誰停留,因為她看得還不夠多、不夠遠。她離開了他。但離開恰好成了他心中欺騙的證據——這是我母親早已料到的。她走了很遠,繼續她瘋狂作惡又肆意的人生,她一面走一面保留對父親曲折又單純的愛,直至有朝一日她遇見另一個富家公子。她既騙他,也喜歡他,那少年很有趣,令她覺得自己也能膚淺。騙與喜歡不沖突,欺瞞與喜歡也不沖突,你所不能容忍的欺騙只與忠誠有所沖突。後來,少年向她求婚了。那次她就想做一個一生中最有趣的騙局——結一次假婚。婚姻是真的,但她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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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鱗》(6)

她只想享受歡愉的慶典,然後離開,再重頭玩過。也許她一輩子不曾想将自己交付任何人,不過她想試試被那少年撩開喜帕的滋味。——為什麽不能?她什麽樣的人都騙得過,為什麽得不到這麽一個簡單的過程?

不過一切也有陰差陽錯,那麽富麗堂皇的婚宴少不了兩方有模有樣的長輩。她一直扮演出手闊綽的小姐,有一家身份顯赫的人支撐,那一家人也該露面了。她想了想,只有找回她的老搭檔帶好排場來陪她演戲。她又不能說得太露骨,便謊稱是一樁買賣,她答應給他豐厚的報酬。他趕來扮演他的父兄,但他不是來幫忙的。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段回憶,荒唐而微妙,我死後才知道我父親是何等天真而可愛的人,我一點兒也不恨他的自作主張,他陪她演戲的同時也在琢磨着究竟要揭露她還是順應她,父親選擇的是步步為營,聽天由命——他愛她到決心豁出性命。這百般試探的前奏,父親猜不出她是真要嫁給那少年抑或只是作假。可他當了真,因為他能容忍她真的要離開他。他終于忍不住問她當年的事,母親卻裝作不知——她離開他的原因他永遠不會懂。直至婚宴,她身披紅衣喜帕走在他面前,父親傻極了,隔三差五地牽絆住她華服的邊角,他只能如此了。

我母親應該惱怒,倘若父親沒有那樣的真誠。

但他唯一的優勢便是那種傻裏傻氣的執着,母親回過頭看見父親堅持的眼神,他說:“我不願攔你卻也無法不讓你知道我的心思,這一下一下就是所有能表達的反複。你每走一步都有我的不忍與放任,你可以牽着這樣的我去與他人結為連理,我會陪你演完,如果你願意。”

那些微妙化作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吻。

我母親拆了臺,自毀命運,是這一吻宣判了他們兩人的罪孽與自我放逐。你會說,你完全不明白我母親究竟在拿她的一生做些什麽,而我在這荒唐的回憶裏想起了我所遇見的律桢。我明白她,明白她的放任,明白她與他為什麽被流放到這個島上。也明白她為何不願屈膝再愛那少年,盡管她真的愛過。

《馥鱗》(7)

但她從不願用愛來換取什麽——包括自由。

那少年也很失望,或者惱羞成怒。天底下忽而冒出我母親的許多罪行,她才發覺自己是多麽絕頂聰明的女飛賊,得手了多少人的心頭寶貝。那少年偷偷地來看她,但絕不走近,最後一次,她意在了斷,所以從深冬的海水裏蹚過去,撥開看守們的刀刃對他說:“我只是不願意再用你的深情換取什麽,我可以喜歡你也可以欺騙你。但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只是想與你有一場婚宴。雖然在這過程中,我發覺我更愛另一個人。可我若是為了不傷害你而選擇你,那我同樣是傷害你——我并非為了背叛你才演變成這樣。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可以把自己永遠拘禁在這個島上。而為了我,他也可以。”

那便是我的父親與母親。

還有我。

我母親甚至不知道我已經躺在她的肚子裏。于是她帶着我蹚過了極冷的冬夜,為了将自己的過去放下。于是,一切罪孽的遺果便順延到了我身上。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性命博離奇。她得到了她的完滿,生下我不久她去世了。再過兩年,我父親發現我極其畏寒,不能下水,原因未知。也許他知道,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所以我活着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一直疑惑,你看,我出生在一座島嶼卻又永遠不能游水離去,這天生的障礙像是一道禁锢,執意要我留守在命運裏。

這島嶼那麽小,怪人又那麽多,而我不只沒有母親,甚至連一個玩伴都沒有。但每年總有一天,高高燃起的花火都在挑釁我人生的按部就班與暗淡。我只能站在海水無法捕捉的地方仰着頭看對岸,束之蒙也抱臂站在我一旁跟着看,他說:“好好的手藝活兒變成了雜耍式的玩意兒,要是轟在人的身上該多麽壯麗,嘩啦啦的姹紫嫣紅下倒了一片。嘿。”

束之蒙從不知道自己說的笑話都很怪模怪樣。

《馥鱗》(8)

他看了我一眼,五歲的我問他:“那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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