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買面具的人。”
“用這個買?”
“不,三船貝。這個他說,嗯……”我使勁想了想那個詞,“抵押。”
束之蒙聽了眼睛都亮了,“一個小孩?”
施契又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
“嗯。”我點點頭,又問束之蒙,“你怎麽知道?”
他們當然知道。因為這玉虎不止三船貝的錢,這買賣像是一時意氣的後果。我九歲的心智也覺得這應該遠遠不止三船貝的錢。但那一刻我忽而又生疑問,三船貝應當非常龐大、龐大得足以堆出幾個我那麽高,然而這麽小一個玉虎足以去抵消那龐大——原來天底下并不是龐大便無敵。
可若是如此,世間價值應當用什麽計算呢?
《馥鱗》(34)
我父親對這美物有了不好的預感,因為他太清楚它的價值。但束之蒙卻搖搖頭,對我父親說:“放心,馥鱗只是小孩兒,搶不了,甚至不識貨,定然是有人親手交給她的。”我癟癟嘴,将玉虎捏在手心便去海邊繼續找我的寶貝去了。那天的傍晚海潮退了,霞光點亮了岸灘上無數的瑣碎,有一些東西并非來自附近,也許來自更遠的別處。那些閃着光的琉璃片兒被遠海飄揚的路途打磨光滑,越加美豔地躺在我的眼下。你信萍水相逢嗎?我想我與這滿地瑣碎便是如此,你無法知道你所遇見的細節早已被這龐大的世間打磨過多少次、颠簸了多遠路途,卻只為赴此一劫。
我撿起了那些五光十色的石子,想起了我的海怪。
我不知我的海怪那時正與律桢照面。律桢看着律致怪模怪樣地頂着我的傑作,這只海怪甚至去了一只眼,所以律致只能用一只眼看着我的少年、他的哥哥。這一半晦暗既通透卻又讓人覺得隐晦,律致不敢摘下面具,仿佛自己還能掩耳盜鈴般躲在這張小小的海怪臉後。而何正襟危坐,抑着怒氣盯着這兩個孩子。我忘了說明,因為我也不知何那天的脾氣并不太好,唯有律桢知道。這一天,律桢見那華服面惡的男人又來了,他想找機會與那人說幾句話,可那男人走時只留有不肯露餡的決絕。律桢只好退至一旁,而後聽得父親的書房裏一片寂靜,沒有一聲歡笑。那寂靜撩開人的心智,引人發狂。律致便是在那時帶着惡鬼海獸的面具蹦蹦跳跳地出現在走廊。這只年幼的虎恣情享用自己的張揚,貓着腰裝作他臆想中的海怪那般襲向自己的哥哥,“吼……我是獨眼海怪!”
律桢又好氣又好笑,便問他:“哪兒來的海怪?”
“你不知道嗎?”見律桢好奇,律致有幾分得意,“鎮上有個海神小女孩賣海怪臉。他們都說,這是她從海底帶來的。你看,海怪瞎了一只眼,她說是被其他怪物戳瞎的。”
“什麽‘海神小女孩’,究竟是‘小女孩’還是‘海神?’”
“哎呀,哥哥你真笨。”律致摘下面具,忍不住向律桢數落道,“就是,看起來像是個‘小女孩’,可他們說,她是‘海神’。那不就是‘海神小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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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鱗》(35)
何是那時走出了書房,瞧見他的兩個孩子在為我辯駁。我不知他其實是因為“海神”這個詞才走出寂靜,而後看見自己的孩子頂着那張螺貝交疊的、猙獰的臉,他忍不住皺了眉。我的靈魂為他的不悅愉悅,他的不喜便是對我最大的認可。律致看了眼父親,又興高采烈地裝着海怪,就像遇見觀衆的蓬勃戲子。律桢發覺這場面有些難堪,但父親若沉默他也無話好說。這時,管事的老福急匆匆地走至何面前,卻發現律致真的頂着傳說中的面具在這房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管事的是個五十好幾的老頭,走路不快,跑步越加颠簸,他愣愣地望着律致,不知該不該說。直至何問道“怎麽了”,那一刻,八歲的律致也發覺“不妙”,張牙舞爪想要閉幕退場。
然而律致退回房間的速度趕不上管事的三言兩語将他用虎玉換面具的故事敘述完的速度。
“律致。”
律桢感到父親是抑着火氣在說話。
我的靈魂在遠空望着小律致咬着唇可憐巴巴地回過頭來。他仍高舉面具,想将自己真實的面孔藏起來。可是我的傻律致,你不知道你舉着的是多麽兇惡的面孔,它會引人不快——況且它恰是你的罪證。不過你一直如此,否則你怎麽會用你母親留給你的護身玉虎向我換這只奇醜無比的臉?你喜愛它什麽?你又不是我,堅信兇惡的面孔是恐吓他人最好的武器,你是律致,是那個總想要一些稀奇玩意兒的小少爺何律致。你一直是傻得可愛的孩子,倘若不是你就此惹禍上身,将我點燃到你們一家的命運裏,你該有多麽完滿的人生。
可惜,在那一刻,我們彼此都不知彼此遙遠的路途只為赴一場劫。
所以你只是強支着我的面具去掩護你的臉,你躲在我的庇佑裏,倘若我是海神,我會護住你的,律致,可惜我不是,我只是馥鱗。
我想不到他人知道我的姓名那一刻會是怎樣的表情,多數人會不解,因為我有這世上最難書寫的名字。我父親教我寫字,沙面是天然的紙,筆是施契給的魚骨。但我的名字這樣難寫,我學不會一半偏旁就被海浪抹空了記憶。所以我懶于學會書寫那兩個字,比起識字還是做面具更有趣。那些年月,我時常蹲在海邊眼巴巴地望着被浪花吐出來的奇珍異寶,絲毫不上心我父親的教導。
《馥鱗》(36)
拾了貝,試圖打磨。後來有一次,我在夢裏見過另一張越加猙獰的臉,大約是月面一般的面孔,在黑夜裏折出銀白的月光,唯有眼睛是黑洞洞的,嘴咧得很開,沒有獠牙,臉頰處是漏風的腐洞——咦,興許應該戳上一截鋒利的珊瑚礁——這是個被拖在船下的水鬼,一定是。醒時這世間已是一片明媚,我想再做一張這樣的臉,契合着黑夜該多有趣。于是我利索地起了身,正撞見給海神上色的父親,他發覺我的心底歡愉便問我原因,我如實回答之後,父親只是搖搖頭繼續他的美事。沒關系,不是所有人都能懂我的樂趣,包括我的父親。我習以為常自以為是的愉悅,這也許是每個惡人的惡習,包括束之蒙,他見我制作新的一張面具,便又用那種沾染血腥的口吻誘使我聽命,“你想換更好的東西,用來兌更多的原料麽?”
現在想來,束之蒙被抓到這島上定然不是因為他會制作火炮,他做“奸商”的天賦反而更出色。他叫我不要輕易再去對岸,既然賣出一只,就要水漲船高。
“水漲船高?水會漲麽?”
“馥鱗丫頭,退潮漲潮不就是水漲水落?退潮時的岸與漲潮時的岸是不同的,你每天撿的貝都是這其中的落差。”束之蒙是個如此老道的惡人,三言兩語要點撥開欺騙的本質,“你退潮時撿了貝,漲潮時賣出去,将水位看做價錢,水越高價錢越高——你如此理解便好。”
“可是……”我大約又被我母親附身,“別人不也可以在退潮的時候撿貝麽?”
束之蒙摸了摸下巴:“所以你只選不會撿的人賣給他們便好。或者不是不會撿,而是無法撿、沒時間撿的。”他俯身下來拍我的頭,“這世上,誰做不了任何一件事?可世界上有無限多的‘一件事’,分到所有人身上他們總有做不了的。你将你會做的賣給未能得到者,你便有本錢向其他人交換你所不能得到的。”
我無法全然明白,只能像束之蒙似的摸摸下巴,束之蒙被我惹笑了,他看我戴上我那半成品的面具,那張清冷面孔還未被抛光,那些碎如水滴的貝面遮住半張臉——這面具我不想全然将臉罩住,只打算從嘴唇處割出彎彎的一道,露出尖瘦的下巴對應那畸形的面具上唇。我試圖用束之蒙教的方式理解他說的道理,除卻我不懂的部分,我能确認的部分——其一,一個人不能做盡這世上所有的事。其二,所以要交換。
《馥鱗》(37)
我那時不明白其實這世上有能做盡一切的人,但他是以“交換”做形式的幌子,借助所有人的力量幫他從各處各地交換來他所需。我總以為交換是一對一,卻未曾想過有些人可以同時同地與所有人“交換”。那樣的人仿若多數人的中心,就像花蕊般撐開所有碎瓣——不,我不該說得那樣美,像何,他并不是那樣美。若是現在說起,我會想起我曾無心與律致一同拆開的那只懷表——那時我們想不明白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