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吧”,還以為自己只是疏于溝通,讓律桢如此緊張。于是,何老練地向他笑道:“你今日起得很早。”
《馥鱗》(30)
我拾一枚被海浪送至淺灘的貝,可惜那些碎貝很小,甚至蓋不住我一只眼。我一無所獲的早晨恰是律桢一切的起點。我不知我還将與他遇見,帶着我改造過的青面獠牙的面具。那一年,我迷上了自己去做面具。我試圖用貝類代替花紋,将平面的面具變得棱角有致——我将獠牙處鑿出缺口,然後将細長的螺固定在那牙槽,那種身臨其境的鋒利讓束之蒙非常歡喜,“你怎麽不試着去賣掉它?”
我去了。
你不知這巧合如何衍生,你甚至會覺得非常奇怪。我帶着我張揚的面具在人群中顯身,束之蒙說:“你找一個人多的地方待着叫賣就好。”我确實有些生分,不懂得怎樣叫賣,所以我蹲在人來人往的路邊,頂着我仿若蓓蕾的臉。有路過的小孩為我的傑作命名——“看,海怪臉。”午時那孩子又來了,領着一群吃飽喝足的小家夥對我的面具指指點點。然而我覺得這名字不錯,海怪臉——那我應當再弄點兒海裏的什麽來最好,海星,或者珊瑚?用海星做獨眼龍的眼罩會非常不錯。
忘了是哪個路過的人問我:“你這賣多少錢?”
我想起束之蒙說:“別怕,你就往高了唬他們。”當然我也不知道高價是多少,便對那人說,是一船貝的價錢。——對,我只想要一船貝再做我新的面具罷了。
路人搖了搖頭走了。
我坐至疲倦,起身想走,便有人叫我:“小妹妹,你叫什麽?是哪家的孩子?”我記起束之蒙說的,回頭望了一眼,是一個一臉黝黑的老男人,我實在沒興趣與他互換姓名,便仰起頭對他說“你敢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原本為了唬住他,但他愣了一愣,對我的挑釁回應道:“柳七。”他既如此誠懇,我也不好意思一言不發,所以我便告訴他我喜歡的那個杜撰的名字——“海神”。
現在想來我也覺得好笑。但那個瞬間,聽着滿場的笑聲的我卻用一臉無辜回敬他們。我因無辜而越顯孤傲。我累了便束起我的長發,帶上我獠牙滿面的面具往回走。對了,束之蒙還教我:“為了避免有人跟蹤你,可以試着繞路回去,不讓對方察覺你真正的目的地。”我照做了,所以城鎮上的人多數以為我屬于臨近海灘的一片紅樹林。我常常沒入樹林便無蹤影,就像是就此遁水而去的妖孽。實際上,我從交疊密布的樹林裏掉轉了方向,選了岩石交疊的海岸繞往我的惡人島。
《馥鱗》(31)
不知何時開始,對岸城鎮盛傳流言,說這島嶼上曾有海神出現,販賣她的海怪面具。海神的時間不定,行蹤亦不能捕捉。是個小女孩,很機靈古怪。每次只賣一只面具,要的回報是一船貝——不是錢,是貝,是不是很奇怪?這一切流言唯一給我靈魂的教訓是——莫與孩童較真兒,你比不起她的執意與單純。但那時我不懂得這些,我只知道我的面具還沒賣出去,而我手上的材料又不夠制作我想要的另一只。潮汐送上岸灘的貝殼裏難有完好素材,而我想要更好的、更完整的貝。束之蒙說:“賣掉面具,跟遠航的水手談價錢,他們一定會弄到你想要的東西。”他又告訴我:“你可以讓他們用兩船貝或者與之等價的東西換。”那時的我不知他為何要替我漲價,但現在想來他一定是幸災樂禍對岸島嶼上的風言風語,但他是我的惡人、我所有放肆的引路人,在我長大之後,我發現我沉迷的某些惡人特質全然屬于束之蒙——比如,攪亂俗世常綱。
對。
我亦是長大後才發覺那時我攪亂了一座城的安寧。而後,束之蒙讓我把價錢擡到三船貝殼。城鎮裏的人都以為我瘋了,可誰也不敢拒絕。有些孩子甚至發現我的面具變了——對,我終于撿到一顆小海星,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用它将一只眼封住。有孩子問我“這是什麽”“幹嗎遮住眼睛”,我便不屑地應道“海怪眼睛瞎了你不知道嗎”“前一陣它被人捅瞎了”。我撒謊成性,越說越歡快,編織一個不屬于自身世界的幻想是所有孩子的本領。那群孩子試圖觸摸我瞎掉的眼睛,我不說話,等他們伸手那一刻,我便跳起來張牙舞爪地吓他們——這是學施契的。他們甚至未能觸及我的歡愉便拔腿而逃,如同受驚的兔群。我如此歡快,以至于未能察覺律致就是那時候走近我的。他不知道我是誰,恰如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們沒有交換名字,他大約是這城鎮的孩子王,畢竟他有錢有勢,這只蠻橫傲慢的幼犬走近這城鎮流言中聲勢浩大的我,他是真實的權勢,而我是虛無的假設。但管他是什麽,他比我小一歲,所以我照樣唬他。
那年的律致有些生澀地看着我的怪臉,問道:“這真是海怪臉?”
“我說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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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海神。”
《馥鱗》(32)
惡犬也怕遇見理直氣壯的狼。我們勢均力敵的樣子讓我的靈魂發笑,可一旁的人也不敢上前阻撓,等着看我們惡鬥的結果。僵持時我想起的不止是束之蒙的教導,還有施契的。束之蒙教的是搏鬥,但那一刻我想起的是施契說的釣魚。施契說:“在海裏釣魚,挂上餌放下去,線不落了,飄着了,便表示放到底了,海底都是魚與礁石。然後你拉回一點兒——為什麽要拉回?為了讓它懸浮在水中啊——再開始等。你要一動不動地靜待,另一手緊緊捏着線。直至你感覺到那線有輕輕地抖動,這時你要狠狠拉一把——為什麽?你怎麽又問我為什麽?傻丫頭,你拉一把,是為鈎挂得更死、鑲到魚的肉裏,讓它逃不掉,明白嗎?”
我明白。
看見律致的時候我大致就明白了。我們沉默地互換眼神,我一句話都不說,驕傲地等他忍不住這誘惑想要将這寶貝整吞而下,最終小心翼翼地試探“真的?”那滋味大抵跟抖線差不多,我想了想,便奮力拉我的“鈎”,道:“由你信不信。”說罷,看了看天色,預備回我的禁锢島。一見我要走,這條急于咬餌的魚倒是真的顧不上有沒有鈎,先一口咬了上來。八歲的律致忽而一把拉住我,說道:“我要了,你別走,等我回去命人準備三船貝給你。”
“我要回去了,等不來你換好貝給我。下次再說。”
“不行,下次你該要四船貝了。”
“那你給我個能換三船貝的東西換也行,反正,都是交換。”
我永遠喜歡看他焦灼的眼神,他在那時便有燃不盡的生命,讓人發覺生命隆重歡騰的那一面。他仍思考了很久,最終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下一塊虎形的玉墜兒在我眼前晃了晃,道:“這個,我先拿來跟你做抵押,你先拿這個玩兒,下次你來我一定給你備好三船貝,再跟你換回來,行不行?”
我也想做成我的第一樁買賣,于是我說:“行。”
那之前我并不知道玉石為何物,值不值錢,但那只老虎做得極有氣勢,宛若天成,只是經大師随性斧鑿點撥出那玉石裏的虎魂,忽而幻化成一只小小的翠玉虎。它傲然站立在我手心、束之蒙手心、施契手心,我父親是小心捏起來看的,他沉思了一會兒,這回輪到束之蒙略微興奮地催促,“是不是個寶貝?我覺得八九不離十,但這方面你是行家。”
《馥鱗》(33)
我知道束之蒙興奮的不是這只玉虎有多值錢,而是我辦成了這件事。在這島嶼枯燥的生活中,他終于發覺,比起掠奪,去塑造一個奇跡更為有趣。我從父親手裏取回這只小虎,捧在手心歡欣雀躍地看着它的棱角。我問施契:“這是什麽?”施契說:“虎吧,這麽兇,總不是山貓。”束之蒙說:“頭上有個‘王’字,一定是虎。”我倒看不見什麽“王”字,只聽得施契說:“現在想來,早些年這島上還有些奇珍異獸,不過都被坦圖打下來吃了,什麽巨型蜥蜴、山貓。現在這島上獨剩下了好些猴子,精怪得很,捉不着,還沒吃過。不過猴子皮厚又瘦,沒什麽可吃的,猴腦那玩意兒太惡心,我還是喜歡吃大塊的肉。看這個倒是讓我想起那只山貓的肉了……啧啧……老賀,你記得嗎,山貓懷了一窩崽子,奶還給馥鱗喝過……”
“噓……噓……”束之蒙打斷了他,無奈地看了一眼我父親。
“你跟誰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