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相處(四)

京城,大明宮

五十八歲的啓德帝端坐在龍椅上,他的脊背挺直,面色嚴肅,盯着手中的奏折,眼中神情明滅變幻,讓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福全,老六的孩子這個月十五就成年了吧。”啓德帝突然出聲,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名為福全的大太監臉上閃過一絲茫然,随即立馬反應過來啓德帝說的是誰。

啓德帝膝下共有十七位皇子,子嗣昌盛,一點也沒有前朝皇帝後繼無人的憂慮。他口中的老六正是六皇子,早早被他發配到西南一帶的安王殿下。

大熙朝傳承兩百年有餘,修生養息幾十年之後,出了好幾位明君,到了啓德帝這一代更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任誰都要誇一句啓德帝乃是當是明君。

根據大熙朝多年的傳統,大家心照不宣,都默認為早早前往封地的藩王已經被踢出繼承人名單,在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

再加上安王以前在京城那就是個混不吝的,比起其他文武雙全的皇子們,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天家纨绔,沒有一個人覺得他能繼承皇位。

當年安王犯了大錯,原本還對其有些寵愛的啓德帝,直接一怒之下将人發配西南,劃分了幾塊不痛不癢的封地之後,并且下旨,不召不得入京,再不理會。

安王自此淡出京城中人的視線,一晃十幾年過去,沒想到啓德帝今日又提起了那位安王殿下,這無怪乎福全大太監會覺得驚奇。

“回禀陛下,仔細算來,小世子确實今年成年。”福全摸不準啓德帝心裏在想些什麽,只能悠着回了一句。

安王世子是安王的獨子,這世子之位遲早都要落到他的頭上,因此雖然皇帝并沒有真正的下旨冊封,但是衆人心知肚明,這世子之位遲早都要是那個人的。

這麽多年,安王除了逢年過節和其他重要事情才會請旨,現在突然來了奏折,并且皇帝還親自過問了世子的年齡,福全眼珠子一轉,老臉上頓時有了一點成算,笑着道,“想必是安王殿下請封世子的奏折到了,也難為安王的一片慈父之心。”

“他是慈父,朕就是那個冷血無情之人了?”啓德帝冷哼一聲,眼中帶了一絲怒意,“當年他不聲不響與別人私定終身,險些壞了朕的大事!要不是顧念着父子之情,朕真的恨不得将他一棍子打死了事!現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為那臭小子考慮了,眼巴巴地就來請封世子了。”

啓德帝說完,又想起安王那糊塗蛋子,頓時覺得頭疼。哪怕是十幾年過去,安王在他心中的形象依然還是當年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圓滾滾的一個小胖子!

若不是今日恰巧看到了這封折子,他都已經忘了,那小子居然也是快要做祖父的人了。

Advertisement

一晃十八年過去,老大已經先一步去了,老三眼看着也要熬不住了,他這個做父親的,倒是提前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當年他有多怨恨這群年長的兒子們,現在就有多懷念他們父子天倫的時光。他總覺得,過不了多久,他的這幾個年長的兒子,都要一個個的離開他了。

老六當年離京,基本算是被他趕出去的,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的去了西南邊陲之地。啓德帝以為這小子自幼錦衣玉食、舒服日子過慣了,驟然去了那種苦寒之地,肯定熬不住幾個月,就要哭着求着向他認錯,然後乞求回到京城。萬萬沒想到,十多年這小子都沒有低下頭,就算他那個王妃去了,也老老實實地待在了江寧,一副這輩子都不會回京的模樣。

按照慣例,親王的兒子過了六歲就可以請封世子,以安王那愛子如命的性格,居然也能活生生的忍到了那小子成年才來請封,也真是難為他了。

“安王殿下離京早,又沒有什麽幫襯之人,不熟悉京城的局勢,貿然也不敢請封世子啊。現在小世子也已經長大成人,安王殿下這麽一提,估計着還是想讓您這位皇爺爺惦念一兩分,等明年大選的時候,給他指一位世家小姐呢!”

福全輕輕給啓德帝續上一杯茶,垂着眼睛道。

這些話,他這個做奴才的本不該提,但是誰讓皇帝信任他,這些家事從不避諱他,相反還很喜歡聽他一起唠嗑唠嗑呢。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喜歡他們什麽樣,他們就得什麽樣。

“那小子,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就想着靠朕,現在估計也想着靠兒子吧!”啓德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無奈的笑出聲,臉上的不滿倒是一掃而空。

“您是天子,是一國之君,安王殿下事事想要依仗您,那也是自然啊!至于殿下現在想要靠小世子,當爹的想要兒子孝順自己,那也無可厚非。這只能說明咱們世子爺純孝,心裏記挂着安王殿下呢。”福全說完,見啓德帝臉上的笑意不變,心中頓時放下了一百二十個心,剛剛他是賭對了,安王殿下果然還在聖上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即便當初安王失了聖心,但是這麽多年下來,再大的隔閡父子倆也消除的差不多了,更別說啓德帝并不是冷血無情之人,尤其是近幾年随着年齡越發大了,對自己的這幾個年長的皇子,更加容易心軟。

大皇子已經仙逝,三皇子眼看着也要不行了,前面的幾個皇子老的老、病的病,稍微在啓德帝心中有點印象的安王,又被遠遠地發配到西南。

俗話說,遠香近臭,有這麽一群整日想着争權奪利淨給自己添堵的皇子在,那早早消失在衆人視線中但卻算是皇帝開心果的安王,可不一下子就在啓德帝的心中鮮活起來了嘛。

福全心中有了一絲成算,對于等會啓德帝可能要問起的事情,更加知道究竟該怎麽回答,才能讓自己讨着好兒。

“對了,安王那小子叫什麽名字?”啓德帝突然想到安王那小子似乎還沒有讓自己賜名,頓時面色難看起來。該不會那臭小子這麽多年一直沒有給那孩子取名吧?還是說安王膽大包天,居然敢越過自己單獨給孩子取了名字?

皇子皇孫取名,向來都是他來決定,若是有那麽一兩分恩寵的,基本都是他親自來取,若是一般的,便由禮部決定。但是安王的兒子,這麽多年了,他記得十分清楚,他根本就沒有給那小子取過名字,而禮部也沒有禀告此事!

思及這麽多年禮部一直是老三在負責,啓德帝的目光逐漸暗沉下來,問了一句,“可是老三截住了老六取名的折子?”

不怪啓德帝會有這樣一問,安王世子出生的時間正是前幾位皇子奪嫡最激烈的時刻,哪怕安王已經被貶谪到小小的江寧,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三皇子暗中截住了安王請求賜名的奏折,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誰知道啓德帝會不會因為安王給他生了一個小皇孫,就一下子原諒安王,将人召回京城了呢!

福全見啓德帝自己心中已經有了論斷,也不在多開口,只實話實說道,“奴才記得十八年前,正是小世子百日宴的時候,慧嫔娘娘前來求見,只不過被容妃娘娘攔住了,之後禮部的奏折也不了了之。”

當年這事确實發生過,只不過福全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沒有可以提醒啓德帝,以至于安王世子當真過了十八年皇帝還未正式取名。

“呵,老三好謀算!”啓德帝冷笑,将手中的奏折放下,靠在龍椅上,悠哉哉地又問了一句,“安王給那小子取了什麽名字?”

以安王那滾刀肉的性格,要真是京城這邊沒有人給他命根子取名,他必定是要自己取。

“說不定那小子巴不得朕不給他取名,他好精挑細選取一個呢!”啓德帝想到安王的性格,頓時笑出聲來。

若是其他的皇子,肯定會老老實實等着他給賜名,最多也就是取個小名、表字,大名絕對要等着皇帝賜名,這可是彰顯皇恩的時機,誰也不想放過。但是若是安王嘛,就差放鞭炮慶祝這等好事落在了他的頭上。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奴才剛剛問了,小世子單名一個麟字,是安王殿下特意請王妃的哥哥去了杭州的臨濟寺,找主持方丈算出來的!安王殿下說小世子是他的麒麟兒,很是寵愛呢!”福全說完,果不其然,對面的啓德帝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笑容,連帶着盯着案牍上的明黃奏折也有了幾分包容。

“這臭小子,他倒是望子成龍,想着自己的兒子是個麒麟兒,怎麽他自己在朕這裏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啓德帝冷哼一聲,語氣有點酸溜溜的。

“陛下,王爺以前小不懂事,這才不懂您的慈父心腸,現在自己有了兒子,必然也能更加體會您的不易。”福全說了一句,啓德帝的臉色果然好看許多。

“祁麟,倒真是好名字。”啓德帝喃喃自語,猛然想到什麽,連忙吩咐道,“你去将西南的科舉折子拿過來。”

“是!”福全應了一句,忙不疊的将今年的科舉折子遞上去,心裏卻在嘀咕,好端端的,陛下怎麽問起西南的科舉折子?

每年的會試皆由各地的主考官負責,啓德帝也只會在最後的成績出來之時,看上一眼,并不會多加過問。畢竟不是殿試,還不至于讓一國之君放在心上。之所以啓德帝突然問起這個,還是因為這祁麟的名字,他看着眼熟,好像是西南地區的會試第一!

啓德帝心裏存了疑,自然就想弄清楚。他也不明白自己這一瞬間的心血來潮究竟是因為什麽,但就是下了這樣一個命令。

德全的速度很快,就在啓德帝還未弄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的時候,科舉折子就已經遞到了他的手上。啓德帝翻開明黃的奏折,在西南彙總一欄裏面,看見了被标紅的會試第一——江寧城祁麟。

真的是他?!

啓德帝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随即湧上一股莫名的驕傲。雖然百姓臣子都交口稱贊什麽龍子龍孫,但是自家的孩子有多大本事,他的心裏能不明白嗎?皇子們雖然說是文武雙全,但其實若真要論起才華與武藝,哪能和那些埋頭苦讀十幾年詩書、刻苦練習十八般武功的學子武舉人相比。

他們更多的是學習禦下之道,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掌權者。

現在突然發現,自家家最不成器的老六,居然教導出了一名會員,啓德帝真是喜上心頭,頗為得意。果然不愧是天家子孫,體內流着他的血脈。

“德全,這老六還真是讓朕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沒想到他那個一看書就犯困的滾刀肉,居然還能教導出一個會試頭名出來,真真是令人驚奇!”

啓德帝的眼中閃過一絲滿意,輕輕合上奏折,感慨了一句。

說是無意,但是落在這位伺候了啓德帝大半輩子的老人身上,福全立馬就明白了啓德帝的意思,連忙道,“昨日惠嫔娘娘禮佛歸來,聽說帶了幾盒相國寺的素齋,萬歲爺可要和惠嫔娘娘一起享用?奴才聽說相國寺的素齋不僅味道一絕,還有清腸潤肺,延延益壽的功效呢!”

啓德帝眉頭一挑,仿佛被福全說的來了興趣一般,“今晚擺駕長春宮。”

“是——”福全應下,心底再起波瀾。沉靜了十幾年的惠嫔娘娘,怕是又要起複了。

另一邊,江寧城

安王拿着一把蒲扇,一邊扇着風,一邊在書房走來走去。他面若圓盤,一雙虎目炯炯有神,雙頰邊的絡腮胡須打理得整整齊齊。

安王盯着端坐在書桌前的祁麟,滿臉糾結,“嗣安啊,你為啥不繼續考下去了啊,都已經是會試案首了,再給你爹考個狀元呗!”

想到今天祁麟突然告訴他,自己不在繼續參加科舉,安王就捶胸頓足,恨不得掰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究竟裝的是什麽!都已經考到西南第一了,怎麽突然間就放棄了呢?

雖然西南地區的文學底蘊要比江南一帶還有京城淺薄一點,但是安王心知肚明,自家兒子的學識那是一頂一的好,真要是和江南還有京城的魁首比起來,那絕對是不差分毫,甚至是更勝一籌!明明眼看着狀元之位唾手可得,可是祁麟卻不願意再考下去了,這是安王怎麽也想不到的。

“父王,見好就收過猶不及。”祁麟放下手中的書,食指輕敲兩下書桌,溫和道,“京城眼下雖然平靜,但卻是在醞釀着更大的風暴。你我根基淺薄,不會是那些人的對手。與其早早地就進入他們的視線,讓人防備,還不如看他們鹬蚌相争坐收漁翁之利。”

“不過就是一個狀元之位,你若是考了,你皇爺爺——”

“皇爺爺若真是給了我,那才要真出大事!”祁麟搶先說道,“親王之子,一朝考取狀元,你覺得天下的讀書人是歡喜的多還是不滿的多?”

“你憑本事考的狀元,他們憑什麽不滿?”安王不解,皺着眉頭問道。

祁麟嘆了一口氣,耐着性子回答,“父王,寒門難出貴子,一戶普通的人家,想要供養出一位讀書人,其中的艱辛和困難是你難以想象的。原本他們還有一個幻想,覺得只要自己拼命讀書,就能金榜題名,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但是現在呢?若是我中了狀元,先不說他們會不會懷疑是因為我的身份,那些主考官亦或是皇爺爺給了我便利,才讓我考取狀元。

即便我有真材實料,他們也會更加不滿。因為我本來就已經是世子,有了高貴的出身和顯赫的家世。科舉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但是對他們而言,卻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現在我閑來無事,和他們争搶這一個名額,我若是上榜,無論是頭名還是其他,勢必會擠下去一個人,誰也不想成為哪個倒黴蛋子,父王,這麽說你明白了麽?

還有,京城中的那些叔叔伯伯,能眼睜睜的看着我當上狀元,走入皇爺爺的眼中嗎?”

安王聽後恍然大悟,但是仍有不甘,梗着脖子道,“本王又不是吃素的,想要護住你還是有這個本事的!你是本王的兒子,我不信你是真的心血來潮突然想去科舉,其中必然有什麽深意,就這樣放棄會不會得不償失?”

祁麟輕笑,眼中綻放出一抹自信,“父王,我若就此為止,那才是真的入了皇爺爺的眼!你就等着京城的好消息吧。”

安王一愣,猛然想起這幾日祁麟在外面忙活的不見人影,頓時有了想法,興沖沖道,“難不成你這幾日和謝家那個哥兒——”

“嗯,科舉不過是投石問路罷了,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祁麟點點頭,止住了安王的話,“做好準備,你馬上就要有一個郡王兒子了!”

郡王?什麽郡王?他不是上的請封世子的奏折嗎?怎麽會突然變成郡王?安王滿頭霧水,但是卻從祁麟的神情中隐隐猜到有什麽大事即将發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