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送走王江緯, 喬知舒也才在州府過第二個夜。

古香古色的雕花架子床上,金絲繡了錦鯉的棉被,裹着一個少年。床上的人閉着眼睛, 随着眼皮滾動了一圈兒, 喬知舒先伸了個懶腰,雙手從棉被裏探出去,接觸到冷空氣後, 他‘嗖’一下收回,同時也睜開了雙眼。

床上只他一人,但昨晚他又跟盛堯擠一塊兒睡的。

床邊挂了帳, 冬天保暖,夏天避蟲, 所以這會兒縮床裏還是暖烘烘的, 手腳熱乎。

喬知舒還想暖一會兒, 所以抱着被子側身蜷成一團, 聽見屋外有腳步聲過來, 他睜開眼仔細聽,腳步聲不像盛堯的。

接着,他就聽見茅尖的聲音,“這送的是什麽東西?誰讓你送來的?”

回答茅尖的是一個陌生的小丫頭聲音,小丫頭聲若蚊蠅, 一個字兒都沒叫喬知舒聽清楚。

茅尖大怒:“裏頭的是你們大爺未過門的夫郎!什麽東西?送這些腌臜玩意兒……給我扔出去!”

喬知舒猛然從床上坐起來, 他一手抱着被子,一手去掀開厚重的床帳, 先是輕喚了一聲:“茅叔?”

隔着一屋一門,茅尖沒聽到,又或者在氣頭上, 忽略了其他聲音,他兀自沖着小丫頭發火。

“我找表少爺去!”

喬知舒不得不赤腳下了床,好在床邊地上鋪了一層柔軟,且色彩絢麗的絲毯,是前日盛堯弄來鋪上的。

他踩着絲毯,十根腳趾頭緊緊蜷縮在一起,揚了聲音:“茅叔!進來。”

茅尖終于是聽見了,攆走送東西的小丫頭之後進了屋來,一臉的不忿。

喬知舒微微蹙眉,連忙爬回床上縮被子裏了後,才問:“怎麽了?送什麽東西了?”

茅尖低着頭,喉間滑動,還是咽不下那口氣,“這不年底了麽,賬房開始發紅利,剛剛那小丫頭端了幾錠銀子,竟然、竟然用盤子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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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知舒不解:“用盤子裝銀子?又……如何?”

茅尖猛一擡頭,看小主子呆呆的,一口氣上不去,帶着無奈的嫌棄道:“哎喲我的小少爺啊,那是開盤兒的錢!”

‘開盤兒的錢’是對上等粉頭的賞賜,在各個馬幫、商隊裏來說,有這個費用是很常見的,一幫跑镖手長途販運,途中借宿雞聲茅店,一到新的州府,總有些漢子會往青樓裏面鑽……

一般露水姻緣就給個過夜錢,若看對了眼,有長期往來的打算,那就給‘開盤錢’,求一個抱得美人歸。

喬知舒聽明白之後,大感震驚。

茅尖氣壞了,“我這就找表少爺去!”

“等等!”喬知舒半垂着眸子,“讓我想想……”

應該是他來的第一天就跟哥哥去了禦史府,盛堯也沒來得及給大夥兒介紹喬知舒的身份。

回來太晚了便沒找客棧,兩人直接睡一屋了。第二日洗漱,叫端茶送水的小丫頭們伺候,她們不知道喬知舒的真實身份,但是睡一張床,長相俊美的男子又是個哥兒,估計就是這樣誤會了。

關鍵誤會了兩人還沒發現,又跟着出門去陪王江緯逛州府,喬知舒這一‘陪逛’的行為,在小丫鬟聽來就是‘坐實’了喬知舒青樓小倌兒的身份了。

這就發生了早上賬房那邊,給喬知舒送‘開盤錢’的一幕。

“早飯做好了嗎?”

茅尖一愣,怎麽扯到早飯了?“好……好了該。”

“但我想吃昨兒醉仙樓的馄饨,讓賬房的人去買來,到時候把開盤錢一起送來。”喬知舒淡淡地說道。

茅尖不解,“不是?我的小少爺啊,那錢是……”

“我知道。”喬知舒抿了抿嘴,眼裏有一絲狡黠,“茅叔,你去就是了,我自有深意。”

……

送錢的小丫鬟一臉委屈,她其實也挺無辜,跑一趟腿,那廂沖她發脾氣,回來這廂說她辦事不利,但是她和賬房熟悉一些,自然不可能說賬房的不是。

“人家說自己是東家未過門的夫郎,要三媒六聘八擡大轎十裏紅妝,這點兒銀子打發誰呢?”

賬房一個撥珠子的人一聽就笑了,“嗬!照他這麽說,老詹公得有十八九個未過門的了,哈哈……”

老詹公通天文地理,是盛堯聘來給商隊測天氣的,那老爺子就好一個色字,萬裏茶道的路上有他無數姘頭,賺的銀子全砸這些粉頭身上了。

幾個人正調侃,又過來個後廚幫工,“東家屋裏的說要吃醉仙樓的馄饨,哥哥們快去跑一趟。”

幾人剛剛還只是覺得可笑,這下就有點生氣了,“怎麽還真擺上譜了?”

賬房先生:“快別說了,你趕緊拿了銀子去買,這些個小事兒,別鬧東家跟前兒了。”

賬房先生發話了,領活兒的人只能趕緊往醉仙樓跑。

管事的也說:“都散了吧,一會兒我給親自送去,沒幾日就過年了,我也不讓這種人壞了你們大夥兒的喜氣。”

說完輕輕笑了聲,真有意思。

“還得是管事出馬,好好叫他認清自己的身份!”

“就是……”

馬上過年了,盛堯這幾日忙着跟茶馬司清總賬,拿稅據留底。有走私案的前例,茶馬司大清早擠滿了商人,都是來清賬的,生怕來年查起來,自己沒有稅據被當成典型重罰。

他在茶馬司有自己人,再加上他去得早,等他忙完回來,茶行裏的管事也好,幫工也好,都吃完早飯了。

頭戴儒巾的程大管事見了他,連忙招呼人去後廚重新燒火。

盛堯擺了擺手,“我帶知舒出去吃。”

程大管事:“我聽廚房裏說他要了醉仙樓的馄饨,這會兒估計吃上了。”

“行。”盛堯嘴角噙着一抹淺笑,小東西還知道不虧待自己了?挺好,沒餓着肚子等人。“我看看去。”

程管事看着東家臉上的笑,上前偷偷地問:“東家,那到底什麽來頭?”

盛堯對年長自己的人十分禮貌,雖然程管事是他雇傭的人,所以他也拿開玩笑的口吻,沉着聲音也小聲說:“你問他去,我還想知道呢。”

程管事一樂,“喲?合着咱東家才是那個?”

盛堯意味不明的默認了,“行了,我看看他去。對了程叔,跟下面的說聲,待他如待我。”

盛堯是一丁點兒都沒往青樓粉頭上面去想,他和喬知舒自小親密慣了,那時候人都小,無關情瑟,就算現在兩人還睡一張床上,也是喬知舒畏寒,每年冬季,兩人都這樣睡過來的。

喬知舒坐在圓桌上,房門大開,一個自稱賬房管事的背着光擋着門,面上還帶着笑。

圓桌上一碗已經沒了熱氣的馄饨,邊上一個托盤,上面還是一個盤子裝着銀子,銀子數量茅尖瞧着是比早上多了。

賬房管事語氣和緩,“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規矩,這錢也不少了,傳出去也擡了您的身價不是?”

他見過的場面可多了,喬知舒不說話,茅尖不讓他走,這都不算什麽,主子都愛起範兒,更何況主子的人?他自認說話滴水不漏,一定能把喬知舒收拾服帖了。

安安靜靜的早晨,喬知舒也是在一道熟悉的腳步聲中,才有了動靜。

“你們并州送銀子,為什麽要用盤子裝?”

盛堯一進院子就聽見喬知舒天真的問話,聽清那幾個字之後,盛堯臉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快步進屋,看見了桌上托盤上面多此一舉放了個金盤子……

喬知舒連忙站起來,“哥哥,你賬房的人給我送銀子。”

盛堯還以為喬知舒不懂這個含義,伸出去要掀了托盤的手,改成将金盤子抽出來蓋在銀子上了。

“拿下去。”

喬知舒攔着,看向賬房問道:“你剛剛說擡我的身價,這其中有什麽說法嗎?”

賬房看了看東家,又看喬知舒,“這?各行有各自的規矩,你一個小……”

“閉嘴!”盛堯怒斥賬房,不許他說那些詞侮辱喬知舒,“你們賬房現在做什麽事之前,都不過問我了?”

“這?”賬房驚訝,還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指着喬知舒道:“這不都睡東家屋裏了嗎?”

還要問什麽?

盛堯氣的肺疼,指着賬房的腦袋,“你他娘的腦子裏想什麽了?這是我夫郎,是你東家!”

賬房擡眼,眉間的皺紋一層層,忙不疊地跪下,沖喬知舒磕頭,“真是對不住,東家,我這、我這也是聽丫頭們說的,真沒尋思……對不住對不住,我跟您磕個頭賠不是!”

茅尖低頭看腳尖,特別想落井下石來一句‘早跟你說了這是你們大爺的夫郎’。

喬知舒要裝到底,只能瞪着大眼睛讓茅尖把人扶起來。

盛堯見喬知舒還要問,連忙道:“拿下去。”

“是是,東家,真對不住。”賬房去端着托盤趕緊退下了,回去之後沖丫頭們發了陣脾氣,心裏是七上八下,坐立難安等着主子的懲罰。

盛堯其實也懊惱呢,說來說去還是怪自己做的不夠禮數,讓人誤會知舒品行不端,才有了猜測知舒是青樓出身的誤會。

所以他現在一雙眼睛直直盯着坐下的喬知舒,後者還是低着頭,不叫他看表情。

盛堯又想起在王江緯書房那次,兩個說法都出自他口,而喬知舒對這兩個都沒有任何反應嗎?

“下人誤會,怎麽你沒長嘴?”

喬知舒原本偷着樂呢,被盛堯這一問氣的擡了頭,委屈道:“沒長!”

“那我怎麽說?說是與哥哥一同長大的竹馬嗎?”怒氣說了一通,發現盛堯嘴角噙着的笑容,喬知舒才反應過自己中計了!

盛堯輕哼,“這不是挺懂嗎?嗯?”

說着說着,盛堯兩步走到喬知舒跟前坐下,輕佻地說:“來,給哥好好說說,明明知道人家誤會了,怎的,就願意吃這糟污名?”

喬知舒繃不住讨好的笑,“哪有?她們早上就送來一回,茅叔給攆走了的。”

“哦。”盛堯連連點頭,又挑了眉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合着做戲等着我回來呢?”

喬知舒一腳往盛堯腳上踩,“哥哥閉嘴!”

盛堯也結合喬知舒剛剛那句‘一同長大的竹馬’明白過來這場戲的意思了,唯一就是不知道過完年才十六的知舒,是需要小時候保護他長大的哥哥,還是需要一個攜手一生的男人?

盛堯只能确定自己跑商多年,接觸了不少人,但是一個都看不上,一個都不想碰,只覺得比不上家裏那個同他一起長大的竹馬。

“行,‘與我一同長大的竹馬’這話讓我的東家不高興了,都要做場戲發脾氣了。”盛堯站起身,一只手伸給喬知舒,“酒樓一趟給您賠個不是?”

喬知舒張嘴大笑,上半身往後昂。

盛堯居高臨下,将他高興的模樣盡收眼底,也跟着輕笑了一聲。也行,好歹是知道了小東西不喜歡‘與我一同長大的竹馬’這個介紹,喜歡‘盛堯的夫郎’。

至于其他的,慢慢來,小家夥才十六,帶着他多長長見識,總有一日,喬知舒能明白自己內心裏,想要的是什麽……

**

盛堯吩咐賬房将那些個不清不楚就瞎傳話的丫鬟們給打發了,借着過年,一個個都給了賞錢的。

賬房管事自以為是,不夠細心,盛堯也沒留,萬一以後再來個不過問主子瞎結賬,盛堯又不是做慈善的。最後提了賬房先生做管事,人員小變動對茶行整體影響不大。

這日,程管事有事找東家盛堯商議,沒找着人,在茶坊中間大聲問:“誰看見東家了?”

角落一個掃雪的人大聲回答:“去香春院了!”

香春院是并州府最大的青樓。

程管事吓一跳,小跑過去那人跟前,“小點聲!小心二東家聽見……”

茶坊裏上上下下,甚至外面盛堯的馬幫都知道了,東家有夫郎,叫喬知舒。

“聽不見。”掃雪的人渾不在意,“一起去的,二東家頭發全部束起,做漢子打扮,叫大東家領着一起去的。”

“……”程管事懵了,“到底是我年紀大了,唉。”

看不懂,看不懂。

盛堯跟喬知舒并肩坐在二樓雅間,他倆對面坐着的是江南有名的青樓藝女——柳之屏。

三人中間縷縷青煙泛泛飄然,女子纖纖玉手,指尖一點桃色,輕輕捏着茶筅在茶碗裏順着一個方向舞動,點完茶,湯末均勻細膩,滾燙的開水一點一點沒入湯碗裏,最後呈現一朵梅花樣式。

喬知舒看着女子呈上來的茶碗,贊揚道:“柳姑娘茶藝了得,一手水丹青竟然不需借助任何工具。”

盛堯看着慢慢消散的梅花圖,一手撐着額角,側看一臉英氣的俊俏小生喬知舒。

柳之屏披上侍女遞過來的袍子,伸手去探暖爐,十指皎白輕彈空氣,優雅又妩媚,“讓公子見笑了。”

“請問柳姑娘這門技藝從何處學來?實不相瞞,我對水丹青十分感興趣,還望姑娘可以引薦一二。”

柳之屏擡手撫了撫頭上的玉簪子,“奴家這記性,竟一時想不起了……”

“茅叔。”喬知舒面容淡淡,一點兒都不像是來尋歡作樂,倒像是來談生意。

茅尖掏了十錠銀子放在茶桌上。

柳之屏扭頭給侍女一個眼神,等侍女将銀子收下去了,才緩緩道:“公子喜茶,待年後,可去四方朋來茶樓觀摩鬥茶戲,往年去參賽的都是小有名氣的茶道大家。”

“奴家倒是認識四方朋來的大掌櫃,就是貴人多忙,怕是要請個數次,才能見上一面。”

喬知舒瞪大眼睛扭頭看盛堯,好氣啊,他的十兩銀子打了水漂。

“呵……”盛堯輕笑一聲,直起身來,從懷裏掏了一張銀票,他沒放桌上,兩指夾着,“行就行?別欺負他不懂行。”

柳之屏掩嘴嬌笑,“盛大公子都開口了,自是行的。”

等談妥了,盛堯就讓青樓女子們都退下了,一邊喝冷茶,一邊繼續看喬知舒。

喬知舒也不跪坐了,掰着兩腿盤着,目光直視門口,看也不看身旁的人,“茅叔,快扶我一把,咱們出去看看跳舞去。”

盛堯給了茅尖一個眼神,“想看跳舞,我知道一人……”

“不勞盛大公子了。”

盛堯表面上收了笑,心裏偷着樂,“行了啊?你見誰家老爺帶夫郎逛窯子?柳氏是大哥的紅顏,她自然認得我。”

“那你現在才說?”喬知舒坐下來,提下擺踹盛堯。

“哥就看看你在江州,都是如何與人應酬的。”盛堯躲開起身,他很意外,喬知舒在外人面前談吐自信,進退有度。

喬知舒稍微有點不好意思,有一種在正主面前舞大刀的害羞,畢竟他都是跟盛堯學來的。

盛堯起身拉他,“走,打道回府。”

喬知舒起身後甩開他的手,快步往門口跑,下樓看跳舞!

“嘶?”盛堯看了看自己被甩開的手,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

青樓一進門,中間有個大臺,上面的姑娘衣着清涼,舞動腰肢,姿态輕盈,曼妙誘人。喬知舒一進門就被吸引了,這會兒談完事,他就想着下樓欣賞欣賞。

他們江州南縣也有青樓,他和勝哥偷偷進去過,但是他們那裏青樓又小又破,自是沒有什麽大才女,也沒有精通舞蹈的藝女。

盛堯領着茅尖緩緩跟了下去,就見喬知舒站在人群裏,伸着小細脖子,飽滿雙唇無意識微啓,傻乎乎地看舞池,雙眼閃亮,覺得一切都新奇的緊。

“到底還小。”盛堯輕聲說道,他知道知舒還沒打開見識呢。

說是這樣說,但是行動上他半點兒不遲疑,盛堯過去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當着我的面,像話嗎?”

“我、我就看看!”喬知舒去撕盛堯抓自己的手,還想看漂亮姐姐扭腰跳舞。

盛堯反問:“那我也看看?”

“茅叔,打道回府。”喬知舒反過來抓盛堯的手,扯着人走……

盛堯哭笑不得,喬知舒一來,他這日子一天比一天熱鬧了,心情也一日比一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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