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完年, 還在正月裏,盛堯就發了一支商隊跑北疆,送走了包括喬知舒帶來的那一批冬茶, 一共十票茶。
之後又領着喬知舒跑并州茶園戶預定春茶、交付定金、簽下文書等等, 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王江緯就回來了。
這日,大清早的, 喬知舒端着一碗蜜姜水從屋裏到院子,再出院子跑到茶坊裏,磨磨蹭蹭, 滿院子的尋找喝姜水的風水寶地,盛堯雙手背在身後悠哉游哉跟着。
茅尖見了兩個少爺, 沒忍住勸喬知舒, “哎喲我的小少爺啊, 這鼻子一捏就灌下去了, 您就是逛到醉仙樓, 該喝還是得喝完。”
茅尖勸喬知舒,盛堯勸茅尖,“無妨,讓他玩兒。”
喬知舒就捧着碗,用嘴叼着碗沿, 吸溜吸溜喝姜水, 一雙眼睛瞪得大大在盛堯和茅尖臉上來回轉,無辜中帶着點兒作怪的意思。
盛堯聽茅尖說過很多喬知舒在江州的樣子, 對比過,得到的結論是喬知舒在盛堯面前,看着十六歲, 實際六歲。對此,盛堯受寵若驚,是小心翼翼,是仔仔細細,是誠惶誠恐并且甘之如饴的慣着。
不過以他對喬知舒的了解,玩兒不了多長時間。小孩兒心性,喝不喜歡的東西覺得折磨,所以變着法子鬧騰人。
喬知舒吸溜吸溜一會兒,又端着碗往外面走,盛堯繼續把人跟着。
出了茶坊,正面迎來一匹馬,看穿着打扮又是駐守官道的士兵,離近了,馬兒放慢速度緩緩停下,那士兵下馬朝盛堯走來。
“盛大東家,江南茶馬撫臺即刻進城,特別點了名要您相迎。”
……喬知舒一口悶了蜜姜水,跟盛堯前往府城城門口。
王江緯走的時候,只有盛堯和喬知舒相送,也是盛堯出銀子幫他打點僅僅四人的護衛隊,讓他一路上京路上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這趟回來就不一樣了,升官了。護衛隊十六人,敲鑼打鼓耀武揚威的分成兩排,領頭的一邊舉着‘肅靜’,一邊舉着‘回避’,這陣仗可謂是威風十足。
來迎接的人群中,還有并州知府大人,知府好歹是個有實權的官,此時也只能頂在人群第一個,任由寒風撲面,笑臉相迎。雖說他和王江緯管轄的領域不一樣,但是王江緯可以無召入京面見聖上,就這一點,知府大人就必須和王江緯搞好關系。
王江緯出了馬車,看着城門口黑壓壓一片跪着的人,只并州知府三兩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相迎,王江緯面無表情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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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堯和知舒可來了?”王江緯大聲問人群。
盛堯和喬知舒連忙上前,跪拜的衆人偷偷打量他二人。
知府只面熟大官小吏,還真沒見過盛堯,問道:“王大人,這位是何許人也?”
王江緯淡淡道:“乃我之雪中送炭的結義兄弟。”
因此,并州知府當着所有人的面,一頓誇獎盛堯‘一表人才,出于其類,拔乎其萃’。
那些曾經拿王江緯當‘落水狗’的小官吏們見狀,頭埋的更低了,一個個腦子裏都在想家裏還有什麽稀罕的玩意兒,一會兒就送禦史府裏去,不求攀關系,只求王江緯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
就是不知道,撫臺大人肯不肯收下……
回到禦史府暫居,王江緯拉着盛堯和喬知舒坐在書房裏。
“二位賢弟當真是料事如神,乃我之心思缜密、神機妙算的軍師也!”
王江緯将面見聖上的過程詳盡說了一遍,盛堯和喬知舒連連祝賀大哥升官大喜。
王江緯:“如今我掌管江南四州茶馬司,賢弟要開分號,別說是在并州和江州了,汝州都開得!對了,二位弟弟可有了計劃?”
盛堯答:“過年我同知舒商議,這第一家還是開在江州。其一,江州有知根知底的人才可為我們所用;其二,并州府的茶園戶我能談的也都簽了,今後我若走薄利多銷的路子,并州茶葉我一年最多只能收到十票,所以我下一個目光得放在江州。”
“好,那接下來,我就先巡查江州茶馬司。二位弟弟且帶着我的親筆信去拜訪江州知府,他看了我的信,自是有助于你們的,等我處理完并州職務,咱們江州見!”
……
盛堯和喬知舒即刻出發,趕着春雨來臨之前去落實收購工作。而江州知府收到王江緯的信之後,又寫了一封給南縣縣令的信,還派了護衛隊送盛堯和喬知舒回南縣。
時隔四年,盛堯衣錦還鄉,還得縣令大人親自恭迎。
盛堯和喬知舒抵達縣城之前……
香雪甜糕鋪子裏,盛岩領着媳婦兒董小梅進到後坊,對忙碌的盛雪道:“小妹,今日有州府的大人來咱們縣城,來年我和妹夫又要去州府秋闱了,我們一起去迎接,結交一番如何?”
盛雪無奈地搖了搖頭,用‘怒其不争’的語氣道:“二哥,你能不能別成天想着借天梯啊?我相公不需要結識什麽州府的大人,他生來就是做大官兒的命,區區舉人,他三次必高中!你自己去吧。”
董小梅捏了捏手裏的繡帕,十分不開心,“妹妹說什麽呢?”
盛雪又想起在孫家山下,盛堯給自己的教訓,軟了口氣,“哎喲二嫂,以二哥的學問,高中也是早晚的事!你就該好好約束約束二哥,別讓他總把心思放在虛頭八腦的事情上面。”
她的改變不是真誠的,不是發自內心的,所以不倫不類,總是先露出馬腳,然後才出口補救。四年前和她打交道的人或許覺得她自私心眼兒壞,現在和她打交道的人,卻都覺得她只是不會說話而已,說話不中聽但是沒有壞心思。
是以,在縣城人心裏,這個立女戶的盛雪有本事,心直口快,心眼兒不壞。
但董小梅生來富貴嬌矜,并不領情,只對丈夫盛岩道:“既然妹妹沒有興趣,那我們就自己去吧,我四哥也會去,他想去州府開鋪子呢。今日就算無緣結交,認認人,來年也好去敲門。”
“夫人說的是,那小妹,我們走了。”
“等等。”盛雪脫下圍布,“二哥二嫂,我去換身幹淨的衣裳,你們先坐下吃杯茶,待會兒我們一同去。”
去州府開鋪子?盛雪也有了打算。
南縣盛家除了盛紹元和方荷在自家大院子帶小兒子以外,蘇夷也在家中溫書,除了他們老少四人,全去跪迎州府來的‘大人’了。
盛雪前頭駁了盛岩的面子,董小梅心裏十分不舒服。她嫁進來之前,盛雪圍着她伏低做小的谄媚讨好,她才心軟求了四哥幫襯盛雪,護着盛雪的糕點鋪子沒有地痞流氓敢來鬧事。現在她嫁進來了,跟丈夫同盛雪住在一起,這親上加親,近上更近了,盛雪的腰在自己面前卻是要直起來了……
原本就好像是自己的婢女丫鬟,一朝變換,妄想成為自己的主子。
這巨大的心理落差,讓董小梅不顧盛雪,扯着盛岩就先走了。
等盛雪換好一身體面貴氣的綢緞襖裙,只能自己一個人匆匆往城門口去,好死不死去晚了,哪兒已經跪了一片,‘大人’的轎子竟然是已經落在地面了。
偏偏董小梅還是個傻的,跪哪兒回頭沖盛雪搖手,還大聲呼喚:“妹妹,這兒呢!”
董小梅喊完頭就縮回去了,縣令吓得回頭瞪視人群,因此也就看到了那個不遠不近、金雞獨立的盛雪,縣太爺汗都落下來了。
“還不快去讓她跪下迎接大人!”
官差捂着腰刀,小跑向盛雪……
盛雪兩手縮在胸前,面上也是強裝鎮定,“幹什麽?幹什麽你們!”
那倆官差一左一右拖着她就往人群後面扔,“跪好!”
“啊……”盛雪一個趔趄,撲跪了下去。
人群中有人悄悄摸摸回頭看盛雪,有心大的還歪着嘴笑,有的那眼神只是單純的看熱鬧,可是落在出糗的人身上,她就十分難堪了。她半起身之後死死低着頭,又氣又覺得丢人!但是她沒法怪縣令,而怪官差她也讨不回便宜,所以她把‘董小梅’三個字死死嚼着。
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董小梅這小賤蹄子,吃我的、住我的、還敢捉弄我!
小縣城,鮮少有這樣大的陣仗,官差和百姓都不熟練,鬧了些烏龍,好在丢臉的只有盛雪一人。
而這一切,都叫遠遠坐在轎子之中的盛堯和喬知舒看在眼底……
江州府佐史:“知府大人有令。”
“下官恭聽。”縣老爺老老實實跪下。
“今授江南茶馬撫臺王大人之意,特派江南茶馬總司的盛大人巡查江州南縣、東縣、西縣、北縣等地茶馬貿易相關情況,令各縣主動協助。”
人群中的盛岩對大人口中的‘盛’這個姓氏十分敏感,悄悄擡頭往轎子裏看,可惜轎子有遮擋,只有裏面坐着的人可以找角度将人群看仔細,人群卻無法将轎子裏面看出個分明。
盛雪還氣得發抖,什麽聲音也聽不進去。
“下官遵令。”
佐史輕聲問轎子中的人道:“盛大人可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二人這才下轎。
盛堯大步往前去扶起縣太爺後,拱手道:“學生見過大人,今不得已因公事受大人一拜,還望大人見諒。”
縣太爺瞪大眼睛看着盛堯,“你、你是盛秀才?”
“正是學生,盛堯。”盛堯謙遜作答。
‘盛堯’二字猶如五雷轟耳,清晰地鑽進人群中的盛岩、董小梅和盛雪耳中。離家四年的盛堯?在江南茶馬總司為官?什麽官?幾品官?
縣令大人十分欣喜,自己人回來小縣辦事兒,那他就輕松多了!
“使不得,盛大人為撫臺大人辦事,又受知府大人之重視,當受下官一拜的。”
這裏縣令是七品芝麻官,而盛堯代表了二品撫臺王江緯,确實當跪。雖說王江緯算資政部門的,不像軍政部門有那麽高的實權,但是知府大人見了他也是要行禮的,只無需跪拜而已。
盛堯和喬知舒被縣衙的人簇擁着去吃接風宴了。
盛雪和盛岩站起來錯愕地看着人群的背影……
盛岩:“盛……大哥?娘子,那、那是我大哥!”
盛雪氣的已經有了點恍惚之态,“所以……”
自己剛剛被兩個官差扔着跪地的情景,都被盛堯和喬知舒看了去!
董小梅捏着帕子,“所以,我們剛剛跪的是你大哥?被爹趕出家門的你大哥?”
盛雪接受不了這個說法,但是也不想開口理董小梅,她現在殺了董小梅的心思都有了!她覺得十分委屈,董家憑什麽覺得幫她趕了幾個小混混,就可以在她家作福作威了?她自認沒有害董小梅的心思,她怎麽可以這樣對自己?
她不理睬盛岩二人,一邊往鋪子回,一邊想了許多。又想到盛堯,不可能的啊?他這輩子和上輩子一樣只是個區區的秀才,怎麽可能是官大人?冒充朝廷官員,盛堯他逞一時威風可是要掉腦袋的!
晚間,盛家宅院。
廳堂裏,男女老少端坐一桌,大圓桌上菜肴精美,葷素各半,可除了三歲的盛岸一心在菜肴上,其他的人心思都不在享用晚飯上。
方荷先驚呼:“你們可親眼瞧見了?可瞧清楚了?真是堯兒那孩子?”
“娘,兒子親眼看見的,他和離家之前長得一模一樣!”
盛雪冷眼看着父親一副‘很想問但要面子’所以不自在的表情,軟了聲音道:“唉,可惜大哥已經被爹逐出家門了……”
盛紹元心口一緊。
所有人将目光放到盛雪身上,她接着說:“半日過去,太陽落山,這月亮都出來了,也不見大哥回來孝順爹娘,想來還在氣頭上呢吧?”
盛紹元馬上換了張臉,“哼,他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他當老子這兒是什麽地方了?”
盛雪滿意了。
她不服,她不信自己一個重生的會輸給那個上一世窮到死的秀才,她絕對不會舔着臉去盛堯跟前,她也不允許這些吃了自己這麽多年,住着自己的院子的人去奉承讨好盛堯。
方荷見這麽多年了,丈夫還沒消氣,也不敢提盛堯了,只不停的給小兒子夾菜,看着他好好吃飯。
盛岩還是慕強,想着最好他大哥能像盛雪一樣有錢,給他買處院子,搬出去就不用看小妹的臉色了。
所以盛岩說:“可是嫡長子贍養爹娘是天經地義的,他不回來,丢了名聲的是他,但爹于他有生養之恩,去要些孝敬理所當然啊。”
盛紹元氣的大罵:“他不孝順,自有老天爺的雷劈到他頭上!我為什麽不成全他!”
一桌子的人都不敢說話了,盛紹元的脾氣早在四年前就有變化了,他變得敏感,由自卑變成了極端自信,他要通過大嗓門和暴脾氣證明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沒有靠媳婦兒養家,不是靠女兒養兒子。
蘇夷深深嘆了口氣,這一家子……挑事兒的是他媳婦兒,暴躁無能的是他岳丈,軟弱貪婪的是他二舅哥。
為什麽會這樣?盛堯兄到底是如何在這樣不堪的家族裏,成長為一個才德出衆的君子的?還有他的妻子盛雪,這般厲害,怎麽會是這樣一個目指氣使、搬弄是非的長舌之婦?
蘇夷成親之後,耳邊全是雞皮蒜毛,飯桌上這一家人錦衣玉食卻還是句句離不開錢,一家人往錢眼兒裏鑽,鑽的忘了如何過安生安穩的日子了。從前他和母親在青衣巷,住的那樣艱苦,過的知足又樂趣,怎麽如今過的好了,他母親也和這家人一樣,每天嘴裏都是不知足,都是錢……
難道真如書中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家人如同嚼蠟吃完晚飯,各自回房的時候,蘇夷抽出被盛雪挽着的手,“夫人,我今夜先去書房做文章,此時腦中文思泉湧。”
盛雪連忙答應,做出溫婉體貼的樣子,“好,夫君快去就是,我親自下廚做些糕點來,你夜裏餓了吃。”
蘇夷點頭,往書房方向去了。
盛雪看着他的背影,心道這蘇夷哪兒都好,就是嫁給這個人,自己房中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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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縣孫家,和南縣盛家恰巧是對角,相隔了整個南縣最遠的距離。
此時孫家大宅裏是歡聲笑語,三歲的雙胞胎小子繞着廳堂你追我跑,很是稀罕盛堯和喬知舒這兩個表哥給他們買的小玩具,你搶我的,我搶你的,天真童趣。
小還笙坐在喬知舒懷裏,小胖手上戴了個新玉镯子,眨着大眼睛看兩個小表舅你追我趕。
孫老太太:“佛祖保佑,我堯兒終是平平安安歸來了,還有了此等潑天的本事……”
孫老爺子坐在主位,自豪之感油然而生,“遙想那年你堅持要棄文從商,那時你眼中堅毅,誰都勸不下來,當晚外公就在想,你有這樣大的決心,絕不會一事無成!現在看來,那年你真是做了最正确的決定。”
孫鴻潤心情太好了,多酌了幾杯,臉如其名,紅潤喜氣。
“堯兒,快同小舅說說,你是怎麽認識的那撫臺大人?每年來信,你不是在跑商嗎?”
“撫臺大人就是我第一年離家,登船北上遇到的那位王大人,他原是并州茶馬禦史,去年驸馬走私一案……”
盛堯将自己和喬知舒如何與王江緯結拜為兄弟的過程,告訴給家人們。
說完之後,才說到他這趟回來的目的,“所以,我這趟回來除了預定春茶,要在江州府開茶號。”
盛堯這番作為,讓孫鴻潤羨慕不已,如果自己年輕十歲,怕是也不能達到外甥這個成就,所以他十分支持,并且想到了一個人。
孫鴻潤:“對了,你們可還記得曹家茶號的林管事?曹家被抄,他丢了活計,年前曾來找過喬兒,得知喬兒去了并州,他便回去了。”
喬知舒抓着懷裏小還笙的手拍小巴掌,“太好了,林叔原本就負責采買的,過兩日我備上厚禮去探望林叔,有了林叔,我們收購春茶事半功倍!”
……
有一大家子的人支持盛堯和喬知舒去江州開茶號,并且開始圍繞着開茶號給出主意,各自搶着分工要去幫忙,團結友愛的氛圍和對角那戶形成顯然對比。
衆人一直聊到都有了困意,盛莺吩咐下人去收拾兩間屋子出來,讓兩個弟弟去休息。
喬知舒怕冷,還想盛堯給自己暖被窩,下意識看向盛堯。
“一間就行,長姐,知舒睡我屋裏。”盛堯搶着話,不能讓知舒開這個口。
一屋子都有了困意的人全部清醒了,看向二人的眼神又暧昧又欣喜。
孫鴻潤拍了拍盛堯的背,意有所指的問:“真的?”
“真。”盛堯馬上點頭,站起身來拉着喬知舒,“明日還要同知舒早起去禪寺看崗兒,小舅,我們先去休息了。”
舅娘陶氏拉着盛莺說:“這孩子還知道難為情了……說了一晚上的話,我都沒覺得倆孩子長大了,此時看着他們兩個的背影,才有了這種感覺。”
“是呢,這下可總算是圓滿了。”盛莺看向星星點綴的夜空,娘,弟弟也要成家了,喬兒是我看着長大的,心正着呢,倆孩子能走到一起,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