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七年”
秋意濃,金色如被。
義村的銀杏開得熱烈,瀝青馬路兩旁栽滿了銀杏,風一吹,葉子就往沿街的屋子裏飛去。
可惜正逢下雨,秋天的雨說涼爽也不涼爽,尤其是對于傅羽舒這樣單薄的身板來說,就只剩下涼。
他捧起眼前印着“囍”字的搪瓷杯,一邊隔着杯子暖手,一邊聽對面的村長滔滔不絕地介紹着即将開幕的銀杏文化節。
“咱們村子裏的白果開得可好了!前段日子還有電視臺來采訪,說要給我們開個什麽……欄?”
“專欄。”傅羽舒在間隙中補充。
“對對對,專欄。”村長笑了,嘴邊一圈白色的胡渣也随之伸展,“唉,你們城裏來的娃娃就是比我們懂得多。”
村長操着一口別扭的普通話,但偏南方的口音聽起來也有些滑稽,傅羽舒安安靜靜等他說完,才用義村的方言說道:“您可以直接說方言,我聽得懂的。”
村長眼睛一亮。
中國地域遼闊,別說省與省之間,就連隔壁村的都有可能和自己這邊的口音不同。但聽傅羽舒的口音,村長只覺得格外親切。
于是他試探問道:“你是……本地人?”
傅羽舒笑:“對,小時候在義村生活。”
村長一拍大腿:“嗨,原來是老鄉啊!你們老師也沒跟我說過這個!”
沒想到傅羽舒還有這樣一層身份,村長心中欣喜,瞬間打開了話匣子,從南侃到北從天說到地。
從銀杏文化節講到義村的發展,從二十多年前的貧困講到現在的富裕,随後話題逐漸跑偏,開始問傅羽舒的年紀愛好家庭成員,恨不得當即就要招呼出一個相親局。
眼看話題越跑越遠,傅羽舒面色不顯,心中卻是不虞的。他手指在搪瓷杯上輕輕摩擦着,随後找準時機,在村長又一次手舞足蹈之際,一把抓住了他揮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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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
傅羽舒眉眼一彎,端得一幅溫和無害的模樣:“太好了,那就這麽說定了。”
村長的演講卡住,愣了兩三秒:“啥?說定啥?”
傅羽舒清了清嗓子,開始反客為主。他語速緩慢,也溫聲細語,聽起來有點像哼曲子,但旁邊的村長卻愣是插不進半句話。
“等您這邊安排好文化節的流程,我和老師就給您出表演的名單。”
“戲劇的表演需要準備的東西有點多,您能給我們這些時間,老師也會很感激。”
“我覺得這次文化節的舉辦應該會非常成功。”
說完,他很滿意的點點頭,一邊站起身,一邊拿起剛才放在凳子上的陶瓷杯微微隔空一碰:“謝謝您的招待,我這就回去和老師商量。”
村長:“???”
他看着傅羽舒邁過門檻的一條腿,終于明白過來——人是嫌棄他話多,聽不下去打算溜之大吉了。
但實話說,傅羽舒已經夠講禮貌了,聽他東南西北的扯了一通也沒生氣,就算是打斷恰也到好處,不會讓兩人處在尴尬的境地。
外面雨絲如針,涼風習習,村長拿起角落裏的兩把長傘,跟着走出去:“那我送送你。”
傅羽舒也沒拒絕:“謝謝。”
他來的時候還沒下雨,雨衣雨傘一個沒帶,風衣還被落在住所裏,就穿了件單衣。一出門,就被冷風吹了個哆嗦。
傘上面印着“中國郵政”字樣,傅羽舒和村長挑着避雨的屋檐走,仍有雨絲斜着飛入。
一路上,村長又忍不住和他搭話。
“羽舒啊,你老家在哪個方位?”
“玉山腳下,但房子沒人住,年久失修,已經被沖垮了。”
“玉山啊?你唱戲……知不知道那兒的沈郁青老先生?”
傅羽舒的腳步一頓,良久,才輕聲應了一句:“嗯。”
“我就說,沈郁青這樣的老先生無人不知嘛!”村長連連點頭,又随口問道,“你呢?你當初為什麽會想做戲劇這一行?”
傅羽舒輕笑了下:“喜歡。”
“挺好。”村長樂也呵呵笑開。
雨不見停。走了一段路後,他們停在一座石橋邊。傅羽舒已經可以看到劇團的居住點,他正想回頭告訴村長不用再送,就聽見另一邊傳來一陣嬉笑的聲音。
聽聲音是一群年輕的男女,秋天的蕭瑟與冷意也擋不住他們青春的氣息。
村長嘟囔着:“這時候是誰……”
橋頭轉角,人影便出現在兩人面前。
的确是一群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着一個小畫板,叽叽喳喳地簇擁着一個人從遠處走來。
為首被圍住的是一個男人,除開打傘外兩手空空。
一身駝色的風衣,白內襯,黑長褲,一雙锃亮的皮鞋上全是泥點子。他對此渾不在意,微微側着身對身邊的一個男生說着什麽。
雨絲下,一切都變得朦胧不可觀。黑色的傘檐與那人的膚色交相映襯,竟成了漫漫秋色裏最炫目的色彩。
傅羽舒心如擂鼓,微微攥緊手心,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倒是村長迎了上去。
“這不是沈設計師嗎?怎麽下雨天還在外面走?”
男人聽見聲音擡起頭,傘下露出一雙鋒芒銳利的眼。
“村長?”他露出意外的神色,笑道,“您這也不是在外面?怎麽?只許你們村子裏的人走啊。”
“哈哈哈那倒不是!”
村長和他寒暄幾句,想起傅羽舒還在,忙拉着人上前,介紹道:“這位是傅羽舒,常寧市劇團的當家名角,這次受邀來咱們村的文化節表演;這位是沈觀沈設計師……”
傅羽舒三個字一出,沈觀的眼神就變了。
兩人有那麽短暫的時間四目相對,誰也無法通過對方複雜的眼神看清其內心所想,但誰也不願先移開目光。
似乎連雨聲都與心跳同頻。
他們隔着雨簾對望,仿佛隔着一場亘久不變的時光。
村長:“啊對了……”
“我認識他。”沈觀打斷村長的話,走上前來,“車載廣播裏,經常出現傅羽舒的名字。”
沈觀淡淡地看着傅羽舒,道:“不知道傅先生願不願意陪我走走?”
村長:“這……”
在場的幾個大學生和村長都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明明前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蔓延出奇怪的火藥味。
就在衆人以為傅羽舒會沉默到底的時候,這個長相秀氣,臉色蒼白的青年驀然擡起頭,露出一個笑來:“好啊。”
雨停了。
雨後的涼風混雜着泥土的清香,這是獨屬于自然的,沒被城市污染後的味道。
沈觀和傅羽舒一前一後走在田埂上,踩着青草上的水珠前行。
誰也沒先說話。
時間可以沖洗掉許多事情,卻也能讓沉睡的記憶蘇醒。風清雲朗,記憶力的蟬聲依舊清明,一片銀杏葉乘風飄來,落在沈觀的腳邊,也落在記憶的彼端。
“我們多久沒見了?”沈觀突然問。
“……十七年。”
“十七年啊。”沈觀笑了下,“真久。”
久到少年變成在城市裏疲倦奔波的成年人,身拖累累歲月,仰望回不去的年少曾經。
他們漫無目的地走着。但記憶是個圈,将他們帶到了起點。
這是一間古老的二層建築。
雕花、天井、沉木。門上落着生鏽的鎖,茍延殘喘地挂在門扣上,一推就開了。
“進去看看?”沈觀問。
傅羽舒本想拒絕,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點了點頭。
陳年腐朽的氣味夾雜着灰塵撲面而來。青石板地面被諸多雜草覆蓋,蔓延至臺階上。
傅羽舒走上去,木質的建築發出脆弱的吱呀聲,像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戲。
恍惚間,秋色一如當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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