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烏龜王八
沈觀一臉冷漠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兩人一個十四,一個十六,雖然只隔了兩歲,但身高差距很大。高中正是男生抽條的時候,但傅羽舒顯然不太長個。
沈觀一米八的個子,站在瘦津津的傅羽舒面前,極具壓迫感。
但傅羽舒一點也不怕——雖然他表現得像受到驚吓一般。
指甲蓋大小的青蛙早就被沈觀兩指一夾扔進旁邊的草裏,這玩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扒在沈觀背上,傅羽舒可能也早就看見,可他偏要等到現在才說。
他小時候其實也是這樣,沈觀想。
別的小朋友喜歡圍着沈觀打轉,是因為他手裏有各種新鮮的玩意和好吃的零食,以及孩子王的特性。而傅羽舒成天跟在沈觀後面,僅僅是從衆。
沈觀那時雖然還小,但也能看得出傅羽舒接過零食時的敷衍。
他不是很喜歡這樣虛僞的傅羽舒,即便他們真的一起長大。
以前的他還有閑心配合傅羽舒演出,看看他的腦子裏到底裝的什麽東西,現在?沈觀在心裏冷哼一聲。
白色的帕子搭在井沿,沈觀将濕透了的襯衫搭在肩上,轉身拿起帕子就走。
傅羽舒的身體微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
這般動作,原本是無法讓沈觀停駐的。可在這電光火石間,他心念一動,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下一刻,一聲蒼老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小觀。”
那收音機裏的《玉堂春》唱詞不知道何時已停,只聞緩慢但有力的腳步聲從正房緩緩來到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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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欺負小羽呢?”
老人的面孔從陰影裏出現。
典型的南方老人面孔,年愈七十的模樣,但已須發皆白。身子骨看起來還算硬朗,渾身的氣度不像窩在村野裏消磨時光的老人,而仿佛放鶴歸林,有閑情寄情山水的詩人。
沈觀眼也不擡:“你覺得呢?”
老人笑着搖搖頭:“唔,我覺得你欺負不到他。”
演技被識破,傅羽舒也一點都不尴尬,反而踩着水跑到老人身邊,笑道:“沈爺爺!”
沈郁青,沈觀的爺爺。
“哎。”沈郁青應了一聲,順勢在廊下坐了下來,“你倆小時候就不對付,怎麽現在長大了還是這樣?”
木質的建築,一把躺椅搖晃在霧裏,頭頂是終日不滅的燈。沈郁青邊躺在其中,邊扇着蒲扇:“那衣服你也別洗了,等入學我給你再買一套。”
“不勞您傷財。”說着,沈觀瞥了眼蹲在沈郁青腳邊的男孩,嗤笑一聲拐進屋內。
“他小時候的脾氣還沒現在這麽臭。”沈郁青感嘆,“怎麽越大越難搞?”
傅羽舒乖乖道:“沒有啊,小觀哥哥很好。”
才怪。
多年後再遇故人,傅羽舒塵封已久的記憶才終于破開條口子。他其實很早就開始記事,只是選擇性地将一些不好的回憶從中剔除,以形成牢固的自我防禦。
要是細想,傅羽舒覺得,他六七歲時踩進糞坑,肯定也有沈觀的一份力。
時間太久,早已不可考究。不過光按現在沈觀這德行來看,還真像他能幹得出的事。
傅羽舒心思百轉,面上卻笑眯眯的:“沈爺爺,小觀哥哥怎麽突然回來了啊?”
沈郁青道:“怪我,我最近身體出了些毛病,他知道了,偏要回來照顧我……自己還是個小孩呢,談什麽照顧?”
“沈爺爺你生病了?”
“不是什麽大病,跟機器一樣,歲數一到,自然就跑不動了。”
世間倫常之事,正常。傅羽舒稍微擔心之于,想起了一件事。
沈觀的爸爸媽媽呢?
祖輩生病,不讓下一輩的成人照顧,反而讓一個未成年的孫子放棄城市的喧嘩,放棄高水平的教育資源回到村野?這是什麽道理?
說起來,在傅羽舒的記憶裏,好像也從來沒見過沈觀的爸爸媽媽。
義村的留守兒童并不多,這個年代裏,春種秋收夏忙冬藏,足以支撐一家人的開銷。就算沈父沈母在外打工,也不至于一年到頭都不回來吧。
傅羽舒看向屋內黑洞洞的方向,出神地想。
“小羽。”沈郁青突然壓低聲音,朝傅羽舒勾了勾手,“過來。”
左右沒人,四周除了微小的風聲,就只剩木質躺椅在搖晃中咯吱咯吱作響。
沈郁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傅羽舒。
傅羽舒:“?”
薄薄的紙,擡起來對着光照幾近透明,像是練書法的宣紙。折得四四方方,隐約可見黑色的筆印。
“這是什麽?”傅羽舒狐疑道。
“小觀性子不大好,還需要你擔待。”沈郁青說,“如果他以後欺負你,你就把這張紙拿出來給他看,他肯定不敢多說什麽。”
欺負?雖說傅羽舒瘦弱得像只小雞仔似的,但欺負……嗯,沈觀不一定能欺負得到。
傅羽舒默默吞下這句話,把紙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圓,用毛筆畫的,傅羽舒一開始拿倒了,在沈郁青提醒後,才看清紙上畫的是什麽東西。
……一只烏龜,烏龜上還寫着沈郁青的名字,三個字裏兩個字都是拼音。
傅羽舒:“……沈爺爺,你在逗我嗎?”
沈郁青大笑兩聲:“你沒猜着是誰幹的?”
“……沈觀?”
“對。”
看字跡和紙張的破舊程度,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了。“沈郁青”三個字筆觸稚嫩,歪歪扭扭的印在烏龜殼上。
“小觀五歲的時候,我教他書法,練的第一筆是橫。”
不知道為什麽,沈郁青爬滿歲月的臉上,忽而露出一點狡黠來。
“就在這天井裏,硯臺搬出來,小觀不情不願的。教完我就去睡覺了,結果一覺醒來,硯臺砸了,宣紙揉得一團糟,唯獨不見小觀。”
傅羽舒來了興致:“那他人呢?”
“我在牆頭外找到的他。”沈郁青說,“他拿着毛筆,滿臉都是墨,還一臉不爽地在紙上畫了個烏龜,還寫上我的名字。”
傅羽舒憋着笑:“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啊,我問他,看你畫畫得這麽好,不想學書法,不如我送你去學畫畫?”
“不過,這件事也沒那麽算了。”沈郁青話音一轉,臉上止不住地笑,“我把他那時候的樣子拍了下來,印出照片,自此成為拿捏他的把柄!”
傅羽舒笑倒在一邊。
聽完沈觀這樣的黑歷史,從今早下雨開始,心情就陰郁的傅羽舒,才終于露出一點真正笑意出來。
笑聲驚動故事的主人公從屋子裏走出來,沈觀端着個碗,眉頭一擰:“你們笑什麽?”
傅羽舒眼疾手快把宣紙卷起來一把塞到兜裏,迎上去:“小觀哥哥~”
沈觀:“……”
他轉身直接繞過傅羽舒,把碗“噔”地一聲放在沈郁青面前,說:“喝藥。”
身後,傅羽舒無所謂地聳聳肩。
村口的一吓之仇已報,小時候害他踩進糞坑的事傅羽舒也懶得跟沈觀算,要是以後沒沖突,這張記載着沈觀黑歷史的紙也沒什麽用。
沈觀不待見他,他也不見得多喜歡沈觀。
以後離他遠點,萬事大吉。
“小觀。”沈郁青在沈觀跑掉之前率先叫住他,“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麽事?我還要收拾東西,準備下星期去學校報道。”
他剛轉學來,很多手續都要辦,沒空去搭理傅羽舒這個瘦猴。
沈郁青道:“就是你上學的事,剛好小羽也在。”
此話一出,沈觀和傅羽舒心裏同時一個咯噔。
結合剛才沈郁青說的一段話,傅羽舒敏銳地察覺出了點什麽。他擡起頭,發現沈觀也在盯着他看。
果然,沈郁青下一句話說的就是:“我跟柏英商量了一下,學校太遠,你們每天來回也不方便,就讓你們住宿吧。”
“你們從小認識,住在一起還能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