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指定是有點毛病

沈觀估計昨晚一整夜都沒睡,現在坐在青天白日下都能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秉承着表面友好原則,傅羽舒蹲在沈觀面前,輕聲喊他:“沈觀。”

人沒醒,只是睫毛微微顫動,眉頭皺起來。

傅羽舒想了想,換了個稱呼:“小觀哥哥。”

刷一下,沈觀猛得睜開眼。

他看起來并沒有徹底醒過來,睜開眼的動作似乎只是本能,眼底的倦意和迷蒙給他冷凝的表情添了一份稚氣。只是這份順眼的稚氣并沒有維持多久,在看見傅羽舒的臉後,警惕便慢慢爬了上來。

“你怎麽在這?”

傅羽舒:“教室看見你了,小觀哥哥,你為什麽逃課啊?”

問的是為什麽,沈觀卻從中聽出某種威脅的意味。

他眯着眼看向傅羽舒——這人一如既往表現得天真爛漫,眼中純淨如水,仿佛不摻任何雜質。

其實心裏黑透了。

“你想告訴老頭子?”沈觀問他。

傅羽舒眨了眨眼:“沒有啊,我真的只是關心你。”

沈觀不信,或者說,自從看破傅羽舒為人處世的僞裝,傅羽舒的所有行為,在他這裏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信度。

“你告吧,老頭子管不了我。”

他俯身将畫紙連帶着畫板撿起來,撣去上面的灰,單手插兜轉身欲走。然而沒多久,他就發現傅羽舒也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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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觀:“……”

傅羽舒就像偏要跟沈觀作對似的,就算課間只有十分鐘,能給沈觀找麻煩,他也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抓住時間的縫隙。

在發現自己根本甩不掉這根尾巴後,沈觀忍無可忍,回頭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傅羽舒不答反問:“你要重新找個地方畫畫嗎?”

沈觀:“關你屁事。”

這四個字他不知道對傅羽舒說了多少遍,奈何這人明顯是個不要臉皮的鬼精,文能借用中華漢語的博大精深氣死他,武能狗皮膏藥似的撕都撕不掉。

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難纏。

“哥哥。”傅羽舒忽然說,“我覺得,課還是要聽的。”

沈觀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傅羽舒慢吞吞地往外吐字:“我奶奶說,義村的山水并不養人,要努力往外走。但要想走出去,就只有好好學習。”

“……你是來勸我學習的?”沈觀像看見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後退幾步用目光在傅羽舒身上上下掃着,“我還沒睡醒?”

傅羽舒不說話了。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突然跑下來了。或許是因為周妙妙說的那句“大帥哥”,或許是從教學樓往下看陰影裏的肆意睡覺的沈觀有些不爽,又或者……是羨慕?

羨慕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坦坦蕩蕩的模樣。

傅羽舒覺得自己多半有病。

如他本人所說,沈觀學不學習關他屁事?

驚覺自己做出平時從未有過的舉動,傅羽舒的心底升起一種自衛式的危機感。他重新拉下面無表情的臉,轉身就往反方向跑去。

沒跑幾步,落在後面的沈觀竟然也破天荒地開口叫住他:“回來!”

鬼使神差的,傅羽舒腳步一停。

他身後的沈觀單手插兜,靠在牆上沒個正行,指尖碰到褲兜裏一個涼津津的東西。

是柏英給他求的那塊玉菩薩。

也不知怎麽,念頭一起,沈觀突然在舌尖品出一點奇怪的滋味。

一邊想着,一邊嘴唇翕動:“我是被老師趕出來的。”

傅羽舒:“……啊?”

“我在課上畫他,被發現了,他把我畫紙撕了還罵我不務正業。”

傅羽舒偷偷瞥了沈觀一眼,沒看見委屈憤怒的神情,好像被趕出教室這件事是家常便飯似的。

“哦。”傅羽舒幹巴巴道,“教你的是哪個老師啊?”

沈觀:“跟你一樣,姓傅。”

傅羽舒:“我知道他,高中部的大魔王,上課演講像在念沉睡魔咒。”

傅羽舒:“……”

沈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尴尬得像和相親對象初次見面。

誰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麽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兩人的腦電波在此時奇異般對上,然後心裏同時生出這句話來——

操!我腦子估計被陳凱那傻逼玩意兒傳染了!

好在,上課鈴聲解救了他們。

傅羽舒飛也似地跑了,不知道是擔心趕不上回教室,還是不想再和沈觀待在一塊兒。

最後沈觀還是沒有回教室聽課。

一來沈觀上的是藝術班,這個時間段他本來應該跟着老師去集訓的,學不學文化課無所謂。

二來,城裏教的進度快,整個高中的知識沈觀都已經學完了,甚至進行到第二輪複習,鎮中學卻還在趕新課進度。有這上課的時間,他還不如多畫幾張速寫。

況且,繪畫、音樂這類東西,包括沈郁青引以為傲的戲劇,在村子裏人的眼中,全是不正經的東西。

沈觀将畫紙卷進口袋,拎着畫板走了。

中午和下午的時光很快溜走,到了晚上五六點,學校就像一鍋煮開了的水,嘩啦啦地往外倒學生。

住在鎮上的學生們,紛紛和相識之人勾肩搭背往校外走,零星的幾個教職工站在門口,檢查着他們的出入證。

出入證針對的是住宿生。為了安全着想,他們這些被家長圈在學校的小雞仔一個也不能跑。

傅羽舒晚飯吃了兩個煎蛋,還買了杯飲料。除了早上那一面,一整天他都沒有再見到沈觀。

不知道晚上他的這位好哥哥該怎麽度過。

傅羽舒嘬着吸管,慢吞吞地往宿舍走。

走之前,他跟沈郁青說的那番話是真的。離開久了,他真的會思念奶奶。

他三歲就開始跟着柏英女士,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家,柏英以為他和沈觀兩人可以互相照應,所以才放心,殊不知沈觀這個做哥哥的人影都沒見着一個。

六人間的宿舍,除了彭鳴和陳凱,傅羽舒自己和沈觀,剩下的兩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傅羽舒懷揣着淡淡的惆悵,推開了宿舍的門。

男生宿舍,用“亂”形容已經夠收斂了,也難怪沈觀這種潔癖住得渾身不舒服以至于失眠整夜。

雖然只有一個人,東西卻滿滿地塞了一地,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而那唯一的一個人,還是傅羽舒最不想看見的陳凱。

這人叉着腿仰面躺着,耳朵塞着耳機,随身聽裏的聲音大得如同外放。傅羽舒剛進來,陳凱的抖腿動作就停了,用一種自以為隐晦的眼神盯着他看。

傅羽舒把飲料喝完,瓶子扔進垃圾桶,陳凱在看他;傅羽舒将書本擱在宿舍正中間的課桌上,陳凱在看他;傅羽舒在沈觀的床鋪邊坐下來,陳凱還在看他。

要不是知道陳凱只是看他不順眼,傅羽舒幾乎以為陳凱把自己當做女孩,并産生了某種非分之想。

在陳凱開口前,傅羽舒率先擡眼看向他:“陳凱哥哥。”

陳凱臉色一拉:“別他媽叫得這麽惡心!”

好嘛,又是一口一個他媽的。

陳凱這人,別看才十幾歲,心眼比陣眼都小,一身火藥桶般的脾氣逮誰誰炸,也不知跟誰學的。以後出了學校進入社會估計也是一方惡人。所以,他和傅羽舒結下的這個梁子,絕對不可能就這麽輕易過去。

不過,陳凱記仇,傅羽舒何嘗不是一個睚眦必報的人?

得想個辦法一勞永逸,傅羽舒思忖着。

“你他媽還看!”陳凱把耳機一扯,随身聽随着力道在床上彈開,“再看眼珠子給你挖了!跟個娘們似的!”

“陳凱哥哥,問你個事。”傅羽舒對這種程度的暴力置若罔聞,只軟聲道,“你昨天說的買媽媽是什麽意思啊?”

陳凱臉色驟變。

傅羽舒笑道:“我聽見了哦,你說你媽媽跑了,彭鳴哥哥說讓你爸爸再買一個,媽媽還能買嗎?”

這是義村藏在黑暗深處的密辛。山是最好的掩護屏障,路是斬斷一切流言的刀,每當下雨,就仿似仙境般的義村山水中,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掩蓋着醜陋的惡。

傅羽舒雖是點到為止,但陳凱的臉色卻再也沒好過。

夜色靜下來。

宿舍牆上的老鐘上,時針指向八。走廊外連接的洗浴室裏,水聲淅瀝,人聲鼎沸,傅羽舒就沒去。

他在枕頭上攤開了一本日記本。

書封老舊,腰封上歪歪扭扭地用圓珠筆寫着一組拼音。由于時間久遠,藍色的墨水浸染開來,讓拼音字體看起來漲大了幾圈,但能依稀可見。

這是傅羽舒小時候的日記本。

翻開第一頁,傅羽舒就笑了。

幾歲的孩童連字都不會寫,日記當然就不是尋常的“日記”,第一頁連拼音都不是,只畫着幾個一點都不像圓的圓。越往後翻,傅羽舒的字跡就越清晰。

直到“小瓜哥哥”的出現——

1995 年9月3日

小瓜哥哥給了我一顆糖,甜的。

但他怎麽不笑啊。

短短兩行,二十多個字,一半都是拼音。95年,傅羽舒才7歲,每天記錄的日記裏滿滿一大片全是他的“小瓜哥哥”。

傅羽舒懷着看笑話的心情繼續看下去,日記內容時而對沈觀表示不滿,時而字裏行間又對他透露着喜愛。

1995 年10月12日

小瓜哥哥嘲笑我說話漏風,哼!

作為懲罰,我要一直叫他小瓜哥哥!

1995 年10月16日

冰鎮西瓜,好吃。

分給小瓜哥哥一份。

……

不知不覺,時間來到了九點。再過一個小時,就到了宿舍門禁時間,傅羽舒放下書,伸着腦袋往下鋪看了一眼。

沈觀還沒回來。

陳凱都開始呼呼大睡了,宿舍外也漸次響起宿管晃蕩鑰匙的聲音,傅羽舒原地思索了一瞬,跳下床鋪飛快地沖出宿舍,往樓下跑去。

動靜驚動宿管,叫嚷聲在身後窮追不舍:“哪個宿舍的?!快門禁了往哪兒跑呢!”

傅羽舒:“我作業本落教室了!馬上回來!”

他瘦胳膊瘦腿,跑起來卻兔子似的,一溜煙兒就不見了。宿管追了幾步,實在是攆不上,只好停下來吼:“快去快回!”

初中部的教學樓一片漆黑,只有高中部零星地亮着幾盞燈。傅羽舒找到沈觀所在的高二(三)班,扒在窗門口往裏看。

有學生剛好抱着課本走出來,看見傅羽舒,問:“小同學,找人嗎?”

傅羽舒乖乖點頭:“嗯,請問沈觀在嗎?”

“沈觀?”那人一愣,“今天剛轉學過來的那個?不在,曠了一天課,連老師都找不着他。”

也不在教室……傅羽舒點點頭,邊道謝邊沿着樓梯往回走。

難不成下午放學的時候跟着其他人混出去了?可保安室對此很重視,出入證一人一份,還要對照長相,确定才讓出去。

沈觀這麽顯眼的人,混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傅羽舒打着手電,走下最後一階臺階,忽然靈光一閃。

另一邊,校園裏雜草叢生的暗牆,正杵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

孤零零的立燈下,飛舞着幾只蝴蝶。遠處,宿管哈欠連天,巡查完最後一個角落,拉下開關。

立燈“啪”一下,滅了。

正在這時,少年動了。

只見他後退幾步,遠離牆面,借着澄亮的月光一個助跑,幹脆利落地翻身坐到了牆頭。

自由就在牆的那頭。

倏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小觀哥哥,你去哪裏啊?”

沈觀:“……”

鎮中學布局方正,占地也不大,四個角落各置着一勺兒似的路燈。壞處是浪費錢,好處是視線開闊,宿管坐在宿舍樓下,就能将學校一覽無餘。

偶爾有調皮的住宿學生試圖翻牆外出,都會在宿管的監視下無所遁形。

然而,即使是電子監控都會有死角,更何況是人眼。

熄燈的前五分鐘,就是宿管的監控盲區。為了省電,這時走廊上的吊燈與牆角路燈各留一盞,其餘全滅,所以這學校看起來也并不是密不透風。

燈滅後,所有學生和留校的教職人員準備入睡,就是翻牆出逃的最好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在門禁開始前,就出來等待,直到十一點熄燈——沒有人會這麽絞盡腦汁和執着,校方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松懈有時,放任有時。

但偏偏就是有人這麽執着。

黯淡的昏黃燈外,仿佛裹挾着永無止境的黑暗。沈觀側着身坐在牆頭,看向另一邊仰頭看向自己的傅羽舒。

陰魂不散。

沈觀篤定,他要是不搭理人家,傅羽舒下一秒就能喊得所有人都圍過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随後發出邀請:“一起?”

傅羽舒飛快地眨了下眼睛,黑夜裏,瞳色皎潔如月,撞了漫天星光。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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