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有了身孕便不同了,皇子不能做野種,無論如何都得給一個出身。皇帝父愛洶湧,他想了想,此事需說與皇後。後宮之事,本就該皇後做主。

皇帝經過痛苦掙紮,終究不能讓孩子生來無父,他攜韓國夫人去往立政殿。

穆婕妤送他們到門外,望着他們的背景就如同望向即将就義的烈士,看韓國夫人的目光就跟看一個死人。

到立政殿,榮國夫人已在了,皇後正與夫人談笑。多少年過去,歲月在武媚娘的身上只留下成熟的底蘊與令人執迷的優雅,卻無半年風霜與老邁。皇帝閃了閃神,臉色柔和了許多,他年少之時也是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人近中年,仍保留着風儀與俊朗,只是近年來,身子總不好,頭風不時發作,倒讓他的精氣差了些。

“夫人在?”皇帝對榮國夫人頗是尊敬,能生出兩個讓他喜歡的女兒的老婦人是值得尊敬的。

皇後與榮國夫人一起起身相迎,韓國夫人就在皇帝的身後,紅光滿面的,看來氣色甚好,連腰杆似乎都直了許多。武媚娘不禁好笑,連起先一點因給她添了麻煩的氣惱都沒有了,聲音輕緩柔和道:“陛下與二娘遇上了?”

皇帝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不過想想皇後素大度,對他又是多有體貼,想來也不是愛醋的人(辯機和盧照鄰走得好冤),雖有些支支吾吾,倒也将話說明白了:“二娘有孕,是我的孩子,我不忍子無父依,便使二娘在宮中有一席之地吧。”

武媚娘想了想,韓國夫人緊張不已,若是皇後不答應,皇帝再堅持也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她緊緊地盯着武媚娘,全然沒有發現一旁,她的母親已經是滿面死灰。

終于,武媚娘輕輕柔柔地開口了:“陛下若執意,我自無話。”

顯出并不那麽願意的樣子來,皇帝心軟不已,柔聲道:“二娘有子,也是要叫你母親,要孝敬你的。”

武媚娘一笑,容顏舒展了一些:“陛下看,何位安置為當?”

皇帝見她似乎不難過了,便也笑得舒心,想想皇後大度,他也當有所回報,便道:“充容吧。”原本是打算昭儀的。

韓國夫人覺得充容之位太低,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搏一個名分,低一些便低一些吧,待九月後生子,必能再有進益。

她一個眼神武媚娘就能猜透她在想什麽,當即心下冷笑,面容上卻很平和:“還有敏月與敏之,二娘為陛下嫔妾,這兩個孩子,也當另行安置,敏月以後也不好再随意入宮來了。”

是要避嫌的。皇帝挺喜歡賀蘭敏月,她已風情初露,再過兩年定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子,眼下也只得遺憾道:“他們都是賀蘭家的人,自有人歸處,往後,多照看一些就是。皇後細心,便交付你了。”

接下去,又商量了何時入宮,何處宮殿賜予新充容,武媚娘盡心盡力,韓國夫人喜上眉梢,皇帝也松了一口氣,他的孩子不用父不詳了,榮國夫人卻是滿心苦澀。

無知是幸福的,知道多的人往往都比較沉重。

武充容名分已定,她有孕之事便不再是秘密了。禦史照例勸谏了一番,但并不那麽嚴厲,頗有“你愛怎麽就怎麽,我說是因職責所在,你不聽,我就不說了,反正已經說過了也不算失職”的敷衍,但皇帝不知道,他還處于妻賢妾美的白日夢中醒不來。

武充容入宮之後受了很精心的照料。孕婦總是比較奇怪,脾氣陰晴不定,某日她執意要與皇帝游湖,皇帝因要接見西突厥使臣,沒空與她玩,便令她自己去了。

當日傍晚,宮中忽然響起一陣驚呼,武充容落水了!

武充容與孩子一起沒有了。宮中許多人都有一種終于來了的宿命感,唯有皇帝真切地傷心了兩日。幸好他還有許多年輕貌美的嫔妃能安慰他千瘡百孔的心靈。

武充容的生與死不過是這偌大禁宮中不起眼的小水花,與她一起死去的小皇子倒是頗讓人惋惜,然而再惋惜都沒有用。死去的人,是聽不見活人的惋惜的。

此時已是顯慶三年,武媚娘算着日子,還有兩年,就滿十年了,她離開殿下就有十年了。人一生當中能有多少十年?她今年已有三十六歲,從十四歲那年入宮,已過去二十二年。不知不覺,她們已相識二十餘載,光陰真如白駒過隙,恍然之間便已半生。

這二十二年的漫長歲月中,有十二年,她是侍奉先帝的,八年有餘她是皇帝的妻妾,陪伴殿下的只有其中短短的不到兩年的時光,但這短短的兩年,與她一生而言,是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

前十二年,她逐步靠近殿下。那時她只是這宮中千萬宮婢中的一個,現在想一想,也不知那時是從何而來的勇氣,就敢追求她只配仰視的公主殿下。真是恍然若夢,帶着那時苑囿之中花開的甜味。

武媚娘覺得自己真是老了,總愛回憶當初了,不知殿下是不是也這樣,她們隔得這樣遠,但她總覺得殿下就在她的身旁。

朝廷當中形勢良好,武媚娘略有些急進起來,大刀闊斧地排除異己,簡拔新人。皇帝每三日上朝一次,總覺得朝中站位似乎不斷在變,有一些大臣忽然就不見了,時常有新面孔添入。他說與皇後,皇後則拿出本章來與他看:“官員調任乃大事,我豈敢擅專?皆是經陛下之手下的政令。”

皇帝一看,的确是他下的诏令,不由摸了摸又在發疼的腦袋,道:“人員不定,總非好事,皇後多寬容。”朝廷還是要穩固為主,總罷免貶谪官員,易生動亂。

武媚娘道:“本就是依陛下之命,自然是聽陛下的。”

皇帝一聽便放下心來,想到多日不見太子,便問了一句:“五郎近日如何?可在攻書?”

“在學,頗為勤懇。”

“那便好,儲君就該對自己嚴厲一些,不可放松了。”

武媚娘溫婉一笑:“陛下之言甚是,我會轉告五郎,不負陛下厚望。”

皇帝聽到想聽的話,十分滿意,一甩袖,又去與紅顏談論詩詞歌賦與人生哲理去了。

看似一切都很好,朝中已換上了許多皇後的人,餘者,即便不黨附,至少也是不敢反對的。武媚娘頗為欣喜,只等皇帝“醉酒失足”,便可推太子登基。

就在這節骨眼上,太子忽得重病。

許多事都是壞在小人手上,哪怕機關算盡,也抵不住從未入眼的小人壞事。因而,古往今來,常有英傑哀嘆“天意”。

入秋之後,天氣漸寒,太子又是孩子,本就易病,一不留神,便受了風寒。乳母恐受皇後責罰,便瞞了下來,私下用了土方來醫治,結果滞留數日,太子就病重了。

繼位者是武媚娘一系列計劃當中最為關鍵的一步,若無太子,不論哪個皇子即位都無保障。諸王早已出京,身邊各有勢力,若得登基,必要提拔舊人,朝中必生動蕩。武媚娘頓時焦頭爛額。

朝中已有大臣上禀,召陳王回京,以備不測。若太子有礙,陳王居長,當為儲。武媚娘一面令人壓下這些奏本,一面親自照顧太子。

皇帝這兩天也收斂很多,很有慈父的樣子,常滞留在東宮。

武媚娘從未有過如此心焦的時候,就朝最後一步,她與殿下之間便只剩她們自己的磨合,而無第三人來插足,卻偏偏是這個關頭,出了這樣的事。

太子高熱不退,一張白嫩的小臉燒得通紅,口中不斷呓語,武媚娘抱着他,抱着這軟軟的小身子,眼中驟然發紅。

莫非這就是天意,莫非她與殿下當真如此緣淺?

“阿娘……”太子毫無意識的咕哝道,武媚娘垂首,摸了摸他的臉,輕聲道:“弘兒……你要快快好起來……”她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亂,已分不清此時的痛不可言是因兒子之病,還是與心愛之人無法相守的痛苦與頹然。

“阿娘……”小小的孩童低低地叫喚着,聲音軟糯可愛,讓人心酸。

武媚娘端了盞水來,喂到他的嘴邊:“弘兒,喝一點,”她動作輕柔地一點點傾盞,太子幹澀的小嘴唇漸漸濡濕,到底喂進了一點,武媚娘抑制自己心中的惶然與絕望,低語道:“你一定要好起來,我的孩子,你定要好好的……”

太子漸漸地睡得安穩了一些,武媚娘輕輕地拍着他,口中發出柔緩的調子,待他終于熟睡,她才小心地将他安置到榻上。

朝廷不能亂,趁亂牟利之輩不能留。武媚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不讓那種似黑暗一般的絕望彌漫她的全身,她站直身,一轉頭,便見高陽站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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