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暄
蘇婵身子一僵,下意識循着望去。
這聲音不是別人。
正是魏王府的世子爺、今後的太子殿下,陸暄。
微怔片刻後,她側身站到路邊,低下頭保持行禮的姿勢。
腳步聲越來越近。
蘇婵餘光瞥見一拎着酒瓶的藍衣少年,朱唇貝齒,銀冠束發,冠上的鴿子蛋珍珠閃閃發亮,張揚得很。
跨過門檻後,還不忘跟身後的下人笑了句:“她是個酒鬼,聞到酒味高興都來不及,還能沖我發脾氣?”
一行人吓得不敢吱聲。
連天子都要敬三分的長公主殿下,也就陸暄敢這般放肆,還說人“酒鬼”。
蘇婵忍不住低笑。
這一笑,就惹得旁人駐足,就連陸暄也停下來,退了兩步站到她面前,“你這姑娘,是在笑長公主,還是在笑我?”
你這姑娘。
蘇婵神情微滞,突然記起有一回陸暄天沒亮就上她家鬧騰,她有點起床氣,陸暄就笑她:你這姑娘怎麽跟小孩兒一樣?睡不好還要鬧脾氣的。
她于陸暄亦師亦友,當時迷迷糊糊聽了這話,也沒往心裏去。
而這話從如今的少年口中說出來,不知怎麽,就多了幾分戲谑的味道。
蘇婵低頭,“不敢。”
陸暄眉心一挑,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沒有多加為難,輕哼了一聲,大剌剌地往長公主住處去了。
腳步聲漸遠。
蘇婵站直,望着少年的背影良久。
……
另一邊。
跟在陸暄身後的小厮裴逸偏頭湊上前,“爺,您今兒怎麽這麽好說話?”
“我平常不也這樣?”
陸暄蕩着酒瓶,吊兒郎當。
“可這姑娘,不是上回把您當賊,還要拿酒壇子掄您的那位麽?”
陸暄腳步一頓,轉頭往蘇婵的方向看了一眼。
人已經走了。
他回過神,有點心不在焉。
裴逸覺察到主子的異常,想着方才的情形,突然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爺,您不會是看上人姑娘了吧?”
話音落,後腦勺就結實地挨了一巴掌。
“我瞎麽?”
裴逸捂着腦袋,“可人姑娘長得不是挺好看的?”
說着,他小聲補了句:“以前光聽人說,今兒見了,确實挺好看的。”
畢竟他跟着陸暄,這麽些年也見過不少官家小姐,與她們相比,那個蘇家的姑娘确實是有些不同的。
“好看是好看,”陸暄頓了頓,有點兒漫不經心的,“可總歸是,被太多規矩框住了,總覺得少了點靈氣。”
與裴逸不一樣,陸暄原來就見過蘇婵幾回,在國子監,她給蘇世誠送東西。
只遠遠見過,便覺,這女子不是這凡塵俗物,像是天上的神仙打了個盹,從雲端墜入了凡間。
那時他還不知這女子長何樣,只覺她身上那股子氣質,于他這個年紀的男子而言,确是有足夠的吸引力。
仿佛一塊碧玉,溫潤中透着清冷,陸暄聽說蘇世誠給她取字叫“韞玉”。
是個頂好的名兒,也挺适合那女子。
陸暄這樣想着,人便到了長公主住處,一早便有人同長公主說了,他到後便直接進去,笑嘻嘻地看着面帶愠色的長公主。
“姑母這是怎的了?一大早上的,誰惹您不高興了?”
陸暄把酒遞給了下人,在底下端坐,思忖着姑母今日這脾氣和蘇家那個姑娘有幾分關聯。
卻沒成想,長公主扔了把扇子過來,冷笑,“還好意思說!”
“今兒天還沒亮,你那沒眼力見的父王就差人上門,好容易打發走,你母親又親自過來了。我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兒——”
長公主憋了一口氣,嗓音也提了幾分,“結果,就為了給你那老師說幾句情!”
“你說你,書沒讀個幾天,也沒見有個長進,怎麽你爹老給我找麻煩?”
陸暄莫名被指責了一番,也不惱,只是扁扁嘴,嘀咕:“姑母就是拿我爹娘沒法,把氣都出在我頭上。我說我爹突然讓我來送酒是做什麽呢,原來——”
“是給姑母當氣簍子的。”
長公主聽着陸暄這番抱怨,心裏跟明鏡兒似的。
什麽出氣簍子?這一大早給她送酒來,定是魏王爺擔心她不肯出面說情,特地叫陸暄過來磨她的。
她這侄兒貫來是個機靈的,知道自己最是偏疼他,他親自來了,這事兒她自然會替他們辦。
如果,前面蘇婵沒來的話。
長公主打着哈欠,暗暗思量那小丫頭最後說的話。
不是來求她出面,而是,希望她不要插手此事。
這話當時聽來有幾分惹人發笑,畢竟那會兒,長公主還沒太想淌這渾水。
她那時想的是,連蘇世誠這麽德高望重又不涉朝政的老先生都被卷進來,這事兒八成要鬧挺大,至于這一靶子是誰動的手,最終打向誰,便不是她要關心的事情了。
可經陸暄這麽一攪和,再回想那丫頭的話,長公主就覺得奇怪。
其實撇開魏王府這一層關系,她長公主府跟蘇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關系吧?蘇婵特意冒險跑來讓她不要插手,實在有些讓人琢磨不透。
想到這裏,長公主冷不丁看向底下還在嬉笑的少年人,嘴角微凝。
……
蘇婵從長公主府出來後,又小跑了幾個地方,掐着時間踏上了回程。
其實以長公主的聰穎,陸暄上門後,她八成就能猜到這次事件的最終指向。
她那麽聰明的女人。
但蘇婵向來不喜把希望全部押在一個人身上,魏王是個敬賢禮士又重情誼的,自然見不得蘇世誠平白無故被誣陷,長公主又慣來疼愛陸暄。
不過,這事兒确實挺出人意料。
魏王府如今正值盛寵,又有先帝遺旨庇佑,所以最初蘇家出事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魏王府竟會被牽扯進去。
馬車不疾不徐地行駛着,蘇婵扶着額閉目養神,眉心凝了幾分疲憊。
不知怎麽,腦海就浮現了那個拎着兩瓶酒、洋洋灑灑的少年身影,伴随着的,卻是她死前趙琳琅的聲音——
你護着的那人,他屠我趙家滿門;
身為太子,他暴虐至此;
如今除了你,滿朝文武還有誰幫得了他?
聲音和畫面不斷地重合,腦海裏的那少年笑得一臉明媚,微勾的唇角帶了幾分張揚和不恭,清澈的眼裏不染一絲雜塵。
蘇婵應當從未見過這個年紀的陸暄。
轉而,畫面又來到了趙家門前,她匆匆趕到時,府門已經上了封條,可門內卻依稀傳來了求救的拍門聲。
又被淹沒在了,嘈雜的喊殺聲中。
何其慘烈。
不知是不是猜到她會來,陸暄端站在石階上,一身玄衣,靜靜矗立在那裏。
那天好像下雨了,又好像沒下,她感覺眼前霧蒙蒙的,而陸暄的身影也有幾分冷冽。
有液體自門縫中滲出,她猜八成是血,于是她看向陸暄,心裏悶了一股氣——
“溫昀,”她喊了他的字,克制着幾分怒意,“停手。”
“這不該是你來做的事。”
他是太子,不能讓人有絲毫诟病的餘地,他将來就應該幹幹淨淨地坐在那個位置上。
陸暄揣着手,方才遠處瞧見的陰戾之氣不再,眉梢染了笑意,他毫不在意般,“這有什麽?”
“趙家做了錯事,孤身為太子,還不能懲處他們了?”
蘇婵攥緊雙手,強壓着情緒,“他們做錯了事,自有三司辦案,何故你一個東宮太子親自下場,用這般手段?”
見她是真的生氣了,陸暄才稍斂了情緒,像是做錯事般,沒有作答。
蘇婵卻是知道的,他想親手為她報仇。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氣。
不是氣他,而是氣自己。
馬車突然停下,将思緒拉回,外面青音低聲道:“姑娘,藥坊到了。”
蘇婵睜眼,想着,當年若不是趙家屠門這一事,他的東宮之位,本應當是沒有争議的。
“照着方子抓幾貼就行了,別耽誤時間。”
外面的人應了聲“是”,蘇婵在馬車上等着,覺得有些悶,便打開窗戶透氣。
片刻後,落在窗檐上的手微微一滞,視線落到了街邊一處小攤前,一個白袍青年半蹲在那裏,似乎是在挑選東西。
蘇婵眯了眯眼,手暗暗攥緊。
趙琳琅。
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