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誣陷
馬車一路到了國子監門前。
天色還陰沉着,陸暄在馬車上睡了一覺,下來後雙眼還有些惺忪,裴逸小心撐着傘,生怕這爺濺到雨水。
陸暄有點潔癖。
他覺得天上落下的和河裏淌着的水都至髒無比,挨着了便覺難受。
故而非要緊事,陸暄下雨天絕不會出門。
到了屋檐下,裴逸收了傘,主仆二人沿着長廊走着,一路上的人見着陸暄都覺得稀奇。
陸暄倒是不怎在意,叫他他便應,裝作不理也不惱,就這樣快到長廊盡頭的時候,他突然被人攔着。
是曹文修。
遠遠看到了他,曹文修早從身後的人群裏退出來,手裏搖着木折扇,“喲”了一聲,“稀奇啊,什麽風把世子爺給吹來了?”
曹文修和陸暄歲數相差不大,個子卻比陸暄矮上一截,陸暄低眼掃向他,下巴也不收一下的,“讓開。”
明顯沒睡醒,戾氣極重。
曹文修倒也不想正面觸他黴頭,便幹咳一聲,假意側身讓路,又在陸暄往前邁步時冷不丁來了句:“世子今日來,也是為了恭賀趙兄高中探花的吧?”
衆人循聲望來,落到陸暄身上。
國子監人人都知道,陸暄和曹文修不對付,而曹文修卻與許多寒門子弟交好,其中就包括趙琳琅。
曹文修這句話,明顯就是在炫耀,在羞辱,若是陸暄賀了,好像對曹文修示弱一般,若是不賀,倒顯得小氣。
陸暄迎着其他人目光,輕哼一聲,腳步都不帶停地來了句:“關老子屁事?”
挺符合他一貫我行我素的作風。
曹文修的臉青白相間,正欲迎上去與他争論一二,就見被衆人團團圍住的青年搖了搖頭。
他便作罷,卻見那青年噙着笑意上前,對着陸暄行禮,不卑不亢,“應是在下恭賀世子才對。”
趙琳琅瞧見如今仍是少年的陸暄,前世的恩怨糾葛頓時侵襲而來。
便是這人,以極為卑劣殘忍的手段殺他趙家滿門;
也是這人,朝堂之上處處與他作對,次次逼他到絕境;
還是這人,讓蘇婵和他針鋒相對,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眼前的這個少年,便是她當初傾盡一生,哪怕犧牲自己,也要拼命護着的人。
想到這裏,趙琳琅雙手交疊攏于廣袖,臉上的笑分毫不達眼底,眼裏藏了戾氣,面兒上卻恭敬稱:“恭賀世子,三月考核拔得頭籌。”
這話出口,不光是其他人愣住了,就連陸暄本人,也禁不住指着自己,好笑出聲:“我?頭籌?”
“你沒事吧?中了個探花及第,腦子高興壞了?”
其餘人也不敢相信,有個不怕得罪人的大着膽子:“可崇志堂三月的考核成績不是撤掉了麽?”
趙琳琅“啊”了一聲,“是啊,我今日去同先生報喜時聽說的,是重新審查過的。”
說到這,趙琳琅又補了句:“應當……不會有錯吧?”
這話一出,衆人瞬間明了,看陸暄的眼神也就多了幾分古怪。
上月殿試,趙琳琅不在國子監,加上他為人處事一貫單純,故而有人小聲提醒了他舞弊案一事。
趙琳琅這才露出訝異和驚慌的神情來,迎上陸暄涼涼的目光,語重心長般:“殿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您是皇族世家出身,前途無量,怎會想不開,做這等事呢?”
陸暄還沒開口,裴逸就憋紅了脖子,激動出聲:“胡、胡說八道!世子殿下行得正坐得直,豈容爾輩随意誣陷!”
曹文修這會兒已經反應過來,藏了眼底的心虛,拿扇子指着陸暄二人,“怪不得世子今兒這般火急火燎,原來,是為了銷毀證據啊?”
說完,他神情不自然地四下張望,心跳有些快速,不由看了趙琳琅一眼。
可趙琳琅的目光半點沒落在他身上,而是看着陸暄,一臉痛心疾首,“稍後崇志堂的嚴羽先生便會公開成績,是否是誣陷……大家自己去瞧吧。”
話音落,衣領突然被人揪住,趙琳琅整個人幾乎被拎起一般。
陸暄盯着趙琳琅,冷笑:“老子最看不慣你這種裝腔作勢的調,要害人就直接點,拐彎抹角地想把自己撇幹淨,你這副作态——可真是讓人惡心。”
趙琳琅看着眼前少年,這張臉激起他多年來積壓在心裏的怨恨與不甘。
他想起蘇婵去後不久,陸暄來獄中看他,彼時這人早已不複年少,可神色裏總是有那麽一股勁兒。
他站在陰潮的牢房過道上良久,說了一句話——
“你早該去死。”
“可現在殺你,只會髒了她輪回的路。”
趙琳琅這才記起,原來是那時蘇婵的喪期未滿,陸暄才一直拖着沒有動手。
真是讓人惡心的理由。
趙琳琅輕笑一聲,不甘示弱般,壓了聲音:“誰不是呢?你這副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姿态,也讓人覺得讨厭得很。”
見狀,曹文修不嫌事大般:“世子殿下惱羞成怒,要打人啦!大家快點拉住他!”
說着,自己便上手去拉拽趙琳琅,裴逸護着陸暄,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而這時,不知是誰在後面喊了句:“蘇家!是蘇先生家來人了!”
聽到這聲,衆人紛紛停了動作。
蘇府昨日被封,今日便有人來,自是意味着舞弊一案有了轉機,趙琳琅聽了這話,眉心一皺。
舞弊一案,蘇府被封半月有餘,怎會在此時來人?
然還沒來得及上前,領子再度被人揪住,趙琳琅整個人被甩到一邊,“道歉。”
少年始終揚着下巴,見趙琳琅不做聲,黢黑的眼裏帶了幾分不耐,“啞巴了?”
蘇家來了人,這是前世并未發生的事情,這時的趙琳琅自然不願與陸暄糾纏,可那少年似乎是鐵了心不肯退讓,一來二去,趙琳琅也失了耐心。
他看着那個少年,滿腦子卻都是,蘇婵為了他跟自己争執時的情形。
為了他,蘇婵不顧世人诟病,違背家訓入朝為官,幹涉朝政。
為了匡扶他這個被萬人指責的太子,蘇婵不知多少次違背自己的原則,寧肯被人戳着脊梁骨辱罵,也不曾在朝局之上有分毫退讓。
可蘇婵,卻從未像護着陸暄一樣,給他嘗過半點她的好。
于是趙琳琅看着此時的少年,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殺了他吧。
殺了陸暄,他和蘇婵可以重新開始,只要沒有了陸暄,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走到最後那一步。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趙琳琅絲毫不覺得自己瘋了。
他側了個身,視線落到陸暄身後不遠的石頭上,下雨地面濕滑,他可以僞造出陸暄是失足摔倒的。
就在趙琳琅默不作聲地擡起手時,暗處的護衛已經有所覺察。
眼看暗衛腰間的劍就要出鞘,趙琳琅的手就要碰到陸暄,突然有個人闖了進來——
“世子殿下,諸位同門,”那人一身白衣風姿綽約,不卑不亢行禮,“還有曹小公子,監丞大人有令,請諸位同門移步繩愆廳,上月崇志堂舞弊一案要公審了。”
此人名為宋漾,是此番科考的狀元郎,也是監生出身,可此人性情寡淡不喜交友,同誰也說不來幾句話,此番也不過例行傳話,不等衆人應答,便匆匆走了。
只是在走之前,宋漾的視線在趙琳琅身上停留了片刻,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趙琳琅不由暗暗攥緊了雙手,回過神來時,陸暄已經走在前頭了。
他咬牙跟上,心裏卻琢磨着,這個宋漾雖得了個狀元郎,可他為人處事清高自傲,前世入朝廷沒多久便被人排擠出京城。
更重要的是,宋漾和蘇世誠一貫不親近,這舞弊案,他湊什麽熱鬧?
“那個,趙、趙兄,”跟在人群後面的曹文修臉色蒼白,小聲問:“你當真确定,那成績冊沒問題了麽?我爹應該都打點好了,不會有事吧?”
聽了這話,趙琳琅看向曹文修,壓下對這窩囊世家子的厭惡,平靜安撫:“應該不會。”
心裏卻自信滿滿地想着,哪怕這回栽不到陸暄,洩題一事蘇世誠也撇不幹淨的,他還是會把蘇婵嫁給自己。
衆人到了繩愆廳,無關人等都在外頭端站着等候,與案子相關的人則要去裏面受審,曹文修本想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兒,卻不等他找到,便有人上前來。
“曹小公子,蘇家首告您涉嫌竊題作弊,請小公子移步繩愆廳對質。”
這話一出,曹文修腿一軟,差點跪了下去,臉皺在一起,好像要哭出來似的。
趙琳琅莫名煩躁,卻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思索着,如今曹家正是如日中天,敢得罪曹家的人不多,明文首告曹文修涉嫌作弊,不像是蘇家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便問,“首告是何人?”
“蘇先生的女兒,蘇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