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識破
“母妃?”
陸暄轉過身,看到從屏風後走出來的年輕婦人,正是魏王妃肖雅祯。
魏王妃一出來,所有人都低下頭見禮,唯獨趙琳琅一動未動,目光落在她身後那個女子,眼底有暗光流轉,哪怕一貫自持如他,也在這樣的場合失了偏頗。
可時光終歸是太過久遠,他二人互相怨怼了太長時日,後來又在朝堂鬥争中忘卻了彼此原先的模樣,以至于趙琳琅都有些不記得,年少時的蘇婵,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直到他看着一身竹青色襦裙、靜靜立在不遠處的姑娘。
因早便見過,她并未與其餘人一同向魏王妃見禮,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手執一把團扇半擋着臉,眼眸微垂,不經意間的一個擡眸,卻像那清風,無意潋滟了一池的春水。
才知,原來年少時的蘇婵,光是那麽站在那裏一字未說,就足夠美好。
她本非凡塵俗物,可少年時期的趙琳琅,終歸是不懂得珍惜,竟是任由這樣的女子那般蹉跎于深宅後院,後來又放縱她逆着世俗的目光,孤身一人行走了那麽多年。
真是不該。
趙琳琅癡傻般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就那麽毫不避諱地凝視着蘇婵,心中暗暗地想:不會了。
這輩子,他再也不會,讓她如前世那般受苦了。
“蘇……”
那個梗在心頭的名字就要脫口而出,忽而一個人影橫過來,直直阻斷了趙琳琅的視線,語氣不耐:“趙琳琅,道歉。”
陸暄神色比剛才更差,顯然是沒了耐心,“還有,給我母妃行禮。”
趙琳琅看着突然擋過來的陸暄,心中甚是不耐,他克制住自己恨不能立刻殺了陸暄的心,嗤笑一聲,“世子這是有人撐腰了?所以硬氣了?”
這話明顯帶了敵意,蘇世誠聽了,立刻上前低喝:“琳琅,住口。”
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得意門生,哪怕趙琳琅行事這般,蘇世誠心中終歸還是不忍的。
卻不知,那看似溫潤如玉的外表之下究竟藏匿着如何的狼子野心。
蘇婵擡眸看着蘇世誠的背影,握着扇子的手緊了緊,緩步走上前,面向監丞低頭行了個禮,“大人既是難以決斷,不妨先過目民女帶來的試卷和簿冊。”
聲音極輕,卻引得一衆人側目。
蘇婵迎着衆人的目光,拿扇子擋去神色的從容,朝陶繼點了下頭,陶繼會意,立刻将今晨從蘇世誠書房找出來的薦卷簿和功課履歷簿呈上。
薦卷簿是拿來記錄歷屆監生的優秀考卷的,平日裏收放于監內博士廳,不便取出,蘇世誠習慣性讓人抄錄一份備于自己的書房,以供随時查閱。
包括上月因舞弊案被撤掉的那一份,蘇世誠應該也留有備份,而且曹文修本身名次就靠前,考卷呈出後一經對比,幾乎沒得辯解。
因而監丞的臉色挂不住了,奈何魏王妃和世子都在場,加上蘇世誠這個習慣知道的人不多,他只能在衆人矚目之下,硬着頭皮伸手去拿。
“對了,”蘇婵轉過身,視線掃過趙琳琅,清冷的眸色之下掩了不被人覺察的波瀾,“趙公子方才對家父和世子的不敬,還有衆位監生的惡意揣測——應當不是空穴來風吧?”
聽得這話,魏王妃想到方才陸暄被污蔑的樣子,心中自是氣不過。
她今日來,本是因着長公主那邊拒絕摻和蘇世誠舞弊案一事,魏王一貫敬賢,不忍蘇世誠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壇巨匠受此污蔑,特意囑她前來。
不成想,竟遇着這般不公正之事,魏王妃氣到發抖,瞪了一眼門口圍觀的監生,目光最終落在繩愆廳內跪坐在地的王明啓身上。
“王明啓,你說,”魏王妃語氣不大好,“他們為何無緣無故污蔑世子?”
王明啓是通過魏王府的關系進到的國子監,此番舞弊案,他也被牽連其中,見到世子和王妃之後,自是羞憤難當。
便低着頭如實道:“方才趙公子說,世子上次月考拔得頭籌,成績冊在嚴先生那裏尚未公開,大家覺得有問題,所以才……”
說着,他更是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王家雖是寒門,但因着和魏王府有幾分淵源,在京城謀了份小官職,日子過得貧寒卻也本分,王明啓又是個性子軟懦的,當年在國子監,根本沒幾個人注意到他。
也沒幾個人在意,王家和魏王府的那一丁點兒關系。
直到舞弊案發,事情發酵,王明啓涉嫌作弊一事被釘死,案子翻來覆去,不知怎麽就扯到了魏王爺身上,加上朝廷當時确實截獲了來自邊關平邑侯的一封家書,魏王府便被扣以“結黨謀權”的罪名告到了陛下面前。
蘇婵暗暗地想,要幫魏王府化解此番劫難,此人是關鍵。
同樣想到這裏的還有趙琳琅,聽及王明啓的解釋後,他輕笑諷刺:“明啓兄與世子平日裏的關系可不差,世子為何會拔得頭籌,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趙琳琅,”陸暄怒極反笑,“你是瘋狗嗎逮着人就咬?”
“究竟是我胡亂攀咬還是确有其事,世子想必心中有數!”
一旁的蘇婵聽得皺眉。
如今科舉剛放榜,新科進士理應藏拙,而且以趙琳琅年少時的性子,不論為何,也當不會以卵擊石,在這種場合和一個王府世子起沖突。
況且他說的話太有針對性了,蘇婵印象中,這個時期的趙琳琅和陸暄應當沒有什麽過節才對。
哪怕為了保曹文修,也不該樹敵至此。
這時監丞大約已經把簿冊看完了,蘇婵餘光瞥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暫且按下心中疑慮,趁着監丞還未想好如何給曹文修找補便開口:“監丞大人可看完了?”
不大的一聲,卻引得所有人投來目光。
“看、看完了,”監丞硬着頭皮開口,局促地把簿冊卷起來雙手握住,“世子的成績确無異常,就是……雖然名次靠後了點,但……”
監丞幹笑了兩聲,瞥見魏王妃神色比方才還難看,咬舌自盡的心思都有了。
反觀陸暄,卻是一臉淡然地站在原地,揣着手,還不忘拿胳膊肘撞了趙琳琅一下,耐着性子:“可以道歉了?”
趙琳琅不可置信般,也顧不得什麽禮數,上前一把奪過監丞手裏的簿冊攤開——
便見,曹文修的大名赫然位于“一等”靠前的位置,而陸暄的名字……
他往下看了許久,才在三等的末位找到了勉強擠進及格邊緣的陸暄!
怎麽可能!嚴羽不是把成績改了嗎?陸暄怎麽會這麽靠後!
看到趙琳琅震驚的神情,蘇婵心下了然,知道自己的猜測應當沒錯,便拿了另一份簿冊讓陶繼遞到監丞手裏,“這一份是方才崇志堂的嚴先生尚未貼出去的,監丞大人……是否也要過目呢?”
到這個份兒上,明眼人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紛紛開始議論:“有人篡改考試成績吧?那咱們怎麽知道哪份是真哪份是假啊?”
“你沒聽人蘇姑娘說拿來了薦卷簿啊?試卷擺在那裏,誰的成績有問題一目了然吧?”
“那是誰膽子這麽大?不光作弊還誣陷別人……”
“……”
一直沒說話的魏王妃聽了衆人的議論,臉色鐵青地讓人扶着上前,走到監丞跟前,一字一頓:“監丞大人,此事事關我魏王府和蘇先生清譽,還請大人,務必給我兒一個交代!”
事已至此,蘇婵的目的也就達成了,餘下的事情,自有魏王妃來處理。
便輕吐出一口氣,看向蘇世誠,見父親點頭,方才默默離開了繩愆廳。
走出繩愆廳,蘇婵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這才覺得心緒緩過來些,方才繩愆廳裏的氣氛真是糟糕透了,饒是蘇婵當年位高權重堪比帝師的時候,對這樣勾心鬥角的場合也厭惡到了極點,每每經歷,都只覺得惡心。
“姑娘,”陶繼跟在蘇婵身後,手裏撐着傘,有些擔心地看着她蒼白的臉,“姑娘不若還是在此處等着,容我去叫青音雲知她們過來。”
“不必了。”
蘇婵轉過身,嘴角扯了抹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辛苦你再回去,若是有什麽異常,立刻捎信給我。”
陶繼遲疑片刻,終是把傘遞給了蘇婵,又有些不放心,囑咐了幾句後才返回繩愆廳。
這會兒雨不算太大,但因着斷斷續續下了一晚上,路上有些積水,蘇婵提着自己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踏過濕滑的石子路。
如今正值三月,一場雨下來,催開了山茶和月季,蘇婵打花叢中穿梭而去,看着許久不曾見過的春色,心情卻好不起來。
本以為過去的那些恩怨情仇,都應随着她生命的隕落而消散在了最後的那一場火裏,那麽她遇到年少時還未作惡的趙琳琅時,她可以不跟他計較。
只要他不動蘇家,不動陸暄,不管趙琳琅想做什麽,她都可以不管。
可奈何,因果這般。
偏生重生回來的她,碰上的卻似還是當年的趙琳琅。
他若真是帶着前世的怨恨而來,似今日這般針對于陸暄,她就不可能坐視不理。
沒有人可以動陸暄。
蘇婵停了腳步,回望了一眼繩愆廳的方向,眼裏漸漸浮了一抹與她性情不符的冷冽,握着傘柄的手卻攥得緊了些。
片刻後她回過頭,正欲繼續行走,便見到了石子路的盡頭、撐着傘立在那裏的白衣男子。
作者有話要說:
被愛情沖昏頭腦的趙琳琅迅速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