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猶豫
是蘇婵預料當中的反應。
于是她跪立在祠堂,背脊挺得筆直,視線微微往下看着,沒有正視先人的牌位,以及牆上挂着的“世代留芳”敕金牌匾。
那匾額是蘇家的第三任帝師卸任時皇帝禦筆親題的,那時朝政清明,不似如今這般黨同伐異、罔上行私。
蘇世誠視線落到匾額上,眼底露出了幾分悲涼。
“你曾祖父近來時常與我托夢,問你的字畫是否有長進,”蘇世誠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來,“想來是記挂着你的,一會兒你上香的時候,記得同他知會一聲。”
“他老人家在世時常說,讀書人的手,就該幹幹淨淨的。你是他一手教出來的——”
蘇世誠頓了頓,終是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低頭看向蘇婵,“跪兩個時辰後,便焚香淨手,把家訓抄五百遍吧。”
分明是心知肚明,卻又半句不提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給她留足了面子。
蘇婵低頭,“是。”
沒有一句辯駁,語氣淡然得卻也不像是知錯的樣子。
但蘇世誠也沒多說什麽,只是看向蘇婵的眼神中有了幾分微妙。
片刻後,他轉身踏過了祠堂的門檻。
走過石橋的時候不知是想起了什麽,蘇世誠停了腳步,轉過身,看到那孩子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淡然自若,卻不似從前那般夾帶着少年人的倔強。
而更像是,萬千塵世中孤身走過的旅人,帶着苦痛、帶着無奈,卻又努力地用灑脫掩飾着。
不知為何,蘇世誠看到那樣的背影,心中竟有幾分觸動和酸楚。
他別過臉不再去看,輕輕嘆息了一口氣,拂袖離開。
……
嚴格意義上來說,蘇婵不算是蘇世誠夫婦帶大的。
她六歲時便跟着曾祖父蘇谷乙學書畫,在山裏住了五年時間,直至蘇谷乙仙逝才回到京城。
而蘇谷乙,世人常說他是個怪人,文人卻道他是楷模。
他二十歲被招進朝野,半隐半仕十幾年,正兒八經呆在京城的年歲屈指可數,四十歲兒子成年之後,更是直接辭了官,背着畫袋酒囊外出雲游,幾年都不回來。
跟在這樣一位“怪人”身邊,蘇婵身上多少帶了幾分谷乙老人當年的野性,不似京城其他世家的閨秀那般,骨子裏總也帶着谷乙脾性裏的潇灑。
剛回京城時也不怎知規矩,經常赤腳劃着一艘小船兒蕩在滿是荷葉的池塘裏,不小心睡着或是喝醉了,半天都找不到人。
寫字作畫也是恣意而為,半點不講章法,為了改她這毛病,蘇世誠硬逼着她練了好幾年的魏碑唐楷。
于是,當蘇世誠在公審時看到了蘇婵連夜寫出來的供詞,且不說內容如何,那十萬火急之下行雲流水又沉靜老辣的行草筆意,絕不是十六歲的蘇婵能夠寫出來的。
蘇世誠又找來了近段時間蘇婵的字跡,對比了半天,神色晦暗不明。
……
蘇婵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蘇世誠出門早,蘇夫人便帶了人去祠堂,剛踏進院子,便見蘇婵仍舊規規矩矩地跪立在那。
似乎是一夜未動,遠遠看去身子有些搖搖晃晃的,蘇夫人見了,當下便紅了眼。
“韞玉!”
她不由分說地沖進祠堂,看着蘇婵蒼白的臉,立刻沖着青音和雲知:“還不扶姑娘起來!”
青音和雲知看蘇婵這樣都吓傻了,趕緊要去扶。
蘇婵出聲制止,“不準扶。”
“韞玉!”蘇夫人急了,“你本就沒犯錯,同你爹那個老糊塗置什麽氣!”
“父親并未冤枉我,我也沒有置氣。”
蘇婵緩緩擡眼,視線落在曾祖父的靈位上時還有些恍惚,“我做錯了事,該跪的。”
“你做錯了何事?那趙家的自己作孽害人害己!還要當衆辱你名聲!你父親卻還要因此這般責罰你……”
蘇夫人眼淚落下來,她背過身拭去,走到蘇婵面前,“非要為娘親自扶才肯起來麽?”
“與此無關,母親。”
是她做了不該做的事情,當罰的。
蘇婵低下頭,聲音有些啞,“我再跪一會兒,過了辰時我便起來,您不必擔心。青音雲知你們去我屋裏準備好熱水和香爐,還有筆墨紙硯。”
辰時,國子監已是書聲朗朗。
陸暄卻端坐在東廂雅軒,一邊強忍着打哈欠的沖動,一邊打量着坐在對面雍容華貴的婦人,“姑母,您怎麽也跑來湊熱鬧了?”
“怎麽?打亂你計劃了?”
長公主放下茶杯,挑眉輕笑,“說說看,是打算先去賭坊搖骰子還是去拂音閣聽小曲兒啊?”
“姑母,”陸暄無奈,“您不會是父王派過來監視我念書的吧?”
長公主“嗤”了一聲,“真當我閑啊?家裏還有個女娃娃成日鬥智鬥勇,若不是聽說你這兒出事,我才不來。”
自打舞弊案把曹文修扯進去之後,朝廷官員私下往來國子監的次數便越來越頻繁,說是查辦公事,實際也就是吏部的曹章和丞相蔡何全陣營的人在較勁。
長公主對這沒什麽興趣。
她來,一是因為皇帝陛下聽說陸暄被人冤枉了,怕他耿耿于懷,便托自己來看看;
二是,這皇帝陛下的“看看”,不像是普通的關心。
想到這裏,長公主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陸暄一下,便喊了他一聲,壓低聲音:“近來朝廷可有多雙眼睛盯着這裏,你再想念拂音閣的漂亮姑娘們,這段時間也先給我好生呆着,別惹事兒,聽到沒?”
“噢,還有你那呆鵝父王,”提到魏王,長公主竟是一臉嫌棄,當着陸暄也不避諱,“叫他沒事兒少跟京城那些故弄玄虛的文人結交,也找點實事幹。你娘跟我說了好幾次,怕他給那幫滿嘴之乎者也的書呆子給帶傻咯!”
陸暄敷衍地點點頭,終于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姑侄兩個又扯了幾句閑話,長公主不想耽誤他太多上課時間,便起身準備走。
然而剛出東廂的院門,就聽到有人在争吵——
“我不管他今日有什麽要緊事,現在必須先回去。”
“冷靜?我女兒昨日被人攔在大街上欺辱,現在又不分青紅皂白地被罰跪了一夜!你讓我一個做母親的如何冷靜!”
“行,我不難為你,你去跟蘇世誠說,這事他必須立刻處理。若是韞玉有個三長兩短,他就等着後悔吧!”
“……”
一聽便曉得是在說蘇家那個丫頭。
長公主想起這幾日亂七八糟的事情,笑了聲,并不打算摻和,也不喜聽人閑話,便繞着走了。
走遠之後,方覺陸暄那小子竟還跟在後邊。
“回去念書,別動那些歪心思。”
“沒,我就是想起一事兒,”陸暄一手背在身後,笑得有些懶洋洋的,“表妹也到了念書的年紀了。”
聞言,長公主停了腳步,挑眉看向陸暄。
“這話倒是稀奇,你自己都不怎愛念書,反倒關心起你表妹念書的事兒了。”
“那可不?我畢竟是兄長,”陸暄半開玩笑說了句,“若不是國子監不收女弟子,我都把她拉來一起念書了。”
又貧了幾句,陸暄才同長公主道了別,回去上課了。
長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少年人的背影,方才的笑意漸漸凝滞,直到丫鬟扶她上馬車,都沒再說一句話。
“殿下,直接回府麽?”
長公主思索了片刻,“去蘇府吧。”
……
到了蘇府,長公主剛下馬車,擡眼就見不遠處還有一駕。
她瞅着眼熟,但一時卻也對不上號,蘇府的門人趕緊迎她進門,畢恭畢敬道:“長公主殿下,老爺和夫人如今都不在家中,還請您在堂內少坐片刻。”
“噢,我不是來找他們的,”長公主闊步走入偏廳,揚了揚小扇,“叫你家姑娘出來。”
門人露出為難之色,卻又不敢輕慢,硬着頭皮應了聲“是”,轉頭卻有些納悶兒:今天一個兩個的,都找他家姑娘做什麽?
管家招呼着長公主進了門,她腳剛踏進去便“喲”了聲,“這不是丞相夫人嗎?”
蔡夫人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長公主,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禮,“長公主殿下。”
“私下裏不必講這些虛禮。”
丫鬟攙着長公主坐下後,蔡夫人才重新坐回位置,下人們添了茶。
“看來蔡大人的想法同本宮不謀而合啊,”長公主端起茶虛揭了下蓋子,笑,“夫人也是為令千金的事情來的吧?”
蔡夫人低頭颔首,“小女終日在家無所事事,老爺讓妾身為她尋個合适的人教她念書,妾身思來想去,覺得這位蘇姑娘最為合适,便上門來碰碰運氣。”
“這樣啊。”
長公主面兒上笑應着,心裏卻暗自琢磨着這老狐貍打的算盤。
她今兒會來,是因為陸暄提了那麽一嘴,她順手搭個人情,若蘇婵真應下了去長公主府,外面那些閑言碎語自然會少些。
可蔡家的人也找上來了,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長公主搖着小金扇,心想着這事兒,怕是要黃了。
兩位在偏廳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時,蘇婵已經洗浴梳妝完。
她跪了一夜,膝蓋疼得厲害,饒是上了藥,走起路時都頗有些艱難,青音和雲知小心攙扶着她,眼睛微紅。
然而快到偏廳時,蘇婵突然停下來,兩人忙問:“是疼得厲害麽?”
蘇婵擺擺手,如今她站的這個位置已經能望見偏廳的景象了,明明一切都是按着計劃在走,可就差這臨門一腳時,她竟又開始猶豫。
仿佛,心裏有一個微弱枯竭的聲音在質問她——
“這一世,你父母都還好好的,你正在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沒有嫁人、沒有失明、也沒有受過牢獄之苦,你完全可以帶着父母離開這裏,去過和上輩子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為何偏要留在此處,昧着自己的本心去趟那渾水?”
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同它拉扯——
“你若一走了之,那世子呢?”
“前世恩情尚未回報,你卻要在這時一走了之麽?”
兩個聲音來回叫嚣着,蘇婵腦袋脹痛得厲害。
她擡眼看着院落高低錯落的松樹,忽然想到了當年,陸暄下獄拜師的那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世子是在暗戳戳地幫蘇婵~
這一期榜單更完啦,這兩天可能沒有咯,下次更新應該是周四。(下期會更多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