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是我下了山。山下的世界對我來說都無比陌生,來來往往的人們忙碌着各自的營生,沒有人向我多看一眼,像我這樣缁衣芒鞋的小和尚,有什麽稀罕,于是一路上還算平靜,我按師傅的叮囑一路西行,白日行路,晚上就借宿寺中或者尋個樹下栖身。

月餘之後,我來到了師傅所說的開封府——東京汴梁。

京都之中果然有着不同的繁華氣象,人潮紛湧,百業興隆。緩步行于禦街之上,聽着耳邊的叫賣喧嚣,看着滿目的大氣華美,我又想起師父的話,世人熙熙,皆為名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那麽我呢?千裏行路,究竟為何而來?我摸摸肩上的藍色包袱,暗自搖頭,師傅,你究竟給了我一個怎樣的故事?

包拯并不難找,以至于被我問路的行人用了幾分詫異的眼神看着我,“小和尚真不懂事,怎麽可以直呼包大人名諱?”師傅只讓我找包拯,卻沒有告訴我原來他就是執掌這開封府之人——龍圖閣直學士,開封府尹包拯。我按照路人指示來到開封府衙的門前。守門的衙役不太客氣,只說了通報一聲就将我晾在門邊。我站在石獅旁,低頭閉目,心中暗笑,山中久住之人,早就不知道時光流轉為何物,還怕等嗎?

沒想到我等的時間并不多,門中就出來一個着少年官差。我在山中,所對唯師傅一人,如今下山月餘,匆匆行路,閱人有限,只是看到這少年的時候,卻驀地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穿一身紅色官袍,墨穗垂臉側,碧波壓衣擺,寬袖皂靴緩步而行,兩只眸子一掃,便讓我想起秋初的時候坐在師傅身邊看山,那份溫涼的舒适與平靜,想到這,心中突然莫名的慌亂,我低下頭:

“小僧心悟。”

少年握劍抱拳,“在下展昭。”

展昭,我在心中默念着,好個光風霁月的名字,沒有逼人的氣勢,卻像春日池水,汶波粼粼,動靜相宜。

他側了身子,手臂輕輕一揮,“大人等你多時了,還請進府說話。”

包大人,等我?我滿懷詫異地擡起頭,正看到他的視線落到我肩上的包袱上,微微一笑。

我點點頭,随他進府,穿過回廊和走道,直進了後廳。

“大人。”少年向案後之人行禮示意。我擡起頭,解下肩頭的包袱,問道:“你就是包拯?”

那人面黑如碳,印堂銜月,端坐案後,威嚴萬分,桌旁肅立一人,青衣襦袖,白淨文雅,正與那案後之人相視而笑。我可是說錯了話?轉頭看向引我進來那紅衣少年,卻發現他的眼裏也有笑意。

“展護衛,這就是心悟?”

“是,大人。”

案後之人掩住笑意,向我點點頭,道,“我就是包拯,你師傅是我的故交,他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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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他也許又坐在那塊大石旁看山吧。我點點頭,雙手捧出那藍布包袱,道,“師傅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案側那青衣人接過包袱遞了過去。我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包拯慢慢地解開了包袱。

那是一個襁褓,錦緞為面金線鈎編,棉裏略黃,想是年歲已遠,卻遮不住那幾分富貴氣。包拯将襁褓拈在手裏,我終于看清了那些金線勾勒的形狀——

龍。

包拯突然快步走到我面前,俯身拜了下去,青衣人和展昭也俯身下拜。我站在當地,不知所措,卻明白那是我的襁褓,也終于明白,師傅瞞了我很多事情。

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我第一次知道孤獨和迷茫為何物,我想回山上,回師傅身邊。可是多年之後,我才明白,來路短去路長,從我下山的那一刻,一切都回不去了。

“包大人,你為何,要拜我?”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卻站起身,讓展昭為我安排住處,又回到案前将包袱包好,遞到我手裏,道,“心悟,這是你的東西,你師傅沒有告訴你的故事,我現在也不能告訴你,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不過在這之前,本府希望你住在開封府,本府和展護衛,還有這開封府裏的每一個人,都會保證你和這個包袱的安全。”

我就這樣在開封府住了下來。

其實對于我來說,在開封府的日子和山中沒有什麽區別,反正無事可做。府裏的人來來往往,除了恭謹地照顧我沒有人與我多言,就連住在隔壁的紅衣少年見到我也只是抱劍握拳,點頭致意。每當月到中天之際,我都會打開窗,看着窗外的枝桠和園中的青石,回想山中的氣息,可是,終究是不同的,我又想起師傅的話,這個世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我埋頭苦笑,師傅,你告訴了我千萬至理,卻始終沒有解答我最初的疑問。

我是誰?

……

在開封府住了數天,并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開封府乃是非之地,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包大人不是入朝議事就是升堂問案,展昭自然随護其側,那青衣人偶爾會來後院侍弄花草或者曝曬藥材,交談中,我知道他是包大人座下的師爺,公孫策。他知我随師父在山上出家,便欲同我論佛,我卻實在說不出什麽,只能合十作揖,沖他抱歉地笑笑,那些佛祖菩薩、經禪佛語在師傅看來,也不過是泥塑木雕虛言妄談,承載着凡夫俗子的願景罷了。三千三世佛,萬般輪回道,不信,又如何論得。

見我如此,先生也不再多問,只管拾弄藥材。我站在院中,看着旁人出入忙碌,日子便如同身旁的淡淡藥草香,幽幽度過。我并不知道,這樣波瀾不驚的日子已經時日無多,更不知道,這份平靜下掩蓋着怎樣的暗流洶湧。

不過,終究還是發生了一些事,只不過與我無關,那一日,開封府又來了三位客人,兩男一女。我站在院中,聽着府中侍從議論紛紛,原來,那三人是兄妹,本是展昭舊交,此次來是為了向他提親。

提親,我默念着這兩個字,想起師傅曾對我說過,“彌兒,這世間除了名利二字,還有一物最是沾惹不得,那便是情愛。男歡女愛,最是無常,有人得一時歡愉,有人遭一世痛苦。今日柔情似水,轉眼便是山高水長。情如朝露,無聲而至,又似暮霧,無跡可尋,讓人看不清摸不透。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唯這情之一字,卻是當局者和旁觀者都無法有十足的把握,這世間有多少人看不清自己的心,等到韶華已去物是人非,才空恨當時已惘然。彌兒,你随為師入方外之門,本無緣于男女之事,可是……”師傅說到這,頓了一下,又道:“可是世事無常,若有一天你重入紅塵,千萬記得為師的話,情絲難解,莫要輕沾,若是,若是當真逃不過,就随心随緣,求一份真情摯愛雖難,卻也不是全無可能。畢竟……畢竟,這世上永恒的事,只有愛,與死。”

想到這,我不禁擡起頭看向窗外,又是月上中天。月色漫灑院中,光影錯落。我看向隔壁紅衣少年的房間,此次,他能否找到深情摯愛,求一份相思既解。

正想着,前院傳來幾人交談之聲,愈來愈近,我還沒來得及關上窗子,就看到展昭引着三個人向後院走來,兩男一女,想必就是來提親的三兄妹了。

展昭看到我,依舊是點頭示意,便引着三人向西廂走去,只是走了幾步驀然停住了。他們的目光一齊射向南邊的屋頂,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景象。我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不曾想,這一望便開啓了一生的夢魇。

那是一個白衣的仙人,臨風而立,風姿卓絕,衣袂飄飄,黑發如瀑。手中之劍通體銀白,精致華美。襯着皎潔的月華,光影流轉,真教人不知是真是幻。不久之後,我就知道,他是白玉堂,再後來,也自然了解了當年那段貓鼠之争的公案,只是,我不曾想過,多年之後座下的江山,曾經染了這人的血,甚至幾乎要要了他的命。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只是帶着幾分慵懶輕狂的笑,把目光投向院落中的紅衣少年。

“笨貓,怎麽傻了一樣,半年未見,就不認識你白爺爺不成?”他勾起嘴角,眼睛迎着月光,似乎比先時又亮了幾分。

我回頭看向展昭,他直直地站在那,仿佛僵立,只是那雙眸子裏,還是滿載着一如既往的清澈與溫柔,片刻之後,眼睛裏全是笑意。展昭勾起嘴角,忽然大笑起來,直笑得衣衫起伏,花影疊動。自初見至今,在我的印象裏,他總是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這,是怎麽了?

旁邊的三兄妹與我有着同樣的詫異,他們看看屋頂,又看看展昭,道:“展兄弟……”

屋頂上的人似乎也有些驚訝,說道:“貓兒,你瘋了還是怎得?白爺爺臉上有飯粒不成,你笑什麽?”

展昭還是笑,倏爾,一道紅影盤旋而起,落在屋頂上的時候似乎沒有站穩,踩掉了半片瓦。白玉堂一愣,正欲開口嘲笑,卻又突然閉了嘴。我擡起頭,看到屋頂上的兩個人相對而立,展昭的臉清俊一如往時,只是那雙眸子,卻似兩潭秋水蒙上了薄霜,在月色下閃着異樣的光。

“瘟貓,做什麽吓你白爺爺,顯本事麽?”

展昭不說話,伸手撫上白玉堂的衣袖,忽而緊緊拉住,仿佛一松手,面前之人就要飛化而去。

“白兄,展某,請你喝酒。”

白玉堂也笑了,轉身一縱,月光下,一紅一白竟然就此絕塵而去。

我關上窗子,只聽得院中之人議論紛紛。

“大哥,你看這叫什麽事,怎麽扔下我們就跑了。展兄弟何時這樣不講禮數了!?”

“這……白五弟自從沖霄一役後一直在陷空島休養,不知來開封做什麽。”

“哼,看來是全好了,要不怎的有力氣又跑來糾纏展兄弟。”

“唉,當年那一戰可是着實要了五弟半條命去,要不是展兄弟及時趕到……說來也令人後怕。”

“饒是這樣他還不老實,又跑來做什麽。本想讓展昭和月華多熟悉熟悉,又是個他,跑來攪局,哼,我看他就是不懷好意。見了咱們連招呼都不打,什麽東西。”

“二弟,你……唉,又不是不了解他的性子,不過,跟展兄弟結識這麽多年,我還沒見他這樣放肆地開懷大笑過。這大半年,陷空島閉島辭客,連你我都上不得島,五弟如此着急,許是怕展昭惦記。”

議論之聲漸行漸息,想是他們已入了西廂,安歇去了。我倚在窗上,滿懷疑問不得解,好在早已習慣,并不挂心,就如在山中向師傅催問襁褓之事而不得,也不過是坐在石邊,把剛才的事像輕雲一樣從心頭拂去罷了。我道這是尋常事,卻不知陷入塵世越深,就越做不得此事,若是往事皆能輕拂而去,世間衆生又何來偌多悲楚,就連我自己的心,也在不知不覺間積了愈來愈多的浮塵,待到發覺時,早已沒有了坐在石邊看雲看山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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