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見到展昭的時候是次日清晨,他的房間向來清靜,眼下卻聚集了一屋子的人,我不禁好奇,走到院中,向那邊張望,只見公孫先生坐在床邊,展昭低頭在旁,錯落的人影中,我看到了床上那抹白。

“公孫先生,你看?”

公孫先生沒有答話,卻引着展昭向屋門口走來,道:“半年前沖霄一役,白少俠受傷極為嚴重,這半年在島上靜心休養,還是難免落下了病根,松江至此逾千裏之遙,我看他脈象浮動,似是長路跋涉,勞累之下牽動舊傷,再加上你二人昨晚徹夜飲酒……”

我在院中,看到展昭的面色越來越凝重,手指扣在房間的門板上,指節已按得發白。只聽公孫先生又道:“不過展護衛放心,白少俠此刻雖然虛弱,但是絕無性命之危,只要在府中好生休養一陣便無大礙,不過他身子太虛,我為他開了藥,需要一日多次服用才好,你我公務繁忙,怕是不及照料……”

“我來。”

直到公孫先生和展昭的目光一起轉來,我才發覺自己剛才的莽撞,不禁有些慌亂,低下頭穩了心神,擡頭道:“我來照顧白少俠,反正,我在府中,左右無事。”

那時,我還不懂,從那個月夜開始,已經難逃命運的捉弄,而我只是想,穿過床前的重重人影,守護那片白,就像很久以前,坐在師傅旁邊,守着那座山。

“如此,有勞了。”展昭點頭向我笑了笑,笑中滿是苦澀,卻又盈溢着感激。我還未及答話,屋內又走出了三個人,是昨天來的那三兄妹。一個人拍拍展昭的肩,道:“展兄弟,既然如此,讓五弟先在你這裏養着,我們就不叨擾了。”

展昭抱了抱拳,道:“茉花村距陷空島甚近,有勞丁兄回去後,替玉堂向盧島主報個平安。”

那人道:“這是自然,這半年來,陷空島封島辭客,也不過是想讓五弟靜心休養,如今五弟即已出島,想來他們也該解了禁。”

這時另一男子突然插了話:“展兄,我兄弟昨日與你提起之事……”

展昭眸子忽的一轉,似乎籠上了一層寒意,他看看屋裏,又看向那人,定了定神,緩緩道:“丁大哥,二哥,請恕展昭無禮,當下,展某無心此事。”

先前那人忙向兄弟使了眼色,對展昭道:“是,是,如今五弟這樣,我們也是擔心,那件事,以後再談不遲,如此,我們就先行告辭,月華,過來跟展兄弟辭行。”

聽到這,我轉身向院中走去,下山的時候,向師傅辭行的場景我永遠不會忘,也永遠不想再看到。我突然有些莫明地恨,恨這個世界,為什麽要辭行,為什麽要離別,為什麽沒有永恒,為什麽沒有可以永遠守住的東西?

不過,眼下,我還是可以守着他,那抹突然闖進視野的白色,守在這個房間裏,為他煎藥,看他服藥。他雖然卧病在床,大部分時間還是清醒的。醒着的時候,他就跟我說話,床上因為挂了幔子顯得很暗,我卻總能看到他眼睛裏的光芒。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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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問我。

我低下頭,暗想,我又何嘗不想知道,我是誰?

“我是心悟。”

“你怎的會在這裏?貓兒從未跟我說過,府裏住了個小和尚。還長得這般俊俏,真跟貓兒有幾分像呢。”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可還是鑽進了我的耳朵裏,我突然耳根發熱,又低下頭去,道:“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在這裏,師傅讓我下山找包大人,我就來了。包大人讓我住下,我就住下了。”

“哈哈,你這小和尚,還真有幾分出家人随緣自處的氣度。有趣,有趣。”他笑得十分開心,眼睛都眯了起來,“那麽,是展昭讓你照顧我,你就照顧我咯?”

“不,是我,是我自己想照顧你。”

“哦?莫非你認得我?”

當然不認識,我在窗子裏看你的時候,滿院子人都在看你的時候,你只把目光投向了那個紅衣少年。

“我從未下山,怎會認得你,只是,只是,覺得你是個好人。”

“哈哈,”他又笑,“小和尚,莫非你小小年紀就開了天眼,見我一面就說我是個好人,其實啊,白爺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說到這,他突然斂了笑,把頭重重地砸在枕頭上,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年少便出來闖蕩,後來在陷空島與四位哥哥結拜,集通天徹地翻山倒海之能,號稱‘五鼠’,從此把臂江湖,仗劍武林,說不出的風光快活。我們見惡人就殺,見貧弱就助,自以為行俠仗義,不僅道上的朋友吹捧,自己心中也早已把自己當成了大大的好人,直到,直到碰見那貓……”

白玉堂停下來,直直地瞪着頭上的布幔出神。我坐在床邊,也不再說話,過了半晌,白玉堂才道:“那年,展昭禦前獻藝,龍顏大悅,封了他個‘禦貓’的稱號,本是無心,卻犯了我兄弟的忌諱,我氣憤不過,千裏迢迢從松江打上門來,堵在開封府門口,要和那貓兒較量。沒想到,嘿嘿,那貓兒怎麽都不肯拔劍,反倒說了一大篇假道學來教訓我,說什麽‘江湖草莽,浮躁虛華,門派糾纏義氣紛争,空空葬送多少好男兒’,說什麽‘好男兒理當為國為民’,我聽不下去,便反駁他,‘臭貓,你投身公門,屈膝名利,沒得丢了江湖人的臉,卻拉上這一大套由頭,當真不知羞恥,你說為國為民不錯,可如今朝廷昏庸奸臣當道,你投身公門,又有何用?’展昭又說‘朝中官員自是良莠不齊,有避重就輕者,也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者,可是包大人絕對是個憂國憂民,剛正不阿的好官。白兄執手中劍,不過一人之力,如何管得天下事,再說,人情事理,最是複雜淩亂,白兄以為惡人便可任意殺害,卻不知可憐之人與可恨之人往往只有一線之隔,白兄又何來斷人生死之權,不過以武淩人,剛愎自用罷了。’”

白玉堂說到這,突然激動起來,止不住咳嗽了幾聲,我忙端了水杯過來,他喝了幾口,又笑了,“小和尚,讓你看笑話了,白爺爺如今真不中用,說個話都能累着。”

我搖了搖頭,接過水杯握在手中,靜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臭貓,他那樣直罵到我臉上,我當然生氣,可是又想不出話來反駁他,便直接縱劍上前,要與他在武藝上争個高下,他還是不出手,幾個縱躍,飛身而去,白爺爺自命輕功高絕,可以在太湖上淩水而行,比着南俠三絕的‘燕子飛’還是遜了一籌。不過,哼哼,白爺爺不怕他跑,守着開封府,總能堵到那只臭貓。”

“你常來找他?”

“我,算是吧。來的多了,才知那貓所言不虛,包大人的确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有時候府中有大案,我便忍不住出手相助。那臭貓客氣得緊,每次都是‘有勞白兄’,哼,要不是白爺爺自願,當他一句‘有勞’,就請的動我嗎!?”

“那,那展昭罵你的話呢?以武淩人,剛愎自用,你不生氣了嗎?”看着白玉堂孩子般得意的笑,我突然有種為他抱不平的沖動。

“哈哈,你這小和尚,你不提我都忘了。初時我還是氣啊,可是白爺爺哪有耐心跟他磨嘴皮子,便道‘展昭,你說我以武淩人,白爺爺今天就以武淩貓,看你服是不服。’沒想到我的劍尖都碰到了他那身紅官皮,他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倒是沖我笑了笑,道‘白兄好興致,不過展某有要事在身,今日恕不奉陪,改日咱們另約良辰,好好打上個三天三夜。’說着轉身又是一個燕子飛,跑得不見蹤影。嘿嘿,其實他又有什麽要事了,不過是天将亮,要護送包大人上朝罷了。”

“後來呢,你們打了三天三夜沒有?”

“後來……後來,不知怎的,再見面就打不起來了,他忙着四處辦案,我就忍不住跟着想看看臭貓做什麽勾當,漸漸地,連陷空島都不常回,要不是,嘿嘿,要不是半年前白爺爺險些給奸王害死,怕也不會在島上躺了這些日子。”

白玉堂看着空中,仿佛又想起什麽,我突然想起師傅的話,忍不住問他,“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事?”

“說。”

“你說這世上,可有永恒之物?”

“永恒?哼哼,這世上哪有什麽永恒之物,風流雲轉,滄海桑田,世事難料,轉眼就變,今天是雕欄玉柱富貴榮華,明日也不過是黃土一抔。哪朝皇帝不指望千秋萬代,可惜舊時王謝堂前燕,最終還是要飛入尋常百姓家。要說,要說永恒,那只有死。死了,一了百了。別的,都是夢,都是空……”

我看着白玉堂,卻知道,他的心裏并不是空的,因為他的眼睛裏,分明有着跟師傅同樣的,我看不懂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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