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張易回到府上,卻見屋頂坐着一人,府內仆役圍在下頭往上看,紛紛指指點點,見張易回來,瞬時一哄而散。偌大庭院只餘他二人,餘晖自他面上掃過,那人卻如銅獸般屹立不動,蕭蕭風中自有幾分落拓味道。
“王著!”張易仰頭喚他,嘴角不自覺帶了笑,“你就是在上頭望上一年,也望不出這大都城去!”王著聽他話語,放眼一掃,重重殿宇果然盡收眼底,昏昏夕光勾勒出一片黯淡輝煌,卻似一層層繞不出的圍城,将人心盡數鎖困。早知今日,當初又何苦來這權力場走一遭?
他心情蕭索,更覺無趣,從屋頂一躍而下,便欲回房。張易自身後趕上來:“可是在府上呆得悶了?”“還能怎麽樣?大人眼下顧忌許多,又不準我随意行走。”王著悶悶回道,神色寡淡。張易凝視他半晌,心底忽地泛上苦澀,便柔聲道:“等過些時日,我自帶你散心去。”
而他所謂的散心亦非真正的散心,哪裏容得他縱馬出游,盡興馳騁?他堂堂男兒行走人世,卻不能用他真名實姓,每每想起此處便好生憋屈。亦不知東征一案後,坊間會如何說他王著?王著不忍多想,只盼噩夢般的歲月早早過去,張易如何吩咐,他便如何做罷。
兩人出門上了馬車,王著便問:“大人要帶我往哪裏去?”“見你恩主去。”張易笑道,車駕已緩緩駛起來。狹窄車廂并坐兩人,難免窒悶,王著坐立不安,便要起身:“我騎馬便好。”卻被張易摁住:“你如今怎好抛頭露面?”王著還欲開口,張易已傾身吻住。那人輕倚他身,捧住他臉溫柔索吻,輕軟舌尖舔過他唇,卻把他心中塊壘一一吻化。張易閉眼吻着,泛紅眼尾掃出煙霞兩片,而待他微微睜眼,潋滟眸光便開出了桃花十裏。王著望着他近在遲尺的面龐,一時癡怔,只覺一身亦身處桃源,眼前一切全都做不得真。
“兀那畫橋西,猛聽的玉骢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紅千裏,和花掩映美容儀。他把烏靴挑寶镫,玉帶束腰圍,真乃是能騎高價馬,會着及時衣。”*
車駕繞過鼓樓,又上了海子橋,瓦舍裏的唱詞便咿呀不斷,此時此刻,只如揮不散的柳絮,擾得他心煩。待兩人雙唇分開,王著仍是悵悶,沉默間忽然想到一人:“也不知怡雲姑娘如今怎樣了?”
卻聽街邊的小旦唱來:“你看他霧鬓雲鬟,冰肌玉骨;花開媚臉,星轉雙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豔冶。”*
眼前的“洞府神仙”聽了卻嗔他一眼:“你何來操心我的女人!”“哦?你的女人?”王著忽地看他,目光饒有深意,直待把他看得連頭都低垂下去,才将人一把摟進懷裏,“大人在床上分明是個雌的,心裏何必記挂着女人?”聽這一語,張易驀地一驚,心頭突突直跳,好在埋頭在他懷裏,教他瞧不見神色,過一會兒只傳出忿忿語聲:“王著!”“小人在。”王著若無其事,只從懷裏平靜挑起他臉,捏在眼底細細瞧。被那灼燙目光死死盯着,張易亦覺口幹舌燥,剛想罵他,卻被他強硬吻住,很快身體也被攤在車上,教人整個壓下來。狹窄車廂內肉體被迫緊貼,随着車駕的颠簸來回磋磨,很快擦出不同尋常的熱意。張易衣襟大敞,被他親得頭昏腦漲,眼見就要失控了,那人卻忽地停下來,托起他腰将人抱坐懷裏,咬着他耳朵低聲道:“從今以後,大人再無需想什麽女人,大人就是我王著的女人。”張易聽他一語,又待想罵,車駕卻咯噔停住,車夫下車道:“大人,東宮到了。”
張易整了整衣襟,無視王著臉上愁悶神色,只從容下車。王著跟着他下來,便低眉颔首,低調候在一旁。此時早有總管迎接在外,熱情招呼起來。張易亦謙虛回禮,擡眼一瞥,忽見哄哄嚷嚷一衆人等從角門出來,全都簇擁着一人,好生勸着什麽。張易不免多瞧了兩眼,總管見狀,便附到他耳邊道:“是阿合馬平章。太子為此正生氣呢。”張易當即了然,心底一笑,又看看王著,那廂并未聽到什麽,才放下心來:“勞煩總管引見。”
太子卻在靶場內射箭,身邊陪着數個小奴,尚有一位漢人學士捧着書卷,在旁講解着什麽。太子似心不在焉,連射三箭,箭箭偏離靶心,有一箭甚至脫靶,他暗道晦氣,甩手把弓箭擲給随從,便不再練。再一擡眸,卻見張易已在廊上立了多時,身旁立着一高大青年,垂首站其身後,面目模糊。太子見是他來了,忙使個眼色教左右退下。
張易拱手下拜,王著依樣行禮。太子忙迎上來,待看到王著,頗覺眼熟,但一時回憶不起。張易知他心裏忌憚,卻不解釋,只道:“剛剛可是阿合馬平章拜望殿下?”不用他說,張易也料知阿合馬所來為何,而太子心神不寧所為何事,又何須去猜?而後,果聽太子道:“因東征一事,本宮已與那厮結下梁子,不過就審案一事稍稍過問,便弄得草木皆兵,連父皇也不得安寧。本宮到底是一儲君,既已參預朝政,有何過問不得?”
仆婢已奉上茶水,太子匆匆呷了一口,便放置一旁。張易默默聽他發洩,末了只問一句:“結下的梁子既解不開,便無須解了。時至今日,阿合馬還能在殿下面前做好人麽?”只消看他一眼,太子便悟到其話中深意,張易也不催問,只容他細細思量。而旁邊立着的漢子仍是鐵塔一般矗着,張易并不避諱其人。想到此處,太子更是心驚,攤手一看,掌心已汗濕了。
“眼下便唯有一條路可走了麽?”太子低低開口,目光閃爍不定。見他心思搖擺,張易只是一笑,徑自來到他身後,拾起案上書卷,随口問道:“殿下近日在看什麽書?”說着又捧到他面前,粗重字跡一瞬堆在眼底,太子只覺刺目,似乎字字皆可殺人。
“……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江充自以與太子及衛氏有隙,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
王著隔得遠,難以看到那書上字樣,只見張易将書卷在太子眼前一晃,那廂臉便白了,頹然跌坐椅上,只是用手遮住眼,不忍再看,卻擋不住張易語聲句句傳到心底:“殿下存了這樣的念頭,若傳出去,便足以誅心了!”“樞使!”太子霍然起身,再忍不得,嘴唇顫動了幾下,眼淚便滴答淌落:“事到如今,當真全無退路嗎?”見他柔懦模樣,張易亦有幾分心軟,出口之言卻做利刃,句句戳他心口:“不然呢?殿下也想做戾太子嗎?”“放肆!”太子厲聲道,語氣淩厲,卻敵不過張易咄咄相逼,那廂似冶豔的狂花,步步招搖而來,開在無可回頭的末路:“事到如今,殿下還想着退路?張某今日至此,便從未想過退路!殿下如若後悔,盡可向陛下舉發張易!我張易包藏禍心!我張易誘人作亂!我張易私藏要犯!……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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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如驚雷,自天頂劈下,太子呼吸一滞,只見一道身影迅如閃電,堪堪掠至眼前,着眼一瞧,身底跪着的漢子已摘下笠帽,一雙眸子亦如電光般精亮,灼灼盯住自己,恰如從地底鑽出的幽魂:“在下王著,謝殿下救命之恩!”
“你、你、你是……?我、我何曾……?”太子搖頭看他,一時卻像見鬼,只步步後退,滿臉不可置信,直到退到牆根,才恍然大悟,驚懼頓作惱怒,厲聲指向那人:“張易!你好大的膽子!”
張易無奈一笑,也在王著身邊跪倒:“殿下要做得大事,總要有個幫襯。”他低眉順眼,又化作平素柔順情态,讓身旁王著也不由失神,直到此時才悟到什麽:如若張易所言為真,剛剛太子見了自己,為何失态至此?
他突然不敢去看張易。
“古有千金買骨,以待良才,而今殿下不惜忤逆聖上,亦仗義相救。王著一身悉從殿下差遣,必殺狗賊,以報深恩。”
王著跪叩于地,按照張易所教原話,一字一字吐出,明明是自己的聲音,聽來卻說不出的怪異。他下意識按按胸膛,聽着那并非發自心聲的話語,一時只覺無比陌生——自己竟像一個死去的人了。
院內冷風乍起,吹得枯葉紛飛,太子衣角亦翩然舞動,王著擡頭仰望,那人卻似乘風而起的仙人,高高在上的俯視自己,而自己,不過是被命運之手随意撥弄的蝼蟻。
“好個張樞使,難得為本宮用心至此。”太子再坐下時,臉色已恢複平靜,只淡漠睨視二人,臉上似笑非笑。張易擡頭望他神情,忽然覺得一陣發慌,可事已至此,自己才是當真沒有退路了。他深深埋下頭,跪叩在太子腳底,“聖上既命臣輔佐殿下,臣自當披肝瀝膽,盡心竭力。”
“好個披肝瀝膽!”太子冷笑重複,語聲竟有些凄涼,他頓了頓,忽然俯身,撫了撫張易發髻,張易冷不防同他相對,臉上卻倏地變色,只覺他偶然瞥來的神情,像極了深宮裏的皇帝。
“只是阿合馬那厮精明至極,日夜有數十護衛相随,旁人難以近身。本宮便想做得大事,想來也是不易,”太子緩緩說着,面色似帶憂愁,待看向王著,目光又是轉冷,“雖有義士效法荊軻舍身相助,又哪裏能尋到一個樊於期呢!”
太子忽又瞥向張易,滿臉質詢,那廂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便傾身上前,拉住太子的手輕輕一吻,“阿合馬平素最懼何人?”太子怔然無言,似被那吻燙到,手也不自覺一顫,想要收回,卻被張易強硬掣住,望定他一字一頓開口,“那所謂的樊於期,還能是誰?自然是太子殿下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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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前面兩處*唱段引自元雜劇《牆頭馬上》;第三處*引自《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