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過夏入秋,夜晚的天氣越來越涼。
皇宮北苑,這裏平日便極少有人走動,此時入了夜更是半點燈火不見,竹葉随風沙沙作響,若細下心去聽直叫人覺得瘆得慌 。
錦雲披着暖襖褂子還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冷風陰森森的吹,吹的人後脖頸子冰涼。
換做半月前這裏可不是這樣,但凡天色一見暗,這竹林裏的羊腸小道準保早就亮了宮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哪像現在這般冷清。
錦雲暗自嘆息一聲,想着趕緊回去給主子傳話便加緊了步子。
錦雲是宮裏的侍女,下人都換她做姑姑。和其他宮的掌事太監同等地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主子是個男人,後宮為數不多的男寵之一,而錦雲也是宮內為數不多的石女之一。
民間相傳石女便是那種終生不能與男子婚配生育的女子,因為這種女人嫁不出去,家人便将她們送入宮內,終生為奴。錦雲入宮三年,前前後後共侍奉過四位公子,先前那三位公子或死或瘋無一例外全都不得善終。
不過眼下這位,倒是與先前那些有些不同,據後宮傳言他曾是最得皇上寵愛的男人,沒有之一。
只可惜,那些恩寵此時似乎已經成了過往雲煙。
“公子!”
“皇上來嗎?”
“奴婢已去問過,李公公說皇上今晚......今晚......”
蘇離鳳眼低垂,好像早就料到了結果沒有任何失落躍然于表,只是淡淡的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公子,時辰不早了,可要用膳?”
錦雲小心翼翼的擡眼偷瞧蘇離,見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好像根本沒聽到自己說的話。轉眼再看桌上已經冷掉的飯菜,心想,公子怕是又無心進食了。可今日是公子的壽辰,怎能又任他如此待薄自己,這麽想着便給身後的婢女使了眼色,讓她們把飯菜端下去熱了。
随之也跟着衆人一起退了出去,臨關門時見公子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眺望遠處,可黯然神傷的神色卻再也藏不住了。一席月牙白衣,玉冠束發,俊朗的五官,玲珑心肝,任誰看了去都會心生憐愛。只可惜他卻偏偏生了個男兒身,待恩寵過後容顏老去,終也不得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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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樓空,殿內寂靜的落針可聞,只有紅燭搖擺不定,照着那道模糊又孤單的影子。
漫漫紅塵多寂落,絲絲愁緒繞心頭!
“只差一個月,一個月!”蘇離自言自語,最後苦苦的笑了出來,“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想不到,短短不過一年的光景,這幅尚好的皮囊對他而言就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虧自己還與他在落花之下竹林之間定下山海之約,今日的他,怕是早就忘到腦後去了吧?都說君王無情,原來至理名言句句都是真的。曾經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誓言不過就是君王的一句戲言罷了。可笑自己一世精英,再生為人,卻依舊看不透人心看不透世事!
更可笑的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自己竟還日夜期盼着他能擺駕這清陽殿,看一眼舊人,施舍一絲恩寵。
當真是可笑之極,可笑之極!
蘇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股辛辣入喉,随之咳喘不止,讓錦雲這十八九歲的丫頭看了去都不免替他心疼,“公子,您還病着,小心身子。”
蘇離捂住嘴又咳了兩聲,不在意的揮了揮手,“沒事,死不了。”唇角一絲苦笑盡帶愁容。
“要不,奴婢再去問問,說不定這會兒皇上已經得了空。”
“算了吧,何必自讨沒趣。”蘇離可能當真是覺得無趣了,說完自己竟也笑出了聲,只可惜眼底滿是苦澀。
他端着酒杯走到書案旁邊,輕輕的打開上面那個一掌見方的錦盒,把裏面的東西拿在手裏看了又看。
錦雲識字不多,不過那錦卷上的兵法二字卻還是認得的。心裏不免有些奇怪,公子一屆男寵頂多會點兒詩詞歌賦而已,如何會寫這行軍打仗的兵法。
可這東西的确是公子親手所寫的,這點錦雲非常的肯定,而且更加肯定的是那上面的東西一定暗藏玄機,因為蘇離在寫這些的時候從來不許旁人靠近,更不許這些下人擅自去開那個錦盒。
錦雲正在亂想突然看見蘇離将那錦卷湊近火燭,似要毀了它,心頭一跳急聲道:“啊,公子不可!”
蘇離又何嘗忍心毀了自己挖空記憶默寫出的兵法,那本是十五日之後要呈給那個男人的壽禮,一個能助他統一天下的壽禮!可如今它已失去作用,留着又有何用。“......為何不可!”
錦雲不懂那東西的價值,只知道那是蘇公子苦燈熬夜數月之久才寫出來的東西,一把火燒了豈不是暴殄天物毀了公子一番心血。“......既然寫了毀了不是可惜。”
蘇離輕笑一聲,看了又看這才放回錦盒內,“的确可惜,那就暫且留着吧。”轉身又坐回桌邊一杯一杯的飲起酒來,直到月落西山,那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的飯菜卻是一口未動。
天色漸明,蘇離毫無睡意,命人換了衣裳便帶着微晃的步子去了竹林。這裏他每日必來,至于有何目的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一年多以前蘇離就是在這片竹林裏醒來的。
天色灰蒙,翠鳥金鳴,即使全身疼痛難忍,蘇離也不得不感嘆好一副世外桃源之景。
初來乍到,身在異世,又頂着一副別人的身體,他曾多日不肯接受現實。加之重病在身無人醫治,蘇離曾一度産生了厭世的想法。
還是在這片竹林中,他與那個男人第一次相見。
蘇離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場景,那個男人穿着一席明藍色的錦袍,鳳眼狹長薄唇含笑,俊朗又不失威嚴,舉手投足間帶着難以忽視的尊貴。他一步步的朝自己走過來,帶着震懾人心的王者氣息,瞬間便将自己籠罩其中。
“這位公子?”
蘇離轉身,見眼前是一陌生男子,錦衣玉冠潇灑飄逸,面孔卻生熟的很,“什麽事?”
他如此冷漠的一問倒是讓秦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哦,我好像迷路了。”本以為他多少也會指點一二,哪成想這人竟冷漠到了極致,側頭喚了聲錦雲轉身便走了。
婢女倒是有禮,微微欠身道:“請問這位公子要去何處?”
“額,崇明殿。”
錦雲玉手一指,“沿此路走,一炷香便到了。”說完又一欠身盈盈而去。
秦穆好生挫敗,望着那俊美公子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肯挪動步子。身為一個受寵的王爺,這娈童美妾也着實見過不少了,竟沒有一個人有這般氣質,當真是叫人過目難忘。
今日來此本是閑來無事随便繞嬈這異國的宮殿,不想竟遇見如此美景,真是不虛此行了,想到此不禁又笑了笑眼底一絲玩味的神色一閃而過,搖着扇子轉身走了。
那邊的蘇離卻在此時回過頭,掃了一眼秦穆的背影。如此一看當真與那個男人的氣質有些相似,一看就非池中之物,如果猜得不錯,這從不曾見過的陌生人應該也是皇親國戚吧。
這皇宮大內權貴衆多,關系錯中複雜,想自己來了一年有餘加上蘇離本身的記憶也才将這些面孔認得十之七八。整整一年的光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竟從未想過要如何在這皇宮內明哲保身的活下去。以為有了皇上的恩寵有了皇上的誓言便可高枕無憂,結果到頭來卻落到如此田地。
魏子陽,你真是白活了兩世!
魏子陽!前世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突然提起竟然會覺得有些陌生。還記得什麽?前世的經歷,父母,兄弟姐妹,二十多年的過往,也不是那麽容易全部忘記的。今日不知怎麽的,那些記憶竟然一幕幕的往眼前閃,突然好懷念那些故人。
蘇離正想的入神突然被錦雲拉住了衣袖,往後扯了扯,“公子。”
蘇離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不由的一怔,兩側宮牆間的青石路上正緩緩的走來一隊宦官,明黃色的銮駕已近眼前。四角飛龍雕刻,金光閃閃,椅子上鋪着雪白的狐貍毛,四周金色垂簾,盡顯雍容華貴。
按照宮內的規矩,遇銮駕應下跪叩首,不管二人私下關系如何如何,在外人面前這個禮是絕對少不了的。蘇離跪下身眼神卻忍不住偷偷去看,二人已經半個多月未曾見面,說不想那絕對是假的。
可沒成想那銮駕行到眼前都不見上面的人開口說一句話,正當蘇離疑惑時,銮駕上的垂簾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張美得叫人驚嘆的面孔。
面如冠玉,雙瞳剪水,眉清目秀,皓齒朱唇,真是玉一樣的美人,饒是蘇離見了也不禁要在心裏誇贊一句。仔細打量,小巧的喉結若隐若現,如此美人竟是一男子。此時正懶懶散散的靠在金雕玉琢銮駕上,居高臨下的看着蘇離,眼露輕蔑,眉宇間隐不住一股子傲氣。
“他是誰?”
“他是,是......”錦雲瞧了眼已經走遠的銮駕膽戰心驚的不敢答話,生怕惹了自家主子不高興。掖着瞞着十幾天了,怎麽今兒個就給碰上了,要是公子知道了定要大病一場。
“說!”
蘇公子和善,可一旦冷下臉來卻也是不怒自威,讓人心生畏懼,錦雲哆嗦了一下再不敢隐瞞,“他是冀州府進貢來的侍寵,伝公子......這段時日都是、都是他在侍寝。”
蘇離身形一晃,一手扶住宮牆才勉強站穩了腳。劇痛直襲胸口,好似萬馬奔騰踐踏過一般!
曾幾何時,這銮駕只有他蘇離可以乘坐,而今......
整整一年光景,身為男子獨占恩寵,騎馬過宮,擅乘銮駕,獨占龍床,徑入禦書房。古人分桃斷袖之情都不及他陸央對蘇離恩寵的千分之一。蘇離一度以為他來這異世就是為了這段千古奇緣。
而今才知那不過是自作多情,癡人說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