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為什麽她記住了他這句話。她回想起那天他的穿着，黑襯衫黑西褲，腳上是一雙黑皮鞋，并不舊，有九成新，但式樣刻板，象高中教導主任會穿的款式，一點也不好看。她有時候也好奇，為什麽除了年會那一次，他從沒穿過她送的那雙鞋。每當這時候她總莫名其妙想起那天他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之後的情況和她預料的一模一樣，四叔是公司有史以來最清閑的一任市場總監，因為萬事無論大小，反正有Wayne。
Wayne在員工中的名聲卻并不好，有人說他賣主求榮，有人傳他收受回扣，特別是那些來公司年份長又職位比他低的，傳得尤其來勁。
大概是要保持高冷形象，公司的高層極少出現在公司餐廳裏，中層倒是常去，通常幾個部門經理聚在一起，或是哪個落了單，很快會有擅拍馬屁的群衆上來填補空白。只有Wayne例外。他還算不得高層，卻做着高層的事，然而比他那些中層的同僚們又都年輕，午餐時常落單，連那些原來愛和他聊天的大姐們，現在也只向他禮貌地點一點頭，再不會象從前那樣湊上來給他介紹對象。
沈荩去過幾次餐廳，見過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午間的陽光落在他側臉上，而他眉頭微蹙，象是想什麽心事，低頭專注地吃一盤芹菜炒肉絲。她頓時生出些路見不平的沖動，端着餐盤跑去坐在他對面。其實他吃飯很快，所以在一起也坐不了幾分鐘，不過現在變成她有十萬個為什麽要問。
”為什麽公司今年不續約那些中低檔品牌？“
”為什麽陳董這兩天老往我家跑？“
”為什麽你老吃芹菜？“
……
久而久之，公司也有些不好的傳聞，說Wayne又找到了新的踏腳石，泡上了董事長的女兒。她倒是無所謂，抱着清者自清的态度。Wayne大約也不在意，沒見他刻意接近她，也沒見他刻意躲過她，反正那時候他和孫琦同進同出，說得更難聽的都有。
市場部倒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現今實體零售業的凋零是大勢所趨，公司業績早已經面臨每況愈下的壓力。市場部說服董事會，堅持薄利，堅持走高大上路線，後來又利用實體商家的誠信優勢和自身強大的客戶資源，投資搞了個會員制名牌閃購平臺，兩年過去，銷售額不降反升。
那些對Wayne的非議總算如灰塵般沉澱下去，午餐時再不缺部門經理主動去坐在他靠窗的座位旁，他卻是越來越忙，沈荩很少能在餐廳裏再見到他。
有一次她忍不住跑去問老爸：“你怎麽還不升Wayne做市場總監？“
老爸反問：“Wayne做了總監，你四叔幹什麽？“
她嘀咕：“現在幹什麽，還接着幹什麽呗，反正他現在什麽也不幹。“
老爸替她分析：“他資歷太淺，現在眼紅他給他下絆子的人就夠多了，做了總監還了得？”她一副不服氣的樣子，老爸笑了，打趣她：“但咱們是家族企業，高管職位向來只留給家裏人。Wayne要是我女婿，我立刻就升他，也沒人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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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她白眼相向，”Wayne那泥腿子怎麽配得上你如花似玉的女兒我。“
她确實這麽想。別看他顏值挺高，說到頭他還是個泥腿子，單憑他老穿的那雙鞋，她就有十萬分不滿意。
這一年的年終報表成績喜人，董事會開得喜氣洋洋，優秀員工的名單也比往年更長。關于每年一度的公費旅游，姑姑來問她的意見。她提議：“去泰國吧。”
姑姑不解：“泰國不是去過了？今年業績好，預算多，我還打算安排個巴厘島或馬爾代夫呢。”
她“呃”了一聲，很快找到了理由：“這先例不好開吧，要不下次去不了那麽遠，大家會失望的。大不了這次住得豪華點。”
預算充足的結果是住芭提亞最繁華地段的五星級酒店，一人一間豪華海景房。
三年沒參加員工旅行的Wayne，這一次，來了。
她還是自己出錢搭順風車的那一個，辦公室小妹是在登機口殷勤給大家發零食的人，而Wayne 成了團裏職位最高的老大。
他們在登機口遇到，他朝她淡淡地點頭，跟在他身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的是客戶管理部的某個經理。
按照傳統，泰國的行程是大皇宮，四面佛，鱷魚大象，縱情聲色，她都去過了，沒什麽興趣。Wayne 大約也沒興趣，第一天她甚至沒在出行的大巴上看見他。
第二天她幹脆也脫團行動，包了一輛車，去了大城。
很少有中國旅行團去大城，那裏沒有曼谷和芭提亞的聲色犬馬，喧嚣塵上，很難想象那是十七世紀亞洲數一數二的繁華都市。那是座坐落在兩條大河交界處的落寞古城，阿育他耶王朝的故都，曾經盛極一時，然而一朝被緬甸人攻破，沒逃過灰飛煙滅的命運，如今剩下些遙遠的回憶，每一個拐角都有一座佛塔的殘骸。
她的司機不會中文，連英文也不會，她連比帶劃才說明白，她要去城外的柴瓦塔那蘭寺。
她一早出發，到達的時間還是早上，陽光裏還有露水的味道，游客稀少。寺院有殘破的外牆，拖着斜長的影子，遠遠可以看見寺院中心高聳的佛塔。她在牆外繞了一圈，意外看見了她熟悉的身影。兩個旅行團的逃兵意外見面，相視失笑。
“公司閃購積分回饋有泰國游，介紹裏這個地方沒來過，所以我來看看。”Wayne 笑着解釋。
她“啊”了一聲，看來只有她一個是逃兵，他做的任何事都和工作拉得上關系。
柴瓦塔那蘭寺頹廢壯美，旅游攻略上說是早期巴薩通王所建，高棉式建築風格，小塔圍着大塔，大塔圍着中間高聳的主塔，每座塔都有繁複的裝飾，即使被風霜雨雪摧殘了幾百年，仍然依稀可見當年的精妙。
“可惜，”她繞到主塔下喟嘆：“巴薩通王再雄才偉略，也不能避免百年之後，敵人踏平他紀念心愛女人的地方。”
“心愛的女人？”他站在塔下的陰影裏，臉上挂着不經意的笑容。
“對啊，”她覺得好不容易知識淵博了一次，“沒聽說過吧？柴瓦塔那蘭寺又叫貴妃寺，紀念死去的貴妃。”
他微微傾斜着頭，揚起嘴角：“那個……貴妃貌似是他老媽。”
“呃……”她始料不及，回頭再看那些斷壁殘垣，怎麽看都少了幾分光彩，忍不住嘀咕：“還可以再掃興點嗎……”
他可有可無地淡淡笑笑。也對，世間本沒有那麽多可歌可泣的荒誕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