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蘇宜珍第三次打電話回家:“媽,婚禮日子定下來了,您還是來吧,我去接您。”

媽媽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我去做什麽,鄉下人,沒得給你丢臉。”

秀水村所有村民聽到這話大約都要吃一驚。媽媽可是秀水村第一個女大學生,最洋氣最漂亮,見過大世面的姑娘,嫁了縣城裏的幹部,又一直在縣城的重點中學工作,是縣裏數一數二的特級教師。

自從退休後,媽媽賣掉了縣城裏的房子,搬回秀水村,從此就不大愛往城裏跑。宜珍在帝都住了十幾年,媽媽從來沒來過一回。她邀請過她幾次,每次她都說:“來幹嘛?住在老板給你置辦的小公館裏?懷恩問起來,叫我怎麽講?我怎麽會教出你這種女兒?”

一提到懷恩,她就緘口不言。到如今,也許更象她孩子的,是那個命運多舛的王懷恩。

宜珍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懷恩時候的情景。那時候她還是個紮馬尾辮的小姑娘,跟媽媽回秀水村過年,發現姥姥家的飯桌邊多了個男孩子。

她聽到姥姥在廚房裏偷偷告訴媽媽:“這孩子,怪可憐的。你二堂叔去年在山路上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兩年,沒了。這不,又只剩下他孤苦伶仃一個孩子。”

宜珍忍不住打量桌子對面那個人。她最喜歡一邊聽大人聊天一邊做作業,幾年前回姥姥家過年,就聽說二舅公忽然多了個孫子。二舅公家裏窮,年輕時死了老婆,沒錢再娶,老來孤苦無依。那年二舅公在縣城撿垃圾時遇到一個小孩,據說就住在垃圾桶邊上,瘦得皮包骨頭,還跟二舅公搶丢在垃圾桶裏的破棉被。她們這裏的人最講究子嗣延綿,二舅公膝下無子,就撿了這個小孩回家,認作孫子,取名懷恩,總算身後也有人幫着掃掃墓。

沒想到就是他,似乎和她差不多年紀,和她想象的大相徑庭,不大象個農民的孩子,很白淨,長睫毛,低頭專注地看地板上的某一個點。

廚房裏姥姥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懷恩這孩子不容易,又要讀書又要幹農活,這兩年給你二堂叔端屎端尿,照顧吃喝拉撒,一句怨言沒有,沒見過這麽孝順的孩子……咱家的地沒人管,還多虧懷恩幫忙,去年後面地裏的紅薯,全是懷恩幫我挖的……這孩子成績好,明年就要中考了……”

她聽到媽媽不鹹不淡地搭了一句:“怪不得呢,我說他怎麽不幫別人家挖紅薯,專揀咱們家……”

時近傍晚,天色暗下來,窗外簌簌下起了雪,北風在原野上嗚嗚地回旋低鳴,隔着厚厚的窗玻璃也聽得到。懷恩坐在靠窗的位置,頭垂得更低了。他只穿了一身單衣,似乎小了一號,緊緊吊在身上,但洗得很幹淨,大概為了做客專門收拾過。宜珍順着他的目光看他的腳,一雙洗得發白的軍綠色球鞋,大腳趾的位置還有兩個洞。

廚房裏傳來姥姥嗔怪的聲音:“自家親戚,你二堂叔不在了,好歹他也姓了王,難道能扔出去不管?再說你以為我替誰打算?家裏有個男孩子有什麽不好?将來你養老能指望女兒婆家?我看懷恩這孩子将來有出息,又孝順,你對他有恩,他一定感恩圖報。”

說到男孩,是媽媽的心病。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許多年,宜珍也聽過奶奶在背後說媽媽是不下蛋的母雞。爸爸辭職做了生意,越來越有錢,美中不足的是膝下無子,沒人傳宗接代。媽媽是事業單位正式編制的老師,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是要吃處分的。這件事是家裏無人敢提的□□,直到有一天,爸爸宣布在外面另有了別人,有了兒子。媽媽也是好強的人,堅決離婚,和爸爸分道揚镳,老死不再相見。

廚房裏後來的讨論宜珍聽不清,但媽媽出來時眼眶是紅的。隔年的夏天,懷恩出人意料考上了縣一中,出現在宜珍家的客廳裏。

媽媽平靜地跟宜珍解釋:“學校規定老師有一個免費住校的名額,你反正住家裏,這樣我好督促你的學習,名額就讓給懷恩,以後懷恩就象你哥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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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懷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同學。

雖然是同學,她和懷恩保持陌生人一樣的距離。他和她同年但不同班,他住校,她每天回家,如果有意回避,他們可以幾個星期也不用碰面。縣城本是彈丸之地,所謂工業也就是城郊一家大化肥廠。縣一中是全縣最大最好的中學,近千號學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中就是個鄉村版的緋聞女孩,頭等生是縣領導和化肥廠領導的孩子,二等生是縣政府和化肥廠中層幹部的孩子,三等是普通職員的孩子們,最末等就是王懷恩之流,靠懸梁刺股,埋頭苦讀拼進一中的農民子弟。

宜珍的地位有幾分超然,畢竟想孩子高考出成績的家長都想把孩子塞進她媽教的畢業班,所以二等以下都得給她幾分面子。懷恩的地位也不同,入校沒幾天,早有人打聽清楚他的底細,農民,孤兒,赤貧,靠嗟來之食,看人臉色活命。

所以什麽“象哥哥一樣”就算了,宜珍一點不想有這樣的哥哥,誰願意跟末等中的末等扯上什麽關系。

秋去冬來,宜珍不料在這年冬天惹了麻煩。

闵西的冬天,完全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南國風光,下起雪來呵氣成冰。從一中回家要穿越老城區起伏的石板小巷。下課後,雪後初霁的傍晚,她穿着爸爸從上海買給她的羽絨服和小皮靴,走得一步一滑。還沒離開校門多遠,背後有人朝她吹口哨:“喂,哪兒買的羽絨服,挺好看的啊。” 随即傳來一群男生的哄笑聲。

她回頭望去。五六個男生靠在牆邊抽煙,為首的那個穿黑色的長風衣,指尖風流倜谠地夾着一支煙,朝她露齒而笑:“沒錯,說的就是你。”

又是一陣哄笑。她慌忙回頭,假裝沒聽見,加快腳步逃跑。

那個男生叫吳磊,副縣長的兒子,縣一中鄉村版的道明寺,只是有比道明寺更恐怖的名聲。什麽抽煙喝酒,欺負同學,那都是小菜一碟。傳聞他高一就明目張膽地早戀,搞大學姐的肚子。

根據言情小說的普遍規律,浪子傳聞的背後總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蘇宜珍卻知道,傳聞句句屬實。那位學姐曾經是媽媽班裏的學生,相貌清秀,品學兼優,星期天還來家裏問過問題。最後那位學姐被勸退,連高考都沒機會參加。而浪子吳磊,毫發未傷地繼續抽煙喝酒,欺負同學。沒進校門之前,媽媽就曾告誡她,比你有權有勢的人,千萬不要招惹。

事情卻沒有就此煙消雲散。宜珍會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偶遇吳磊,有時候是上學路上,有時候在學校大門口,有時候中午午休去小賣部時,甚至周末去街上買東西。他一如既往呼朋喚友,遠遠看見她朝她吹口哨,引來同伴一陣哄笑。

起先她并沒當回事,看他那副風衣飄飄自以為古惑仔的套路,誰知道一□□多少女生吹口哨,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發現有人跟蹤。

十二月的夜晚滴水成冰。離期末考試只剩一個月,她和同學讨論考試題,晚自習結束遲了十幾分鐘才出發,回家的路上就變得冷冷清清。她在前面走,隐隐聽到後門自行車輪滾過石板路的聲音,起初是遠遠的,哐當哐當,每碾過一塊石板就哐當一聲,後來越來越近,直到哐當聲緊緊追到她身後。

她駭然回頭,身後是嬉皮笑臉的吳磊,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胳膊:“大冷的天,不如我送你回家。”

她使勁掙脫:“不用,你走開。”

他“嗬”了一聲,幹脆自來熟地過來摟住她的肩膀:“別害羞啊,平時在路上你不也常常朝我抛媚眼。”

她推據,他黏過來,推推搡搡,她害怕了,狠狠踩了他一腳,打算扭頭狂奔,不料他被踩痛,終于失去耐性,咬牙罵了一句“不識擡舉”,欺身而上把她推到牆邊。她眼前一黑,吳磊的身影照在她頭頂,許多恐怖的念頭閃過腦際,她心想,這下肯定是完了。

“咚”的一聲,一塊石頭砸中吳磊停在牆邊的自行車上。吳磊擡頭怒吼:“誰?!”

空無一人的午夜長街,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街燈揮灑銀色的微光,沉寂而冷漠。她趁他四處張望的時候張嘴,狠狠咬他的手腕。他吃痛放手,她抱住書包拔腿就逃。他追上來,這時候“噗”的一聲,又有一塊石頭砸中他後背。這一次他看清了石頭的來處,罵了一聲娘,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追了過去。

第二天宜珍回去上課,聽說隔壁班的王懷恩被人打了。

中午時分,她跑去隔壁班的門口,隔着窗口看了看。教室裏的同學三五成群地談笑吃飯,懷恩坐在角落裏,額角高高腫起,嘴唇裂了一道大口子,一個人啃一只饅頭,似乎每一口都很艱難。

她後來聽別人說,校長找了懷恩談話,懷恩說自己不小心從單杠上摔下來。不過也有人說,看見一大清早吳磊率領狐朋狗友,在操場的僻靜角落堵住一個人。

懷恩不說,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其實也猜到七八分。放學之前,媽媽破天荒把懷恩叫去,對他說:“放學了回家吃飯。”

那天的飯菜格外豐盛,媽媽做了拿手的芋頭炖排骨,吃完飯抱出醫藥箱,吩咐她:“宜珍給懷恩包紮下傷口。”

她讓他坐到書桌旁,就着臺燈光往他臉上塗藥水。那個額角上的大包已經變得青紫,他眉骨上的傷口更是觸目驚心。她拿沾滿藥水的棉簽在上面滾了一圈,他痛得一下屏住了呼吸,但仍然一動沒動。

離得那麽近,她可以看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以前沒發現,他長得輪廓分明,眉眼深邃,特別是那對眼睛,靜靜看人的時候深不見底。

“那個……”她頗為以前對他的敵意感到抱歉,“昨天謝謝你。”

他低垂着眼,淡淡說:“不用,應該的。”

她暗自撅了撅嘴,對他的無動于衷表示不滿,半晌還是說:“以後你也小心,我媽說,比你有權有勢的人,千萬不要招惹。”

這次他擡起眼來,神色揶揄,眼裏的倔強一閃而過:“那象我這樣,豈不是誰都不能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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