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從那年冬天,媽媽隔三岔五也叫懷恩回來吃飯。畢竟名義上是她的侄子,成績又那樣拔尖,多少還是讨人喜歡的。為了安全起見,宜珍有了一輛自己的自行車,每天騎車回家,如果時間晚,就叫懷恩騎車送她回家。到了高二,功課越來越多,晚自習越來越晚,自然而然地兩個人同出同進,雖然那個吳磊早畢業走人,不知去了哪裏。

又一年秋去冬來,那一年的懷恩似乎長高了不少。冬天媽媽帶着他們一起回秀水村,姥姥看見他們也欣慰地笑:“宜珍越來越漂亮了,和你媽年輕時候一個樣子。還有懷恩,啧啧,個子這麽高。”

他拔高了個子,卻仍然穿同一身衣服,和一年前的冬天一樣,洗得發白的長褲,起了許多球的毛衣,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鞋頭上的洞大得可以看見腳趾頭了。數九寒天,他們一同走在積滿霜的山間小路上,看得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等到回了縣城,她偶然在街上看到運動鞋清倉大甩賣,口袋裏又有錢,一沖動就買了一雙。

如今爸爸春節也再不露面,只給她打錢,一年一千,來一條短信,說一句春節快樂。

買完了她又忍不住後悔,無緣無故的,怎麽好意思送男生一雙鞋,只好把鞋盒子連同年前的舊課本一起,統統塞進床底下。

那一年的春天來得遲,三月裏,還窸窸窣窣下了一場春雪。那時候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她的功課做不完,在教室一直留到很晚,懷恩照舊送她回家。記得他仍舊沒有什麽冬衣,就一件磨破了邊的夾衣,他們也沒有帶傘,就這樣,他在前面騎,她坐在後座上,緊緊抓住車凳的一角。

石板路上一層薄薄的積雪,在街燈下閃過銀色的微光,哐當哐當,車輪每碾過一塊石板,就哐當一聲,颠得她屁股疼。空氣濕漉漉地冷,寒氣一直鑽到骨頭裏。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到臉上一片冰涼,她覺得他一定是冷的,悄悄舉起書包,替他擋在頭頂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書包擋住了他的視線,車身猛的一震。她“哎呀”一聲,猛撲過去抱住他。她還以為他們要雙雙跌倒,還好他重新鎮定下來,穩住了方向。她又再次坐好,依舊抓住車凳的一角,心還在撲通撲通地亂跳,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還好這一路才十分鐘,很快就到宿舍樓下。樓上亮着燈,一定是媽媽在等她。懷恩幫她把車停在樓下車棚就要走,她在背後叫住他:“等等,我去樓上給你拿把傘。”

她噔噔噔跑去樓上,在櫃子裏拿了一把黑傘,不知怎麽忽然又想起來,跑回自己的房間,趴在地板上,掃開一堆舊課本,把藏在床底下的鞋盒子找了出來。

又噔噔噔跑下樓,跑得她有點氣喘籲籲。懷恩還在樓道裏等着她,外面的路燈隐隐綽綽照在他臉上,他仰望她匆匆跑下樓的身影,看見她抱的大堆東西,目光微微一頓。

她把雨傘和鞋盒統統塞進他懷裏,不敢看他的臉色,扭頭就跑。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轉晴,卻冷得掉冰渣。晚自習下課,她磨蹭到所有同學都走光,才慢慢踱去了車棚。懷恩果然還在那裏等她,仍然穿那一身舊夾克,雙手插兜,低着頭,聽見她的腳步聲,才緩緩擡起頭來,微微揚起嘴角,朝她笑了笑。

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嘴角飛揚,眼神清澈,只是他不常笑。她注意到他的腳上穿着一雙旅游鞋,白色,有兩道藍色的條子。是她買的那雙。

她大概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雪後初晴,月朗星稀。路面上的積雪凍成了冰渣渣,車輪碾過地面咔嚓咔嚓地響。她坐在後座上,沒有象以為那樣抓住車凳,而是偷偷伸出雙手,抓住他身側的衣擺。

她在後面問:“還合适嗎?我不知道你穿幾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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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只聽到他輕輕“嗯”了一聲說:“很暖和。”

天氣很冷,滴水成冰。她伸出雙臂,輕輕環住他的腰。也許是天太冷,又或者是因為他只穿着夾衣,一片冰天雪地裏,她能感覺到臂彎裏他的體溫。路面很滑,車輪扭了又扭,好不容易才恢複平衡。

記憶裏那一年發生過許多事。春天過去,夏天剛剛來臨,記得那年的學校運動會,她報了跳遠,她特別擅長的項目。人頭攢動,彩旗飄飄,每年的運動會總是學校最熱鬧的一天,女子跳遠又恰好是下午田賽的最後一項。班長擠進擁擠的人群,握拳給她打氣:“最後一項了,咱們班落後五班一枚金牌,全靠你了。”

老師紅旗一揮,哨聲響起。她悶頭助跑,就聽到班長在旁邊喊:“蘇宜珍加油!”她愣是吓了一跳,啪嗒落進沙坑,扭傷了腳。班長又失望又抱歉,扶她一瘸一拐地去醫務室。路過教學樓側的林蔭小道,有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班長還沒反應過來,就有人背起她走掉了,空留班長在後面喊:“哎?那個誰,王懷恩?你不是五班的嗎?你幹嘛搶我們班的人?”

那天他背着她去了很多地方,醫務室,又回教室,拿上東西,送她回家,背她上樓。她家住在五樓,她記得樓梯轉過一節又一節,似乎總也走不到頭。天氣熱,她的視野所限,只看到他的脖子,洗白了運動衣,領子上脫了線,他的脖子冒出一層細汗,他的後背也全是汗,貼在身上一股熱氣。

好不容易到家,媽媽還沒回來。她翹着腳坐在沙發上,指使他去拿這拿那:“幫我把書包放回房間,抽屜裏有給針線包,替我拿過來,還有,冰箱裏拿點冰塊……”

話音未落,毛巾包好的冰塊已經遞到她跟前。懷恩輕輕把冰塊包放在她腳踝上,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冰涼。她向他發號施令:“脫。”

他扯了扯嘴角,站在原地不動,她才說:“你運動衣的衣領都脫線了,我幫你縫上。”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補衣服,媽媽只管她的功課,很少叫她做家務,所以光穿針就花了她好大的功夫。她胡亂縫了兩針,一針長一針短,歪歪扭扭,不大美觀。她“哎”了一聲,拿起來看了看,發現懷恩坐在她對面,正怔怔望着她。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還以為他要笑話她針線太差,沒想到他低下眼,睫毛微微顫動,微微笑了笑說:“還從來沒人對我這樣好。”

其實她常覺得自己比不上懷恩,人不如他聰明,學習不如他好,連針線都比不上他娴熟。有時候她會問:“是不是因為我對你好你才喜歡我?”他總是喜歡用手背輕輕拂過她的面頰,笑一笑說:“你什麽都好,我才喜歡你。”

高中畢業的時候,懷恩不出所料考到北方名校,而她,不幸落了榜。事實上要怪她自己,到最後她幾乎放棄了複習,甚至偷偷地覺得,反正她考不上和懷恩同一個地方的學校,還不如考不上。

媽媽對他們的事自然是震驚的。她記得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夏夜,窗外一陣接一陣的悶雷,從遠處轟隆隆地滾過來,越滾越近。懷恩跪在她家的客廳裏,低着頭。媽媽捏着拳頭,緊繃着嘴唇說不出話來,最後上前一步,“啪”地給了他一巴掌,說得咬牙切齒:“孽種,怪我不好,引狼入室。”

懷恩擡起頭,紅了眼眶,眼裏一閃而過的倔強:“阿姨,請你讓我們在一起,我一定會報答你。我會一輩子對宜珍好。”

那晚上懷恩跪在客廳裏,她跪在媽媽的床前。媽媽拉滅了燈自顧自上床,側身向裏不理會她。半夜窗外大雨滂沱,她只看見媽媽微微聳動的肩膀。清早醒來她發現自己趴在地上睡了一晚,媽媽又自顧自地起床,背對着她長嘆一聲:“懷恩也算個有出息的孩子。也罷,兒大不由娘,你們随便吧。”

于是他們搭乘北上的列車,他去讀大學,她成了北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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