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姑奶奶來訪
夏季的京城總是燥熱的,小丫頭們都躲進了屋子。屋外牡丹開得熱烈,鮮紅的色彩配着翠綠的大樹,顯得格外濃豔。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丫頭趕忙跑出了屋,她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衫子,料子不差,發上還簪了一支銀簪,一看就有頗有體面的。
“芳梅姐,姑娘怎麽樣了?”小丫頭忙問道。
芳梅眉頭微微皺着,只是搖了搖頭:“姑娘還是要一個人待着。”說完,她又道:“桂香,你這死妮子也勤快點,看看現在像什麽樣!”
小丫頭見了,吐了吐舌頭應了,嘟着嘴跑開了,心底卻有幾分忐忑,要說姑娘的性子似乎越來越古怪了。
日頭越發烈了,這時一個老妪卻走進了院子。芳梅見了,忙不疊上前,臉上已是堆滿了笑:“杜嬷嬷,您怎麽來了?”
杜嬷嬷只笑不答:“姑娘呢?”
芳梅的臉垮了下來:“姑娘把我們都打發出來,自個兒在屋子裏面待着。”頓了頓,“好幾天了,都不叫人服侍。”
杜嬷嬷也是皺了皺眉,走到屋前頓住腳步。芳梅會意,便喊道:“姑娘,杜嬷嬷來了!”
屋內全無聲息,半晌,才傳來一聲:“進來吧!”這聲音如甘泉一般清冽,在這炎熱的夏季更是讓人精神一振。
杜嬷嬷徑直進了屋子,屋內帶着一股清然的香氣,待要細聞,卻又消失不見。看到坐在塌邊的少女,杜嬷嬷的眉皺得更深了,她剛要屈身行禮,塌邊的少女坐不住了,忙起身相扶:“嬷嬷您折煞我了!”
這杜嬷嬷可是當家主母的養娘,在太太面前頗有體面,盡管少女身份尊貴,又怎麽敢受了杜嬷嬷的全禮,只能受個半禮,彰顯主子身份。要說這少女,是劉府的嫡出小姐,行三,閨名劉思悅,從小便是千恩萬寵長大的,難得的是行事竟沒半點嬌縱。
杜嬷嬷這樣想着,她端凝着三姑娘的眉眼,不禁叫了聲好!這眉如遠山,瓷白的肌膚毫無瑕疵,微卷的睫毛下是一雙丹鳳眼,眼角挑出了無限風情,十三歲的姑娘,是大姑娘了,可是這大姑娘哪有這樣不重儀表的?一頭青絲竟沒有梳起,随意地散着。大熱天的,姑娘竟覺察不到熱。
于是杜嬷嬷便直接道:“姑娘今兒個怎麽沒盤髻,要被別人看到了,可就了不得了!”
三姑娘便挽着杜嬷嬷,嘟着嘴道:“嬷嬷又不是外人!”
這話聽着就舒爽,杜嬷嬷額頭的紋路又深了幾分,笑着道:“我的好姑娘,快打扮打扮,大姑奶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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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娘收斂了神色,微微垂下了頭,杜嬷嬷滿意地點了點頭,便喚了丫頭。小丫頭們魚貫而入,屋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三姑娘端坐鏡前,不過片刻,便已經讓人移不開眼球。連杜嬷嬷也呆了一呆。但她畢竟城府深,只是一瞬,便道:“姑娘,太太和大姑奶奶等着呢!”
三姑娘點了點頭,神色沉靜到了極點,連杜嬷嬷也沒有發現,她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指節微微泛白,而睫毛擋住的眼球中正翻滾着驚濤駭浪。不過片刻,三姑娘便勾了勾唇角,妖嬈得仿佛盛開的罂粟。
是的,三姑娘已經不是那個單純的小姑娘,她重生了,重生在七年前!
順豐十年,三姑娘劉思悅難産而死,現在劉思悅回到了七年前,順豐三年。
前世,順豐三年,三姑娘劉思悅與表哥趙鑫風定親。順豐五年,劉思悅嫁與趙鑫風。卻在順豐九年,他們才圓房。她花了四年時間捂熱了那個冷淡男人的心。同年,她有孕。順豐十年,她難産而死。這就是她,劉思悅的前生。
四年,她花了百般心思,讓那個男人回心轉意,她何嘗不是陪上了自己的心?她明明已經贏了,可上天卻讓她難産而死。明明離幸福已經如此之近,可是卻生生被剝離!
想着心事,三姑娘很快就到了主屋,才剛踏進門,一聲清亮的女聲便傳入耳:“悅娘來了啊,快來給姑姑瞧瞧!”
不用說這麽說話的必然是大姑奶奶無疑了!說起來大姑奶奶是劉國公的嫡親妹子,劉家曾經的嫡長女,嫁的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劉家是三等公爵世襲,何等的富貴!本朝開國來,有功之臣封爵,爵位分為公侯伯三類,每類四等,公爵最為貴重,其次為侯爵,再次為伯爵。大姑奶奶嫁的是二等公爵的趙國公,乃實打實的當家主母,也養成了一等一的傲氣。因此大姑奶奶這樣越過主人說過,也帶着幾分底氣。
悅娘微微轉了轉眼珠,母親朱氏端坐在主位,卻難免有些尴尬,是的,大姑奶奶一向瞧不起母親。母親的娘家是一等侯府,嫁父親的确是高嫁了。可好歹也是當家主母,大姑奶奶卻從不将她放在眼裏。再看下首,兩位小姑娘端坐着,正是二姑娘劉思文和四姑娘劉思靜。二姑娘略帶妒忌地撇了撇嘴,四姑娘的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只是低垂着眼睫。而大姑奶奶只是興味盎然地望着她,眼神中卻帶着幾分挑剔。
當年悅娘沒有發現這掩藏得很深的挑剔,如今看來,她不禁嘆氣,但面上卻帶着幾分笑,她望着大姑奶奶,天真地答道:“姑姑笑我,悅娘可想姑姑了!”
說完悅娘便規規矩矩地向母親和大姑奶奶行了禮,跟二姑娘和四姑娘坐在了一起。
大姑奶奶仍是望着悅娘,帶着不易察覺的審視。良久,大姑奶奶才道:“悅,大姑奶奶才道:“悅娘可是大姑娘了,我這真是越看越喜歡,不知道悅娘可否許了人家,不然我看就給我當兒媳婦算了!”
這話一出,屋子裏的氛圍就有了幾分古怪,悅娘不禁冷笑,又來了。一般提親,都是私下問過意思,再托大媒。大姑奶奶卻直接拿到臺面上說,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劉家根本拒絕不了,她這麽看不上自己娘家,又何必來提親?個中緣由,悅娘那時不知道,不代表現在卻不知道。
朱氏打破了沉默:“悅娘倒是不曾許人,不過她還只是個孩子呢!”
這也跟前世一樣,朱氏沒有直接松口,但是……
“悅娘十三了吧,十三可要說親了!”大姑奶奶依舊笑着道。
朱氏瞧了瞧大姑奶奶的神色,才知道她不在開玩笑,不過她心中也存了幾分疑問,這麽些年,她也知道,大姑奶奶一向不怎麽看得上自己家的姑娘,怎麽這會?她沒有細思,只覺不妥,便道:“那可得麻煩姑奶奶幫忙相看相看。”言下之意,便是拒絕了。
大姑奶奶面上帶上了幾分不悅,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她在朱氏面前橫貫了,直接道:“嫂子你看我們家風哥怎麽樣?”
這話就有點不要臉了,人家讓你相看,你推薦自己兒子。朱氏也微微有些尴尬,但她還是道:“風哥自然是好的。”
悅娘不禁嘆了口氣,難怪母親一直落下風,大姑奶奶臉皮也太厚了點,幸好母親還是應對得體。果然朱氏話鋒一轉,便笑着道:“但二姑娘還沒說親呢,長幼有序,斷沒有妹妹比姐姐先定親的道理。”
大姑奶奶的面色又難看了幾分,眼神閃了幾閃,大姑奶奶竟微微一笑:“哎呦,嫂子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我真是越看越喜歡。還不是我沒有女兒,只有三個壞小子,這才胡言亂語了!”
這話一出,悅娘便看到朱氏臉色一白,大姑奶奶的話真真戳到了朱氏的心窩裏,趙國公府的後院的确是要比自家清靜多了。且大姑奶奶生了三個兒子,卻沒有任何庶出兒女,而朱氏生了兩女一男,嫡長女已經出嫁,她是朱氏小女兒,上頭還有一個嫡親的兄長,其餘二少爺,二姑娘,四姑娘卻都是庶出。但這也不盡然,她忍不住要為朱氏說上幾句:“姑姑可說笑了,小時候也曾見過姑姑家裏有個如花似玉的表妹,可後來卻不曾見着了,真是可惜!”
大姑奶奶臉色一變,她的眼神如刀鋒一般刺向悅娘,這一個庶女的确是她一時不察,才給留了下來,她也聽之任之,可是這庶女卻是活活病死的,這就給人留下話柄了,可悅娘的神色如此逼真,就好像真的不知道這個表姐的去向,她不禁微微冷哼,現在這麽橫,看過門了她怎麽拿捏,她也不去計較,只是道:“悅娘好生厲害!”
朱氏看了悅娘一眼,道:“長輩說話焉有你插嘴的道理!”又轉向大姑奶奶:“這孩子沒大沒小的,知道姑姑疼她,什麽話都敢說!”
大姑奶奶心裏一堵,這回她要是真計較也沒理了,便帶過了這個話題。朱氏也不計較,只是陪她拉着家常,倒也和睦。
悅娘看了看二姐姐,一臉的不耐煩,可見是完全沒有聽出話裏的深意,倒是四妹妹,沉靜安然,可顫動的睫毛卻表明她的內心并不如表面上的平靜。
轉眼家中的女兒倒都到了待嫁的時候了!悅娘微微一思量,便聽母親說:“還有功課沒做呢!你們都仔細去做!”
便是讓她們都下去了,悅娘微一思量,就明白了,母親怕是大姑奶奶又出什麽幺蛾子,還不如讓她們離開。于是三個姑娘都一一告退。
剛出門,二姑娘就一臉不忿地望向三姑娘,她今年十四,是該說親了,但高不成低不就,庶出像是一把鎖鏈将她牢牢鎖住,這親事說高了,卻也只能嫁個庶子,離不開一個庶字,更何況在爵位承襲之時,庶子是要被分出去的,分到的家産更不用多說。往低了說,她心裏卻又有幾分不情願。而三姑娘卻比她好得太多了。
因此二姑娘嘴巴管不住了:“三妹妹,大姑奶奶家可是二等公爵呢。”努了努嘴,到底是沒把那句話說出來,母親也太不識好歹了點。
悅娘又怎麽會聽不出來,她不禁有幾分好笑,她假裝沒有聽出來:“二姐姐,二等公爵又怎麽樣?”
二姑娘只得作罷,憤憤地走了。三姑娘抿了抿唇,眼睛裏終于有了點笑意。至少二姐姐還是帶着幾分真摯的,連嫉妒都表現得這麽明顯。倒是這個四妹妹,城府的确是深了點,前世她也沒有特別在意這些,親事定下來之後,她便關緊房門,一心一意繡嫁妝了。只知道二姐姐,四妹妹似乎嫁的都不算太差,至少門第上是般配的,至于婚後過得怎麽樣,她就不知道了,婚後她自己是一團忙亂。
想到這,她便止住了思緒,四妹妹真當得起靜字,因為順路,兩人走了一路,四姑娘卻也沒多說一個字。
悅娘卻想起一件事:“四妹妹,不知道大哥二哥什麽時候回來?”
四姑娘也帶出了一絲惆悵:“這一去就半年多了,這祝先生就這麽有名?非要趕到江南去讀書?”
悅娘愣了愣,才想起來了,這是順豐三年,這會去江南,恐怕不會是單單去讀書這麽簡單吧?
當年她竟是一點都沒有關注到。這會她便漫不經心道:“誰知道呢?不過這祝先生名滿天下,卻不入仕倒是可惜了。”
四姑娘也是點了點頭,似乎是不太感興趣,便道:“三姐姐,我還有個花樣子要跟你讨呢……”就這樣說開去。
悅娘又關了屋子,把人都打發了出去,她托着腮,細細沉吟,前世的情形和現在倒是差不多,可是最終她還是和趙鑫風定親了,具體的她卻只知道似乎是父親的意思……她不禁冷笑,大姑奶奶何必這麽急呢,父親最是心軟,對大姑奶奶更是縱容,就算知道了那回事,也不會有任何變化。那麽,請問,父親心裏到底有沒有她這個女兒呢?
可是,她扪心自問,她對趙鑫風确是真情,傾注了五年的感情,又怎麽能一朝收回?她的心到底是茫然的?難道又要踏入這個死局?四年的孤苦等待,她是否還能承受?
良久良久,她便澀然一笑,她到底不願再踏入這個死局,只是內心卻像是被割了一刀,血淋淋地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