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床上的人鼻息越來越弱了。

床邊的男人收斂目光,原先那樣朗朗的笑容,驀地投入了她虛弱的陰影裏。

“冊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齊,我不會讓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風。

“我不怕死,我曾想過與你共赴白頭,共飲黃泉,而如今……卻要這般辜負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後等你白發蒼蒼可以來見我之時,便以結發木梳為信物相見如何?”

男人牽動嘴角,卻是最終沒能笑出來。

她的淡似紅塵流水浮雲,豔似神仙竹林醉夢,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緩緩的,溫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終彙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終是閉了閉眼,起身拿起門邊的蓑衣,戴上鬥笠,背對着她沉穩一笑:“等不到雨後了,我上山一趟把藥材采齊給你熬藥。”

她看着他的背影雙眼越發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濃濃的失意,終是沒有阻止。

門邊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頓,又利落披上身,只遠遠道:“你定要等我回來,不會很久的。”

……

猛然從夢中蘇醒,千尋驚訝的呆在床畔,又是這個夢!這個真實得連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腦海裏的夢。

數不清多少次做着這個重複的夢境了,冊良與阿齊的分離,情人的不舍與求不得的悲泣,無數次的盤旋在夢裏,猶如真實的過去,折磨着她的神經。

千尋無力的将額頭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卻突地瞥見桌子上的斷梳,和柳莫寵那把可以合為一把的斷梳,她拿過斷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詩句“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千尋忽然明白過來——在成楠成為三忘河裏的第四具屍體之前,一切的異樣都是從買下這把斷梳開始的,或許這些詭異而真實的畫面不是夢,而是來自斷梳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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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清麗的笑聲從千尋身體裏的某處響起,“你終于,懂了麽?”

“啪”的一聲,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尋愣住:“你是……阿齊?”

阿齊施施然笑着,柔聲說:“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還不至于那麽笨,不過從現在開始你的身體歸我了,不用擔心,因為等你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能見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終于找到冊良了。”

千尋的瞳孔因為恐懼而不斷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個靈魂,正緩慢的将她驅逐到最陰暗的角落。

原來,阿齊就是她在三忘橋上看見的奇異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斷梳內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齊食盡精氣害死的,那麽下一個死的——就是她。

窗外傳來窸窣的風聲,偶然聽到衣袂在微風裏翻飛的聲音——蘇明眸悄然站在屋頂之上,仔細的聽着屋內發生的一切,只見他豐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現一個極輕極靜的笑容,“終于等到你出現了。”

故人酒吧。

酒保調了兩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遞給大明星柳莫寵,而另一杯是一個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換女伴并不是怪事,他總是知道怎麽俘獲女孩的心,卻從不将自己的心交給任何人,沒有例外。

吧臺前,柳莫寵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蝕着這新的獵物。

女孩溫言巧笑,眼裏是與愛人重逢的喜悅,她知道,擁有另一半斷梳的人,就是她的冊良,“你好,我是阿齊。”

三天之後。

故人酒吧裏仍然被那意亂情迷的歌聲俘虜着。

柳莫寵帶着高傲的姿态輕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視着他的信徒們。

“莫寵。”身旁突然出現一個身影,看到來人,柳莫寵擡頭一笑,眼裏瞬間染滿了情意,“落姐。”

“落姐”溫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寵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飲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發着一種并不張揚的成熟美,十分有韻味。

“你今晚狀态不錯。”

“還好,只是……落姐你坐在臺下,還是緊張了一些。”

“新歌寫得怎麽樣了?”

“已經進入後期制作了……其實,這次新歌的靈感來自落姐你,沒有落姐的話,也沒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滿是甜意。

而柳莫寵似乎有些醉了,他側身向落姐那邊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親吻她的樣子,滿眼柔情蜜意,整個人都陷入了溫情的暧昧。

“落姐,這個送你。”一把精致的斷梳出現在他的手中,只是為了俘獲另一個獵物而準備的誘餌。

收到情人的禮物,落姐自然難掩歡喜之色,對于柳莫寵來說,這個獵物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只見他身後的站着一個人,那人臉上的柔情瞬間被打碎,她顫聲道:“莫寵。”

柳莫寵回過頭,仍然帶着那誘人的笑容,“阿齊?”

三忘橋畔。

柳莫寵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無異色。

四周安靜得可怕。

“莫寵你,心為何如此難以安定下來……”終是打破寧靜,嘆氣聲不經意流出。

“阿齊,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從沒有對你許過任何諾言。”

阿齊搖頭,眼裏又出現百年前那個難捱的夜裏,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回想着萬萬千千曾一起與他度過的風雨冷暖,聽他一笑恍若春風有雪,一動宛帶天際流光,那樣的笑容,那樣的剪影,經過百年的洗禮,終究是不複存在了。

找了那麽久,眼前的莫寵,不再是那個要她等他回來的冊良了。

她緩緩一笑:“你怎麽能,怎麽能把那把屬于我們的斷梳送給別的女人?”

柳莫寵揚起嘴角,“屬于我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只不過是一個送給女孩的小禮物罷了。”

阿齊無力的閉眼,握緊了手中屬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遠也不可能再與另一半結合的殘次品——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一直堅信帶着另一把“結發”的人,就是她的冊良,難道錯了嗎?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後等你白發蒼蒼可以來見我之時,便以結發木梳為信物相見如何?”

阿齊心中一窒,你是騙我的嗎?

那麽,一起共赴黃泉吧。

柳莫寵看穿阿齊眼中的殺意,驀地心驚。

“阿齊,不要。”

一個聲音從心底響起,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千尋。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他真的是你愛的那個人的轉世嗎?還是——你只是因為太想念愛人而被蒙蔽了雙眼?”

“利用了這麽多無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愛人了嗎?”

阿齊沉默的聽着來自身體某處的聲音,疑慮漸漸升起,最後卻是咬牙将千尋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想聽!”

“啪”的一聲——遠處突地一物擲來,将阿齊打倒在地,她回頭一看,臉色微變,是一把紙傘。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來,三忘橋尾,一個身影隐隐約約出現在雨裏,傘下人從雨中款款而來,步履随意,纖塵不染。

“已經夠了。”

傘下人的聲音明朗清晰,阿齊只覺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體。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齊,瞬間變回了了千尋的樣子,千尋看到那個似乎從仙境中走來的身影,緩緩松了口氣,雙眼重重阖上,實在是太累了。

“你犧牲了這麽多人的魂,已經沒有意義了。”

傘下人站在橋尾,剛才從手裏擲出的傘此刻靜靜地靠在橋頭,在雨中微微顫抖。

阿齊的聲音從傘裏傳來——“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冊良終是沒有回來,我只是……想在死時有他在身邊罷了……為何,為何我含淚變為精怪,也再難見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終于再看到冊良身上那一半結發斷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寵看到這一幕臉色蒼白,聲音僵硬的回道:“斷梳我只是無意中在山裏撿來,本來不是我的……”

阿齊的聲音略略停住,終是,被這百年的相思糾纏至死……

傘下人走上橋,伸手将傘舉過千尋的身軀,雨漸漸小了一些,卻不見打濕他的黑發。

“你等的那個人,風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這塵世徘徊,那個人,卻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遺失在了山中,你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橋頭的傘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齊已經無力再撐了。

冊良已經……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為了這錯過等待和莫須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冊良在忘川等我的斷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愛欲中,誰不是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已經夠了,回忘川吧。那個人,也許還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遠遠傳來了船夫的小調。

萬千黑暗中的一點熒光,搖搖擺擺的駛來,穩穩地停在了橋邊。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擡眼對蘇明眸一笑,柔和萬千,笑裏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兒個到忘川最後一趟了。”

蘇明眸将收了阿齊的傘交給他,颔首道謝,聲音似泉,面容素淨,風雨難侵。

君妄蓮手撚着青木小葫蘆閃身出現在橋上,他低頭看向蘇明眸身邊的不省人事的千尋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寵,暧昧一笑,足尖輕輕點地飛上屋檐,猶如天外飛仙,衣袂不染一塵。

“蘇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厲害,收了精怪不說,還救了人呢。”

蘇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尋醒來,去尋個茶館要杯清水歇息。

河裏的烏篷船搖擺着調頭,船夫撐起木槳唱着小調,船頭的油燈在雨中燒得正旺,整個船身籠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穩的駛向忘川。

“……想你千裏迢迢真是難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與你是一別無料到有兩載外,害得我麼望穿雙眼遙無音。曾記得面聯姻緣在那松亭上,老糊塗抵暮歸來向我雲,說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爾再思行,即使留住爾的身軀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煩媒妁定婚姻……”

或許是被船夫的小調驚醒,千尋緩緩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張素淡的面容,雙眼像是吞沒了月光,“蘇明眸?”

蘇明眸點頭回道:“是我。”

“阿齊……她在哪裏?”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個女子,她的回憶,她的心情,千尋在自己身體裏的某一處,記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斷梳,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要找一個人。

“她已經回到原本應該去的地方了。”

千尋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阿齊用完了,她躺在蘇明眸的懷裏,有一縷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繞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聲被隔絕在蓮白的傘外,身邊的這個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張這樣豔絕精致的臉,襯着夜色看她,眼裏有深歌淺醉的風景,煞是好看,當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你?”

蘇明眸眼裏的月光越發好看,他只是輕聲道:“如果你見過我,你一定會想起來的。”

千尋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傘,“你的傘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學做傘。”

雨緩緩停了。

蘇明眸看了看天色,執傘道:“好。”

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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