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
……
顧恩閉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徒然消失在黑暗裏,他定了定心神,跟着蘇明眸一行進了百枝寺。
“這建築真的是古代的嗎?”千尋疑惑道,“怎麽那麽像西方的城堡?”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晚上就住在這裏。”
千尋一臉奇異的看向顧恩,“精神病院居然建得這麽漂亮……做正常人好吃虧啊……”
蘇明眸擡眼看向窗外,是一片盛滿了微風的樹林,時而有松鼠掠過林間,很是恰如其分的平靜。
頭頂的空氣突然變得有些奇異——一個極其好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煞果然是回到山中了,怪不得這林子裏的妖物都不太安分,蘇老板可得小心吶……不知道這山中真的有那留下好酒麽?聽着卻喝不到,可真是撓人!”
蘇明眸淡淡一笑,并不想理會半空中的君妄蓮,自顧自上樓了。
顧恩卻突然轉身對千尋道:“若是不忙着休息,可以陪我去喝杯酒麽?這幾年,每次回到留下山都是去了後山,難得可以回來一趟,實在是很想念院長釀的酒。”
千尋一愣,随即明白,蘇明眸不會喝酒,而且睡得很早,看起來,也只有自己可以陪他喝一杯了。
百枝寺的後院,顧恩搬來了小幾,找院長要了酒菜,對千尋一笑:“有些簡陋,不過酒菜的味道一流,景色也不錯。”
千尋坐到小幾邊,也笑道:“有你這個大明星,哪裏還會簡陋,況且還有好酒好菜,簡直可以媲美豪華大餐。”
顧恩笑了笑,無端有些落寞,倒了酒——林間的清風仿佛掃去了他眉宇中的悵然,連帶了片片落葉,都悄然的墜入了他的眼裏。
千尋只覺得有些異樣,小心翼翼的開口:“那天……聽到了你們的新歌,‘我一生只為你颠’,其實,我很羨慕呢。”
“哦?”
“以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也是這樣‘一生只為他癫狂’,什麽也不想管不想顧,拼了命的對他好……可惜的是,就連他,也會和別人一樣,只笑我瘋傻,從來也不會被理解……聽到這首歌的時候,開心自己懂得這樣激烈情感,卻羨慕歌詞裏還有的那份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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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恩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是輕輕一嘆:“如果連那份掩飾的灑脫都沒有,剩下的,不就是誰也騙不了的悲哀嗎?”
千尋啞然,頓了頓又輕聲道:“其實這些歌都是你寫的對嗎?”
顧恩一愣,“你怎麽知道?”
千尋擡起杯子嘗了一口溫烈的酒,然後看向顧恩,“因為每次媒體采訪柳莫寵的時候,他都說不出這些歌的創作理念啊,如果真的是他寫的,他又怎麽會不知道這些旋律的意義?”
顧恩低眉微微一笑,沒有反駁。
只是說道:“這些音樂是古琴的作品,我并沒有去思考,因為這些旋律都是來自那些在山間默默存在了百年的樹——音樂,就是他們聽到的故事,只是我偶然将有故事的樹做成了琴,于是他便能用音樂訴說罷了。”
千尋沒有說話,卻是從心底裏佩服着眼前這位琴師,他擁有的不止是一雙靈巧的手,還有一顆聽得到美好故事的心。
說話間顧恩的酒杯又空了,漠然滿上,細細的銀練像是注滿了不知名的誘惑,只想叫人痛痛快快的喝一場,好填滿一心不知名的虛空。
倒了酒,他不禁問道:“你想不想,聽聽新唱片的歌?”
千尋默然點了點頭。
顧恩将随身攜帶的古琴拿了出來,一挑琴弦,整個寂靜的夜晚都被這樣清澈的琴聲驚醒了……開口卻是千尋從來沒有聽過的歌聲,比不上柳莫寵的風情,只是聽起來如叮咚流水,拂過他溫柔的嘴唇,拂過她的五髒六腑,随意自在的席卷一切,愛着、恨着、尋找着盡頭,制造一場情深不壽的海嘯——
誰借我一生癡許
只為今生與你別離
誰掀起一世回憶
揮袖偷轉相思無期
你幾時在夢裏笑得太癡妄
過往的韶華只看你獨賞茫茫
遠去的時光嘆你不老
賜我琉璃刻容顏眉梢
偷拿流年換你芳華如初
願看一眼
毀我一世萬劫不複
……
林間的風聲、水聲、蟬叫聲都各自“寂寂”的回應着他,這一天、一地和小幾上穿腸的“毒藥”都仿佛轉換成了十幾年前的清冷月光,悠然的灑在他的周圍,寂靜的陪着他唱。
暮然回首,還是記憶裏的稚嫩和流光……
“你是喜歡我嗎?”
“我當然喜歡你,如果莫寵是女孩的話,我一定要娶你的!”
“如果你喜歡我,就要永遠陪着我,永遠不許背叛我。”
“我答應你……可是,下次不要再在懸崖旁邊推我了,我很怕會真的掉下去,就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我不會推你下去的,就算你死了,我也會救你回來的。”
……
驀地回過神來,一切又變回原樣。
顧恩伏在案上,似乎已經沉沉睡去了。
千尋只覺得心頭一動,伸手便想撫上顧恩的發。
林子裏卻突兀地傳來了響動,她伸出的手愣愣的停在了半空,屏息聽着夜裏的動靜。
只聽見幾個奇怪的聲音在林子裏此起彼伏,好像是幾個人在交談。
其中一個聲音清晰起來,像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在說話:“我家主人為了柳先生,可是費了大力氣,不但偷偷挖了飲水老人藏在老樹下面的酒,還找來了千年的老參,現在,就缺幾個白玉琉璃雙龍紋杯,這下,我正要去潘先生那裏借呢。”
另一個聲音似是一個少年,“我的姑奶奶,潘先生家的那套白玉琉璃雙龍紋杯早在百年前就已失竊了!”
“失竊了?那可如何是好,我家主人難得輪一次設宴款待柳先生,沒有這套杯,那豈不是要失禮了。”
“沒有潘先生的杯子,不如現下到百枝寺借謝醫生的将軍盛龍杯吧!”
那年輕女人嘆了口氣,道:“也只有這樣……柳先生這般人物,怠慢了可怎麽是好,‘煞’我們可是惹不得的。”
少年打了個響指,顫聲接道:“不要再說了……我又想起了幾年前設宴不周的陳獨眼的下場了,我們還是快去找謝醫生吧……”
千尋屏息聽完,臉色已經變了幾變,想起了客來莊裏楊問說的那個段子,瞬間有些不敢相信,駭然間左肩突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一個聲音淡淡傳來:“這麽好的興致在雨中喝酒?”
千尋回過頭,一襲長衫的蘇明眸持傘站立在雨中,面容素淨,雙眼竟是出奇的澄淨,好似也被雨水清洗過般。
原來下雨了,竟不知道……千尋看了看伏在案上的顧恩,顫聲道:“蘇明眸,柳莫寵真的是‘煞’……”
說完,千尋便像是喝醉了般直直的倒在了蘇明眸的懷裏。
蘇明眸抱住千尋,是百年前曾熟悉的溫度……
回過神來,他擡眼看向“熟睡”的顧恩:“你要的東西找到了。”
每年七月的鬼節,就是山中鬼怪狂歡的時候,在這天夜裏,就是性最喜寒的妖怪,也會逃進這夜色裏,争着要禦風而行,威風凜凜。
昏暗的夜色裏,顧恩站在當年柳莫寵死去的懸崖旁,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這裏的時候,被深淵下黑暗震懾到不能自己,一遍一遍的看着那個巨石林立的懸崖,一遍一遍的在深淵的黑暗中輪回,風嗚嗚的呼嘯而過,哭得慘烈至極。
山間似乎有悲怆的古琴之聲飄渺而來,不知在為什麽樣的故事悲哀……
顧恩安靜的站在懸崖邊,空曠的崖底忽然一遍遍的傳來妖怪們的呼聲——
“煞回來了……”
它們躲在山林裏偷偷回望着,驚聲道:“是煞回來了!”
他回過頭,只是凝聲道:“就是這裏,拜托了。”
身後的人影漸漸顯現,蘇明眸長身玉立,含笑點頭,眼裏那條河依然寧靜的流着,沒有喧嚣,沒有塵埃。
顧恩沉默着,似是在等待,山間依然一遍又一遍的傳來——
“煞回來了啊——”
只見蘇明眸手中的傘向前一指,從容笑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那裏。”
微風将薄霧掀開,懸崖邊的一塊巨石上,映出了兩個淺淺的身影。
顧恩擡眼望去,不禁“啊”了一聲,驚奇的看着巨石上的人影——
只聽一個極為輕佻的聲音嘆了口氣,道:“蘇老板……以後不要再讓我做這種事了,這家夥果然在那群妖怪那裏,可是山上的妖怪雖然大擺筵席,他們的酒卻難喝死了,根本就不是什麽留下美酒嘛……。”
顧恩心底一沉,貝雷帽下的雙眼竟是懼色。
君妄蓮帶來的人,居然是柳莫寵。
他沉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明眸笑道:“你的骨灰盒是他藏起來,自然要問他了,現在我幫你找到了他,你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就是了。”
顧恩看着躺在君妄蓮身旁的柳莫寵,緊閉的嘴角突地帶起一抹微笑,道:“不需要了,我已經知道在哪裏了。”
聽罷,巨石上的君妄蓮嘆了口氣,“你若是這麽快就知道,當初又何必找蘇老板……真是麻煩。”
說罷伸手解下挂在腰間的青木小葫蘆,将剩餘的酒全數倒在了柳莫寵的臉上。
只見躺在地上的柳莫寵咳了幾下,蘇醒過來。
顧恩心裏一懼,雙手顫抖起來——
“你這只愛撒謊的煞,難道想變鳥跑掉麽……?可憐了善良的小尋。”
君妄蓮伸了個懶腰,懶得再像蘇明眸一樣繞彎子。
顧恩猛的擡起頭來看着他,“你……你怎麽……”
“你爺爺我是神仙,又不是那個破買傘的,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你才是煞了,你居然用琴聲迷惑千尋,害她以為遇到了妖怪,你以為這樣我們就會信你嗎!”
蘇明眸搖頭嘆氣,懶得拆穿君妄蓮。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顧恩的肩,淡淡道:“十幾年前,死的人,是你對麽?”
顧恩低着頭,天旋地轉間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就在這個懸崖,同樣的黑夜裏,那刺穿黑暗的聲音——
“莫寵,不要推我下去……我真的很怕死……”
“顧恩,你知道人死了會變成一種很好玩的東西麽?”
“……什麽東西?”
“‘煞’,能上天入地的煞,你想不想,變得強大無比?”
“不……我不想死……”
“你不是說喜歡我,永遠不會背叛我嗎?只要你變成了‘煞’,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們了!”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
“那不是死,那是另一種重生你懂嗎?一點也不會有痛苦的,我幫你,只要一瞬間,你就可以重新活過來了,到那時候,你只要每天喝一點我的血,你就會越來越聽我的話的……”
……
“顧恩。”
那個聲音又回來了……又回來了……
顧恩擡起頭,那雙暗夜裏的眼睛是柳莫寵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耍花樣,怎麽?你就那麽想殺了我麽?”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會想殺了你……是你把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自私的惡魔……你比真正的鬼還要可怕。”
顧恩沉默的笑着,猶如山間冰冷的雨水。
柳莫寵“哼”了一聲,冷冷道:“那又怎麽樣,我用血喂了你十幾年,你早就是我的鬼了,只能為我做事,我早知道你不會怪怪聽話,你以為你的骨灰還被我藏在哪個地方麽,笑話,我早就将它撒在懸崖下的河裏了。”
顧恩擡起投,震驚的看着柳莫寵,終究是沒能忍住,眼裏的冰冷的淚霎時流了出來——他顫抖着一字一頓道:“……這是真的嗎?你毀了我的骨灰,毀了我回忘川的機會……我、我本只想給你一個教訓,讓山上的妖怪們演了場戲,騙蘇老板替我找骨灰罷了……本不想殺你,而你,這麽多年來,不過是将我當成一個玩偶……讓這個玩偶死,讓這個玩偶替你殺死那些糾纏你的女人,讓這個玩偶替你寫歌讓你功成名就,最後你不喜歡了,就毀了這個玩偶……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玩偶……你竟然還……”
明明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我……
顧恩閉上眼睛,早已經死透了的心随着絕望的聲音,終于變成了一把破敗的死灰。
不過是想得一場解脫。
柳莫寵緊緊抿着嘴,只是心底微微一動。
最後,卻變成了無謂的掙紮,被抛入了山川。
“你,去忘川吧。”
顧恩擡頭望去,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只能聽着。
“蘇明眸說過,這條河是流向忘川的,你的骨灰,很早以前應該流去忘川了。”
“你肯放過我?”
柳莫寵眉間一皺,隐隐藏着什麽,一低頭道:“你早就其心有異,要你有什麽用,現在還不是反過來要殺我,從今以後,你不用再喝我的血了,我死,你也不會永世不得超生。”
顧恩慘然一笑,卻是無語。
煞,乃戾物也,養煞者,當以其血飼之,撫之,乃弭首,久矣,其戾必反噬其身也,其戾必反噬其身也……
君妄蓮最煩婆婆媽媽的戲碼,一點足尖消失在了夜色裏。
蘇明眸看着顧恩,朗朗一笑:“我送你去忘川。”
顧恩回頭望向柳莫寵,只是聽他低聲念着什麽,默默消失在懸崖邊。
擡頭看向天色,破曉了。
尾聲。
愛,不是自私的占有,不是索取才是愛。
你可記得,我們正當天真的時候,在那清風拂動,暗香盈袖的林間,度過了過少個光怪陸離的夏夜,遇到了會下雨的潮濕怪、會飛的空手怪,會變身的易容怪……攜手穿梭了多少次時光的海嘯,我悠然撫琴,你在琴聲中緩緩睡着,夢是靜好。
我寧願與你永遠沉睡在大樹下,不再醒來,不再長大,不再死去。
無奈,世情總是背離意願,那麽,當我清醒過來——
你既無心,我便休。
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