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

在看到那個人頭骨的瞬間,千尋發現自己的端午香囊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她又重新回到了那個紅袖添香的夢境,不,是那個夢境之前的所發生的事。

夢境裏,他們身處傳說中手藝人一年一度的聚會“驚蟄之宴”上。

那時還沒有要下雨的樣子,聚會之上,晴方潋滟,春風十裏,伸手拂過竟能握住那風裏的一段媚、一段柔,令人忍不住想在這樣的景色裏惹一身詩意,然後就此睡去。

在夢裏,溫泉旅館看起來是一個極其氣派的世家,亭臺樓閣裏處處彰顯着主人的身份地位,比起溫泉旅館來,雖然是一樣的格局建築,風光卻遠遠不及舊時了。

那位陳姓小姐端坐在廳堂之上,姿态大方得體,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個清秀絕倫的男人,兩人十指交握的手宣誓着他們是一對年輕而恩愛的夫婦。

千尋可以看見,當端莊美麗的陳家小姐看向身旁的良人時,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情,難得如此有情人,他們定是十分相愛的吧……

面對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手藝人,廳堂中的陳家小姐颔首笑道:“那麽接下來,就請各位欣賞來自‘會稽張家’的傳人帶來最鋒利的手藝——‘弓箭’。”

下面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拿着箭筒走了上來,他躬身行了一禮,凝聲說道:“在下是張家‘弓箭’的手藝傳人,今日的驚蟄宴上,向各位此獻醜了。”

他擡頭的時候,眼神似乎與廳堂之上的某位交彙在一起,傳遞着隐藏在眼底那不為人知的深意。

這一刻的陳家小姐,還是那番巧笑倩兮,她的笑意是庭外的十裏春風,是合歡花開得濃情,是身旁愛人相伴。

可是千尋卻看到了那暗自驚起的殺意,要殺死陳家小姐的笑容與生機……殺死她的一切。

果然,下一秒,那把原本要射向庭外的鋒利弓箭從相反的方向射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破虛空,刺穿那有着春風、有着合歡花的憧憬,刺向那位笑如海棠花開的女子……

她身旁的良人握着她的手,此時此刻,那位清秀絕倫的男人卻是一動不動,眼裏有一片平靜的夜色展開,沒有人看到他嘴角的一抹亮色。

交握的手在弓箭刺來那一刻驀地松開了……

千尋看到了他眼底的殺意,和無動于衷的虛情假意,明明只要他稍微用力的話,就能把陳小姐拉向安全的地方,可是,他松開了身旁那位有情人的手,他要置于死地的人,是他的妻子。

突然間握住的手收了回去……陳家小姐不解的愣在原地,轉過頭看向自己的愛人,想要求一個放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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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還等不到,那把利箭便已到眼前。

一個纖細的身影不知從何處出現,猛然将陳小姐撲倒在地,而那支箭,則狠狠的刺入了堅硬牆上,當真是一支極好極好的箭!

一定是那位桑小姐。

千尋沒有看到她的面容,可就在須臾之間,她就知道她是誰——

“我的名字是,桑眠。”

“你聽到了嗎?”黑暗裏,君妄蓮忽然驚叫起來,“小尋說了那個名字……”

蘇明眸抱着突然暈倒的千尋,低頭的瞬間,他額前的碎發被風吹散,所有的淡漠、笑語通通似玉山将崩。

“是,我聽到了。”

君妄蓮大驚失色,卻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桑眠……桑眠!這個已經消失了數百年的名字,幾乎讓君妄蓮忘記的名字,為何會在千尋口中出現?

桑眠,千尋,兩個不相關的人物怎麽會聯系到了一起?

君妄蓮看向蘇明眸,他可是無人能及的蘇老板啊……怎麽就連這夏夜裏的微風都能輕易能将他心裏的那座高樓吹倒,而唯一吹不散的,是記憶裏的眉彎……

君妄蓮的心裏一番冷、一番涼,他為難的欲言又止,只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

“蘇老板,難道小尋她就是……”

蘇明眸眼裏的長河被風吹得四分五散,他落落一笑,沒有回答。

君妄蓮又是一驚,抿着唇沒有再說話,只是不斷嘆氣。

在這樣僵持的氣氛中,千尋也很快醒了過來,她皺眉回想着剛才的夢境,以及陳家小姐有情亦被無情傷的悲劇,只能堪堪猜測到也許那位小姐就是老館長的祖先,而溫泉旅館——也就是曾經聲名顯赫一時的皮影戲世家。

那些奇怪的畫面,應該是來自陳家小姐的回憶。

暗夜裏的三人各懷心事,卻是蘇明眸當先回過神來,仍舊是清淡的笑容,不見一絲一毫的慌亂。

“千尋,你還好嗎?”

千尋點點頭,“我沒事,只是看到了一些曾經發生在這座宅院裏的事情,但是都只有一些簡短的畫面讓人捉摸不透……對了,那個西裝男人呢?”

隐匿在陰影裏的君妄蓮走到進月光中,面容上早已換上了熟悉的笑意,他接口道:“那個男人抱着人頭骨去找陸閑夢了,我們也跟去看熱鬧啦,我好想知道他們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他的話音剛落,幾絲微弱的燈光便在他們的周圍亮了起來。

三人擡頭一看,只見原本灰暗的長廊由近至遠正在變成另一種華麗的顏色……那些旖旎的顏色像是一只巨大的觸手無限延伸向前,被這只染色的“觸手”所接觸到的長廊披上了古樸而精致的外衣,廊間的燈也一盞接一盞的被點亮,變幻逐漸延伸至整座宅院,溫泉旅館猶如被吞噬了一般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君妄蓮環顧左右,對這突來的異變毫無頭緒,“……是結界嗎?”

蘇明眸搖頭,“感覺不到奇怪的氣息,應該不是結界。”

千尋想起了夢境當中的宅院,卻又不敢确定,她伸出手輕輕地拉了拉蘇明眸的衣袖,小聲說道:“這好像是溫泉旅館的‘前世’呢……”

“唉?什麽前世?”君妄蓮搖了搖手裏的蒲扇,一點風也沒有起,實在是怪異至極。

蘇明眸想了想,說道:“這是溫泉旅館數百年前的‘原貌’,它被自己的‘前世’附身了,也可以說,是我們回到了數百年的那座宅院。”

君妄蓮打了個哆嗦,“為什麽會有種恐怖的感覺……”

“喂……你自己不就是鬼嗎,為什麽還會害怕?”千尋斜眼看他道。

君妄蓮再次嘆氣解釋:“你懂什麽……我是集天地萬物之氣生出的玉石之靈,是神仙好不好!再說最近遇到這些鬼怪之事太多,我總覺得自己的膚色越來越暗沉了……你們兩個之中一定有一個是專愛吸引奇怪生物的體質吧!”

聽到“吸引奇怪生物的體質”幾個字,千尋心虛的把頭扭了過去……

此時,蘇明眸正安靜的凝視着走廊盡頭那一盞明燈。

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那盞燈光已然越來越近……千尋注意到了蘇明眸的目光,只見不遠處有一個娉婷女子提着燈籠緩緩走近,她身穿一襲素色錦衣,裙裾處精心繡着清雅的花瓣,燈籠昏黃的燈光将她照得明明暗暗,步步生蓮。

那女子的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一笑之間美貌悠然,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認出那女子是誰之後,千尋驚呼出口:“是《十王廟》裏的吳绛仙……”

“吳绛仙”提着燈站在長廊上,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沐春風,三分鬼意立刻變成了七分豔麗。

“怎麽,幾位可還滿意绛仙在畫屏上表演的戲?”

看到她的笑容,君妄蓮狐疑的打量着她,“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绛仙掩口笑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那屏風上的一個皮影人罷了。”

君妄蓮搖着蒲扇,冷哼了一聲,“那你就是皮影妖怪咯!你把溫泉旅館弄到哪裏去了……可不要随便玩花樣,就憑你的本事,想要傷害這裏任何一個人都很難。”

聽完他的話,绛仙微微欠身向三人行了一禮,“小女當然知道幾位都不是平凡人,只是這宅院獨自在此守候了數百年,已經生出了靈性,今夜因為有故人歸來,大概是按捺不住這百年的寂寞……想要與那位舊相識敘敘舊了吧……這宅院裏的主人曾是名噪一時的皮影大家,三位也是十分著名的手藝人,你們會看到這座宅院,是因為其中有一位也曾與這裏是相識呢。”

說完,绛仙看了看千尋,眼神令人難以捉摸。

蘇明眸颔首一笑,“你說的那位‘故人’,可是陸先生?”

绛仙但笑不答,只是側身在廊間讓出了路,笑道:“小女在廳堂備了上好的菖蒲酒和點心,既然三位已經來了,何不到廳堂一坐,那位‘故人’想必也已經在那等候了。”

君妄蓮警惕的看着面前那位美貌佳人,心下還在思考着會不會是陷阱,而蘇明眸卻已經從容一笑,“去聽一聽那位‘故人’的故事也無妨。”

說完,他拾步向前走去。

千尋也跟了上去,她隐然覺得所有密語的答案,一定就在這座“附身”溫泉旅館的老宅之中……

君妄蓮猶豫着,手中的蒲扇一停。

他沉默不語的看向當空的明月,已經是後半夜了啊……不知道這個鬼氣森然的夜晚,最終将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來走向天明……

廳堂內有人點了名為“靈虛”的香,香味淡而溢遠,他們漂浮在衆人的周身,以極輕極靜的姿态嬉戲游耍,卻比煙花還要寂寞。

在跨進廳堂的剎那,跟在他們身後的燈火忽然一暗,回過頭來,绛仙已經消失不見,以皮影人的模樣回到了那扇琉璃屏風之中。

陸閑夢坐在桌幾旁邊,神情落寞,在他對面的,是那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

桌幾上果然有一壇極好的菖蒲酒,以及嫩白怡人的槐花糕、糯米粽,好似這真的只是一個溫馨而普通的端午之夜。

那顆頭骨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靜靜的注視着廳內的人,在那空洞可怖的眼窩之中,是嘲笑和不屑的意味……

蘇明眸三人并不驚訝,他們早已都猜到,那位與這座百年宅院曾是舊相識的人,就是陸閑夢。

桌幾上放着溫好的酒,坐在一旁的陸閑夢拿出幾個杯子,緩緩倒上了酒,在倒酒之間,他落寞的神情一轉,又變為玩世不恭的笑容,當先打破了沉默,“幾位請坐吧,溫泉旅館好像奇怪的變成另一個地方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這樣的氣氛,也可以搞一個端午怪談會什麽的……”

君妄蓮看了一眼蘇明眸,見他沒反應,便冷笑回道:“我看在喝酒講故事之前,陸閑夢你是不是需要解釋一下那個人頭骨是怎麽回事?”

說到那顆人頭骨,陸閑夢立刻和那個西裝男人對視了一眼,随即才笑道:“人頭骨是我讓助手阿靖從側院挖出來的……不過,那是我爺爺的太爺爺——也就是我的高祖的頭骨。”

蘇明眸有些吃驚,不由得問道:“既然是你高祖的頭骨,為什麽又要挖出來?”

陸閑夢仰頭喝了一杯酒,那個名叫“阿靖”的助手又幫他倒滿,仰頭又是一杯,就這樣來回了三杯酒,他才終于開口道:“你們相信托夢麽?”

沒有等其他人的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接了下去,“關于這個人頭骨的故事,就當是我說的一個端午怪談吧——這些年來,我陸陸續續的夢見了高祖,在夢裏他給我講了許多許多事,關于他們那個年代的奇聞轶事和他一生的際遇,而當年,他就是死在這裏的。”

陸閑夢将空了的酒杯握在手裏,一遍一遍的轉動着,“高祖的名字是楊又堯,他的妻子是著名的皮影世家陳家的大小姐……”

廳堂內的燭火熱烈的焚燒着自己的軀體,不停發出“呲呲”的痛苦叫聲……不知是在為身上的傷痛而悲鳴,還是為故事裏的悲哀而狂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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