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六

那一年的端午,也是在一個大雨忽來前的午後,陳家大小姐陳青霜獨自一人坐在庭院之中,開得最繁茂的海棠花翹首在高高的枝頭,時而有一兩瓣悄然從枝頭墜落,情不自禁向着那寂寞對視了良久的大地,一擁入懷……

海棠花下,陳青霜仔細地讀着皮影戲的“影卷”,唇邊是花開的一抹幽香,她笑卷內的那些皮影人兒啊,一颦一笑都是驚心動魄的局,專愛将看的人攝了三魂去。

宅門外,有一個清秀的青年悄悄從門縫裏凝視着院內,花下人又怎麽知道,她耳邊遺落的幾縷青絲,又豈不是另一個局?那局外人只堪堪望上一眼,便被誘了七魄,從此他獨愛海棠花開的幽豔,和盛開在花下的無痕春夢……

猝不及防的,陳青霜從影卷裏擡起頭,就那麽看進了那位避雨青年毫無防備的眼裏,良久的對視,卻還是她忍不住先笑了出來。

“大雨将至,不如公子進來避雨吧。”

青年輕輕推開大門,“多謝小姐。”

在這樣極好的邂逅裏,他和她都陷入了對方的局,誰都沒有逃出去。

“在下姓楊,雙名又堯,敢問小姐芳名……”

“青霜,陳青霜。”

“青霜……青霜……”他低聲念着她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叫的源遠流長,柔情婉轉。

楊又堯不禁愛上了這樣阻人前行的陰沉天色,大雨要來,其實是為了引那命定的兩人相遇罷。

在那大雨夜之後,楊又堯便有意無意之間頻頻路過那座氣派的宅院,宅院之中,總有那位名叫“青霜”的小姐為他打開庭院外的大門,她會拂袖點上一絲冷香,在唇邊抿一抹朱紅……海棠花瓣從枝頭落下,卻再也落不到大地的懷中……而是樹下絕色的雙鬓……

在海棠花落不到的地方,還有那庭院深深的角落裏,有另外一雙明亮的眼眸含着數不清的嫉妒與羨慕,安靜的注視着那對甜蜜的戀人,她緊緊攢着裙角,發絲被風打亂也毫無在意,她妒忌到發狂,為何先遇上書生的人不是她……為何将她唇上的朱紅以吻染成微釉的不是他,楊又堯啊……如果你叫的名字不是“青霜”而是“青白”該多好……

她是青霜的妹妹,青白。

在大雨将至的午後,誰都不知道,長廊的拐角處,青白靠在廊上默默的撷了一支粉色的花,在等着姐姐看完“影卷”。

那一場相遇裏,或許是她比青霜先看到楊又堯的,誰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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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并沒有多久,楊又堯和青霜就成親了。

洞房花燭夜,楊又堯醉得搖搖晃晃,終于是在那長廊上遇到了青白。

有着同一張面容的姐妹,不同于青霜的柔媚氣質,青白是冷豔的,猶如天生盛開就要将月華都比下去的火紅鳶尾,楊又堯被她熱烈的目光燒得束手無策,醉眼蒙眬間,也不知是誰先的手輕輕觸碰了誰,溫柔的觸感令兩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最終還是交錯開來,楊又堯回過神,急忙向青白道歉。

也不知是否是因為憤怒,青白只是在他背後冷笑道:“你一定會後悔的,陳家的小姐,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敢娶。”

楊又堯以為青白只是嫉妒,所以并沒有在意她的話。

然而,他卻慢慢發現,陳家的确是一個非常怪異的家族……因為在這樣顯赫家庭裏,陳家竟然沒有一個男主人。

所有當家的人都是女人……那麽,陳家的男人都去了哪裏?

……

說到這裏,陸閑夢忽然冷笑起來,他低頭看着庭外,不知在想什麽,靜默的廳堂之中只有搖曳的酒聲孤獨的響,誰也沒有說話,只有他一個人。

廳堂上的人頭骨在暗夜裏看起來像是在笑,琉璃屏風上的幾個皮影人也明媚的咧嘴笑着,仿佛連他們都在等他繼續講下去。

半晌之後,陸閑夢才又緩緩道來了後面的故事。

……

民間的皮影大多會用羊皮、驢皮之類的獸皮來制作,圖上桐油,用陰陽雕刻的方式将皮革镂空刻成“生旦淨末醜”,做工往往極為細致,一步之差皆為全盤輸。

而陳家之所以會成為當時最好的皮影手藝世家,是因為他們掌握着其中最精細的秘密,不單單只是那一道道複雜的工序,還有極為重要的原料……

陳家所制作的皮影,在當時的手藝人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他們所用的皮色是那些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比起羊皮的粗糙,陳家的皮色順滑而強韌,沒有一家的皮影人能比過他們。

陸閑夢輕笑一聲,說道:“誰來猜猜,陳家皮影人的原料是什麽?”

聞言,在座的幾人都沒有說話,已經猜到答案的人也只是低頭喝着酒,沒有應答。

只有蘇明眸是不喝酒的,他墨黑的眼裏有似有似無的笑意,他看到了琉璃屏風上的绛仙,绛仙也在看他,兩人相視一笑,蘇明眸回答道:“是陳家的男人。”

所有人都是一驚!

陸閑夢聞言笑了笑,随手倒了一杯酒放在人頭骨的前面——

“蘇明眸猜得不錯,就是人皮,是陳家男人們的皮。”

“你一定會後悔的,陳家的小姐,沒有一個男人敢娶。”

楊又堯終于明白青白這句話的意思。

在某個挑燈夜話的晚上,青霜去見陳家的大奶奶,楊又堯等到淩晨,青霜卻還遲遲不歸,于是他去後院大奶奶的房間尋她。

在後院之中,燈火影影綽綽,楊又堯正欲拾步上前敲門,卻只聽房間內傳來大奶奶和青霜談話的聲音,到底是心裏那好奇心作祟,他舉起的手始終沒有敲下去。

大奶奶年事已高,聲音好似風沙嗚咽——“青霜,再過一年,這個家的大權就要交到你的手上了,按照祖上的規矩,陳家的女人成親有了孩子之後,你可知道該怎麽做?”

從窗外看去,楊又堯只能看清青霜的影子,房間內的青霜就像幕布後被人操縱的皮影人一樣機械的點了點頭,輕聲回道:“青霜知道……要、要親手用又堯來制作當家的第一個皮影人……”說到這裏,青霜整個人都微微顫顫,聲音裏充滿了不忍、不想、不要,“可是大奶奶,又堯……又堯他是無辜的……”

只說了這一句,大奶奶便伸手一拍桌子,桌上的燭光晃了幾晃,又小心翼翼的亮了起來。

“胡說什麽,你知道這是祖上的規矩,為了做出世上無人能比的皮影人……我們陳家的女人忍辱負重直到如今,若是斷送在你手上了,看你将來死了怎麽見祖宗!”

青霜低頭看着腳下,良久之後,才小聲回道:“是,青霜明白了。”

聽到這裏,門外偷聽的人早已被吓得渾身冷汗,陳家……陳家制作皮影人的原料居然是男人的皮!

如果青霜真的要殺了他,那麽他離死期便不遠了,因為——青霜是懷有身孕的。

在那之後,青霜依舊是賢淑溫柔的好妻子,但她并不知道為何自己的夫君日日都是無精打采,可是青白知道。

而楊又堯深愛着青霜,在聽到那一場驚心可怕的談話之後,他也曾害怕、也曾彷徨、也曾無措……可是他不想走,在他看見青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離開了。

他就像只在暗夜裏開放一瞬的昙花,即便知道只有一夜的歡愉,卻還是忍不住抛開一切,只為以最美麗的姿态盛開,只為等待了無數個日夜的賞花人,只為在最好的時候,與她相遇,即使淩晨就是死期。

但是,青白不忍心,她絕不會讓心上人就這樣死在姐姐的手裏。

……

陸閑夢斂了目光,燭火之中臉色越發青白,他擡頭問圍桌而坐的幾人:“你們相信異術嗎?我聽說——每個手藝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異術,你們信嗎?”

“我信。”

回答的人是蘇明眸。

君妄蓮嘗着唇齒留香的槐花糕,無趣的斜眼看了陸閑夢一眼,然後在心底嘲笑了一番這些無知的人兒,手藝人擁有世界上最靈巧的雙手,他們在各自的領域裏創造着不一樣的神話,自然也是有獨特異術的……而蘇老板作為傘匠的異術,說來也是十分高超的。

陸閑夢沉吟了許久,手上拿了一塊槐花糕,卻遲遲沒有入口。

……

青白問楊又堯,“如果我救了你,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

楊又堯沒有回答,但是答案青白是知道的——青霜,永遠都是青霜!楊又堯愛的是青霜,大奶奶定下的繼承人是青霜,一切都是青霜的。

她冷笑着心想,很快……青霜就什麽也不是了。

就在那個大奶奶指定要剝下楊又堯的皮的夜晚,青白搗碎了迷藥放進他們的飯菜裏,當夜,所有人都睡得很熟。

而青白只做了一件事——她将楊又堯和青霜的頭對換了。

大奶奶只看了楊又堯的臉一眼,便什麽也沒有說,而幾乎和青霜一摸一樣的青白裝扮成姐姐的樣子,将“楊又堯”背上的皮親手割了下來。

誰也不知道,又堯就是青霜,青霜就是又堯……

青白本用異術将楊又堯的魂魄封在了皮影人之內,等他的頭和身體再次結合在一起就可以活過來,然而,最後楊又堯并沒有等到那一刻,因為他想死……死了,就可以和青霜在一起了啊。

執著的青白……就那樣一直一直孤獨的活下去了,沒有人愛她。

……

“那顆頭骨,就是楊又堯的。”

陸閑夢說完他的故事,卻只聽那琉璃屏風上有人輕聲笑了,調笑聲裏是濃濃的失望,“……真是好一個為愛情而亡的故事啊……只是,實在是假得很呢,就如《十王廟》一般,真正的故事,永遠沒有那麽完美。”

聽到這句話,陸閑夢嘴角一顫,險些要将杯子裏的酒灑出去。

笑起來的那人自然就是吳绛仙,她随性的坐在屏風旁,翩若驚鴻,纖纖素手摘了一支美貌的優昙花,于鼻息之間搖曳着絕世的幽香,當真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陸閑夢驚恐的看着她,顫聲叫道:“你是人是鬼?就是你把溫泉旅館變成了另一個地方的嗎?”

吳绛仙看着他驚慌的臉,笑意盎然的說道:“我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我啊,我就是那位陳家大小姐‘青霜’制作的皮影人吳绛仙呀……只是一個小小的妖怪而已,你知道那麽多事,那麽也一定知道《十王廟》就是青霜小姐最愛的戲了……至于這座宅院,你應該是十分熟悉的,因為它就是來和你敘舊的啊,就是這座見證了當年所發生的一切的宅院,你所看到的、遇到的,都是來自你留在這裏的回憶——陸先生,又或者應該叫你,楊又堯?”

陸閑夢猛然一驚,手上的酒杯生生被他握成碎片!

“你胡說什麽!楊又堯是我的高祖,他早就死了!”

绛仙伸手拿了一顆粽子,溫柔的笑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楊又堯因為貪生,一次又一次的附身在自己後代的身上,享受着年輕的軀體……你如今回來尋找自己的頭,的确是因為想要‘複生’吧?”

陸閑夢惡狠狠地看着吳绛仙,蘇明眸只是微笑,千尋也沒有說話,君妄蓮卻是十分開心,果然真正的好戲都在最後呢!

绛仙把玩着手中的粽子,毫不在意陸閑夢的眼神,又接着笑言道:“其實當年,楊又堯是知道青白要做的事情的,不是嗎?”

陸閑夢一愣,剛要反駁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千尋卻開口了——

“楊又堯根本不愛青霜,在知道自己會被剝皮之前,他就已經在計劃着殺死青霜,然後獨享陳家龐大的財産!”

“我說得對嗎,楊又堯?就在‘驚蟄之宴’上,青霜曾差點死在了你的策劃下。”千尋筆直地看着陸閑夢,像是要将所有的真相生生從他的眼裏扯出來。

陸閑夢心下一寒,桌下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他瞪着雙眼大聲叫道:“……你們都是在胡說八道!當年的事情,你們誰也不知道!青霜是被青白殺死的!”

——不小心說漏,他便立即住了口。

绛仙掩口一笑,“到底還是沉不住氣呢,壞男人,沉浸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愛裏,似乎讓你太得意了。”

她賞着花,娓娓道來故事中的故事。

“貪婪的楊又堯……其實是知道青白要用青霜來換他的,可是因為太想活下去了,就任由青白殺了青霜,可悲的男人,你絕不會知道,為何最後青白沒有帶着你的頭出現?那是因為——被換掉頭的人就是青白啊!”

聽到绛仙的話,陸閑夢,不,是楊又堯頓時呆住了,他震驚至極的張大了嘴巴,顫抖着擠出了幾個字……

“怎麽會是青白,你、你在騙我……”

绛仙撷着優昙花,眼裏夾雜着嘲諷和譏笑,“你真的以為青霜什麽也不知道嗎?你暗中和青白暧昧,默認了青白用那樣殘忍的方式換你偷生,你真的以為,青霜什麽也不知道?

那夜,就在青白要把她的頭割下的剎那,青霜醒了過來,青白最後,其實是變成了青霜的替身了呢……只是她還不夠狠,只把你這臭男人的頭割下扔了去,也沒有理會青白将你的魂魄封進了皮影人內,尚留了你一命,若是狠下心也将你殺了剝皮,也就不會有這一夜了!最終……青霜還是用青白的皮制作了我們,将往事全部封在了皮影人之內,孤獨的老死了。”

楊又堯已經說不出話來……他陷在绛仙所講的真相之中,不敢相信青霜她竟然是最後活着的那個……那時候,他沒有等到青白便随意附身了一個過路人,就此一遍遍不休止的貪戀着人類的身體,不停的潛伏在子孫後代的體內,享受着永生,可終究還是想念那具身體……于是,才會重新回到這裏,為了複活……

楊又堯的确和朱爾旦一樣,是一個十分貪婪的男主角,那《十王廟》裏的故事早已預示了一切,慘死而被換頭的绛仙,逍遙快活的朱爾旦……

然而悲劇的角色,只有那對為了愛情而相殺的姐妹。

“啪啪”兩聲自廳堂內響起——是君妄蓮在拍手大笑,“哈……果真是精彩的劇情,一個貪生怕死的‘癡情人’,一段各懷鬼胎的三角戀情,當真是精彩無雙!”

绛仙嗅着花香,那琉璃屏風上,青霜制作的幾個皮影人都笑了起來,“哈哈哈”的笑聲不斷回蕩在廳堂之內,戲裏人也做了回看戲人,曾經唱戲的假正經,如今看戲的最無情。

蘇明眸緩緩道:“這座老宅帶着百年前的回憶等你前來,一切都會塵歸塵土歸土,你也應該回到早在數百年前就去的地方了。”

楊又堯呆滞的坐在原地,眼裏是凄厲的鬼意,只聽他随即冷笑着大叫道,“我會一直活下去的,青白青霜都舍不得我死!我會一直活下去的!”

绛仙忍不住笑了,她将手上的花插到發間,可憐的看着那瘋魔的人。

“你逃不掉的,這琉璃屏風裏的皮影人,就是青霜早已為你準備好的歸宿啊,他們會把你永永遠遠封在皮影人裏,生生世世都只能演着貪婪的角色——不過,這也是一種永生呢不是麽,你為了貪戀永生而離開,如今又為了永生而回來,也算是如願以償了吧。”

黎明将至,山間溫泉之旅終究是結束了。

老館長和館長夫人一大早起來就看到所有人都聚在了廳堂裏,真是怪異的景象。

蘇明眸一行人和陸閑夢紛紛就此向館長夫婦告了別,乘着泛白的天色下山了。

走出這座古老宅院的時候,天下起了大雨。

已經脫離了楊又堯的陸閑夢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的回望着那座美麗的宅院,蘇明眸的傘沿默默出現在陸閑夢的頭頂,雨聲被停留在小小的傘臺之上,雨水卻還是漸漸流濕了他的滿心纏綿。

千尋輕輕在心底和那位有着“一面之緣”的陳家小姐道着別,再見了,謝謝你給我看到的回憶。

耳邊卻響起了一個嬌俏的笑聲對她道:“那其實是來自你自己的回憶呢……桑小姐……”

是那靈氣逼人的吳绛仙,千尋一愣,绛仙的笑聲卻再也沒有響起。

君妄蓮靜然的聽着所有人心底的聲音,最終只是對着千尋一笑,終有一天,屬于你的那段故事也會再次出現的。

玉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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