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
夜,夜夜如啼眼。
蘇明眸撐傘站在三忘河畔,河面上的點點浮萍貪戀着月華,幼鳥掠過河面,順着濤濤的流水飛向不似人間的盡頭,一河寂靜的聲音,沒并有船只。
從蘇明眸的傘下望去,卻發現遠處的河面上搖搖晃晃的出現了一只烏篷船,船上的一點昏黃燈光劃破天河一色,推開一層一層的水波,緩緩向岸邊搖來。
一燈一船一江月,半層波浪半層花。
看到船只靠近了,蘇明眸朗朗一笑,“一念,近來可好?”
名叫“一念”的船夫盤腿坐在船頭,聽見蘇明眸的聲音,他舉手掀開鬥笠,露出一副極其柔和的眉目,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是偷下了一輪明月化作雙眸,溫柔得不似人間所有。
“啊……原來是蘇老板啊,怎麽,今日沒有要送到忘川的游魂嗎?”一念擡着鬥笠一笑,聲音軟軟的,一瞬間這冰冷殘酷的夜色都變得祥和了。
是一個好溫暖的人啊。
蘇明眸搖頭笑,“你運氣極好,今天是沒有了,你平日裏與死人打交道慣了,不知可願意與我這個平凡人敘敘舊?”
一念笑得眉眼彎如勾月,他向後挪了挪,但仍然打着盤腿,舒服極了,“上來吧,老朋友,我帶你去忘川兜兜風。”
蘇明眸微微一笑,收起傘,踏上了烏篷船。
船頭的燈光明明暗暗,不知想起了什麽往事。
船內的小火爐上煮着茶水,一念劃着槳,說:“知道蘇老板你不愛喝酒,我特意給你備了午子仙毫。”
蘇明眸“哦”了一聲,看着爐子上的茶水,“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你每次都是這個時候來送傘裏的游魂,不難猜到。”一念背對着他,聲色很是舒緩好聽,“……況且……你今日來找我敘舊,大概是來送行的吧。”
蘇明眸笑了笑,“是了,今夜是你最後一次渡靈到忘川了,與你認識這許多年,終還是有些不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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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蘇明眸從衣袖中拿出一炷香點燃,香火泛泛,像在燃人心。
烏篷船駛着駛着便出了三忘河,也不知是到了哪一段河脈,河水漸漸不再清澈起來,河面下似乎有鬼影幢幢,令人不敢直視。
再搖過了一段,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念收起船槳停了下來,對蘇明眸溫和一笑,“就在這裏吧,忘川太暗,唯有此地的風景是奇異般獨好。”
蘇明眸點點頭,眼前是一篇清澈的河水,夜空之中雖沒有月光,河面上卻有散發着柔華的白蓮做襯,舀一勺河水,朵朵白蓮的影子映在勺中,也真像是攏進了空中的明月。
一河蓮月一炷香,蓮月是夢,香是斷腸。
一念倒了一碗午子仙毫給蘇明眸,“再行幾段河裏就要看到孟婆那個大娘了,老人家總愛唠唠叨叨,就不去會她了。”
“不去告別嗎?”蘇明眸喝了一口茶。
“不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離別這種東西還是盡量避免的好,反正明天就會新人來接替我,她不會無聊的。”
一念随意的笑,卻是那般好看。
“一念。”蘇明眸握着茶杯,“我記得你說過,當渡靈人是迫不得已……是為什麽?”
“那個啊……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念用手臂枕着頭躺下來,眼前是一篇虛空,什麽也沒有,就像他的過去。
說到底他在陸上生活的事,已經是多久之前了呢……一百年?兩百年?或者是更久之前……時光變遷,他早已被細細打磨,不再是少年,不再有春夢,不再會慌亂,曾經他心心念念的人與事,也都化作了虛煙,不知所往。
年齡,回憶,傷痛,均抵不過時間。
他微微閉目,和顏悅色,“嗯……仔細想想的話,還是能記起來一些呢。”
蘇明眸喝着茶,小火爐安靜的燃燒着,唯有船頭那盞并不明亮的燈跳躍了幾下,仿佛她也是回憶深種,也會為此而心動。
那個時候,一念大概才二十歲出頭,正是愣頭愣腦的少年之時。
為了摘開春的第一支桃花送給心愛的少女,他連夜爬上山,在樹下守了一夜不敢合眼,只盼那花兒早些開吶……山上的夜晚本就不平靜,開春之更是時寒風凜冽,可就算有萬般的難,萬般的苦,一念還是等到了花開,他欣喜的摘下來,又不停歇的趕下山去,心裏只想着要快些給那人看到。
可惜的是,等他趕到,美麗的少女身旁早已有另一個大富人家之子,命人連夜騎馬将開得最繁茂的那棵樹運了來。
不管你如何努力,終究還是慢了。
一念失神的站在暗處看着暗戀的女孩,默默發誓有一天,一定要把世界上最美麗最獨一無二的花送給她。
只要她看他一眼。
那個單純的少年啊……就這樣攥緊了手中鮮豔的花,揉碎了片片花瓣。
……
“你知道我為何會成為渡靈人嗎?”一念轉身趴在船板上,伸出手撈起一朵白蓮,放在鼻間嗅了嗅,清冽的香氣,是由千萬游魂作為養分而成長的,死亡的味道。
蘇明眸撥了撥身旁的那炷香,只是笑了笑,“後來,你找到那種獨一無二的花了嗎?”
一念放回白蓮,說:“找到了。”
……
二十二歲那年,心愛的少女才十七歲。
十七歲那樣年輕的身體,卻還是患上了疾病,聽說十分嚴重,活不過三天的。一念心疼得急流淚,可是自己從小就是孤兒,沒有錢,也不會看病,要怎麽救她?
他想起小時候聽龍王廟裏的老和尚說過,有一種名叫“曼珠沙華”的花可以治百病。一念跑回去那龍王廟,跪在老和尚面前問他曼珠沙華在哪裏?一念從小被抛棄在龍王廟,老和尚就像他的親爹爹一樣,看他那番模樣,也是心疼。
老和尚說,曼珠沙華只有忘川才有,是用游魂澆灌出來的毒花。
忘川在哪裏?一念急問。
老和尚搖了搖頭,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見去忘川的路,如果運氣好,還可以保存一口氣進入忘川,運氣不好的,就只能用屍體澆灌曼珠沙華了。
一念太執著,他毫不猶豫地跳進了一條河水之中,等待着河水将他帶去死亡之路,水将一切空氣隔絕在外,他死命地拉住河底的水草,要将自己溺死在河中。
眼前逐漸出現幻覺,在他的雙眼快要閉上的一霎,眼眸之中突地射進了流光,是一條的河道,他掙紮着向前游去,向着那一束光而去……
那就是忘川了。
……
“那獨一無二的花,就是曼珠沙華。”一念撥着水溫柔的笑。
蘇明眸放下茶杯,也想伸手去折一支白蓮,一念卻伸手一拉他的衣袖,将他彎下的身子拉了回來,“蘇老板,記得不要碰忘川的花……一旦你輕易折了,就要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
蘇明眸凝視着他的眼,一時無言。
……
一念摘到了曼珠沙華,他握着那支救命的花往回趕啊趕,要去救心愛的人……
最後在少女的家門前,他将那支花交給了少女的父親,務必求他一定要煮成湯喂她喝下
去。
……
蘇明眸好奇的探下身問一念:“她活過來了嗎?”
一念看着河水中的倒影,彎起眼睛來笑了,“活了。被那支世界上最美麗最獨一無二的花救活了。”
樹下的小幾上,酒杯裏盛開了一輪明月。
潘谷用那雙像是被水墨氤氲的眼眸看着千尋。
沉默了良久,潘谷不說話,誰也不敢說。
“過去的往事就不必再提了,今日我來找你,是為了另一件事。”他眼梢狹長,看人的時候似乎能将人心看穿。
蘇明眸和潘谷的氣質或者有些相似,可是蘇明眸如果笑,那就是真正的在笑,然而潘谷,千尋總覺得他骨子裏還是冷冷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還是個愛笑之人。
潘谷的話音剛落,君妄蓮也附和道:“對、對,有些事還是應該你自己想起來比較好。”
千尋明白,今天他們是打定了主意不會告訴她關于桑眠的事了,既然如此,她所性就不問,反正也不想知道……那些感覺從來和自己無關,卻又被別人硬要串聯起來的事。
“你為了什麽事來?”她問。
潘谷莞爾,“為了一個叫一念的人。”
“一念?那個船夫?”君妄蓮放下酒杯,奇道,“關那個渡靈人什麽事?”
“就在你還是桑眠的時候,我和你一起,為一念做了一件事。”潘谷微笑,“應該說是我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你,是為了‘迷’。”
見千尋一直都極其疑惑,沒有等她開口問,潘谷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恐怕忘記了,‘迷’曾經是桑眠很重要的夥伴,關于‘迷’和一念的往事,容我畫下來比較直觀一些。”
潘谷揚起笑意,然後從衣袖中拿出一疊宣紙鋪在小幾上,八松和狻猊像是變戲法一樣立即拿出硯臺和毛筆放在旁邊,潘谷倒了一小杯清水在硯臺之中,墨汁不徐不疾的舒展開來,墨香瑩潤,如夢如幻。
他握着筆,下筆并不精細,走勢非常随意,卻又蘊含了章法,淺淺幾筆就勾勒出一只靈神具活的梅花鹿來。
那只梅花鹿還未脫離潘谷的筆尖就已徐徐如生。
潘谷靜靜的收回筆,也不再畫其他。
千尋看着紙上那只鹿的眼睛,說不出的熟悉,看得入神,她睫毛一顫,梅花鹿竟然動了起來——潘谷含笑道:“就讓她自己來給你講吧。”
梅花鹿眨了眨眼,在白紙上跳躍起來,硯臺裏的墨汁被她那靈動的眼一看,居然自己落入了畫中,無人提筆,畫自成方圓。
極短的時間內,白紙上就出現了一座山,山中的森林裏有一個少年。
少年在樹下打着瞌睡,但只是短短幾分鐘就睜開眼來望向樹梢,不知是看到了什麽,他馬上又失意的閉上了雙目,梅花鹿躲在另一棵樹下偷偷看着少年,不敢走動,只怕自己輕輕一動,就會驚擾到那個清秀的少年的夢境。
少年溫柔的眉目,不管如何看了都會心動……
她知道,少年在等開春的第一支桃花啊。
可是樹梢淋了雨水,花卻遲遲不開……
怎麽辦……要怎麽幫他?梅花鹿在樹後躊躇着,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忽然心生一計。
少年打着哈欠,本以為那花兒不會開了,他懶懶的擡頭望去,只見唯有他頭頂的樹梢生出了一支豔麗的桃花來,他一驚,伸手折了那鮮豔的花枝……竟是不敢相信,他堪堪等了一夜,終是等到這花開了……
梅花鹿舔舐着身上的傷口,擡眼看見少年欣喜的笑容,她心下一動,正是那樣的笑容停下了她的腳步啊……
少年興奮的拿着花枝奔下山去,趕着要送給心愛的女子,而小鹿仍然站在原地,癡癡的回想着少年笑意盎然的樣子。
此時畫中出現了一個少女,她緩緩走到小鹿的身邊,看見她身上的傷口,只是無奈地搖頭。
她低下頭幫小鹿處理傷口,口中碎碎念着什麽。
這雖然只是一場無聲的畫中戲,可是千尋卻奇跡般的知道少女說的話,她對小鹿說:“迷!
你怎麽又跑到這裏來看他了?還用了身上的斑點幫他幻化成桃花,真是笨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愈合。”
小鹿舔舔少女的手,乖巧地用頭蹭了蹭她的手臂。
“不要撒嬌啊!”少女皺眉,她身上的傷口還在不斷流血。
那是桑眠。
千尋一愣,桑眠……桑眠。
你真的就是從前的我嗎?你我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淵源?轉眼間,畫中風景流轉,梅花鹿回眸看了千尋一眼,眼中有說不清的悲鳴。因為接下來的故事,也說不清是悲劇還是喜劇。
少年心愛的女子患了重病,他抹着眼睛又奔上了那棵樹下,那顆将第一支桃花盛開在他
頭頂的桃樹下。
梅花鹿還是在另外一邊靜靜的守着他。你在為別人傷心,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的傷心只為你。
少年傷心之中想起了什麽,他急急地跑下山去,梅花鹿擔心的跟在他後面……他們之間,還是離得那麽遠。
梅花鹿最終還是沒能跟上少年,在山腳下,她被捕獸的利爪夾住了後退,幾乎就要痛得死在那裏,少年的背影漸行漸遠,他跑得那麽快那麽急,為了要去救另一個女孩,他飛快的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
少年甚至都沒有回頭。
……
千尋看着畫卷,惋惜道:“她死了嗎……”
潘谷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揮袖掃過白紙上畫卷,只見畫中央,少年拿着一支血紅的花急急跑來,腳下幾次磕磕碰碰,他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抹掉臉上的血跡又向前跑去。
一定要快點啊,他低聲念叨。
路過山腳,善良的少年雖然跑得急,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垂死的梅花鹿。
他停下狂奔的腳步,走向她。這是少年第一次看見她,竟還為她停下了前行腳步,他蹲下身來,小心翼翼的拿開捕獸的利爪,然後将手中花折下一片花瓣喂到鹿的唇邊……快吃下去,你會活過來的。
鹿睜開眼睛來看着少年,陽光灑進他的眼底,镌刻滿了柔情似水。
他的名字,是一念啊。
一,念。雙唇都不用觸碰就能念出的,詩一樣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迷。
……
畫中戲停在了這裏。
潘谷長嘆一聲,“一念用來救人的花是生長在忘川之中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君妄蓮一驚,說道:“那不是傳說中的死亡之花嗎?”
“既是死亡之花,也是救命之花,将死之人只要吃了就可以立刻活過來。”
“可是……我聽說這種花是十分邪門的,所謂的救人,不過是一命抵一命罷了。”君妄蓮搖頭嘆氣。
潘谷笑了笑,“的确是這樣,只要摘下曼珠沙華,就等于是與忘川定下了契約,契約沒有完結的一天,他都不可以踏上陸地。”
千尋呆了一呆,輕輕回道:“所以,一念才會變成渡靈人,那麽迷呢?”
“迷……”潘谷嘆息道,“迷雖然是妖怪,但是她放棄可以幻化成人的機會,選擇了自然的生死。”
“為了一念嗎?”千尋問。
潘谷點頭,“我時常會去忘川會會幾個老朋友,自然也就認識了一念,那時候他一個人撐船在忘川之上,獨來獨往,甚至連一盞照明的燈都沒有……只有黑暗的河水。”
“迷,選擇了陪着一念,就算變成游魂也不過忘川。”
千尋聽到這裏,有些悵然若失,“你說你曾經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我……”她停了停,“桑眠,為了迷……你所說的這件事是什麽?”
潘谷低頭喝了一口酒,幽幽道:“我制了一塊墨,用那塊墨為一念畫了一盞燈。”
“而桑眠,她曾是非常厲害的制香師,她将迷的骨灰制成香灰入了我的墨,一念船頭的那盞燈,其實就是迷,今夜是一念上岸的日子,而迷,也是時候離開忘川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迷的‘香灰’必須由制香之人親手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