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

正是最好的月色當頭,留下山上的琴瑟湖邊,桂花猶自盛開在月下,帶了點點幽冷的花香,有人鋪好了茵席設宴,正所謂謝夜月而憐花顏,陳茵席而設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好一場中秋宴。

蘇明眸他們來到時,竹老爹和“兔兒爺”已經等候多時了。

幾個人圍着茵席坐了下來,在席子正中放着的是精巧的團圓月餅和用蒲包蒸熟的螃蟹,食物的香味讓人垂涎,桂花之香如春風撲面,花與月的交心,構築的是紅塵之中一段風姿萬種的奇遇。

“兔兒爺”掌着燈,就連起風時也不見燈火閃爍,在竹老爹身旁放着的正是那壇換骨醪。

“竹老爹,你和小酒童兔兒爺也被吵醒了?小姐呢?”阿秋伸手拿了一個月餅,淺淺咬上一口,溫軟的蛋黃有些粘牙,卻極是好吃。

竹老爹撫着白須露出笑容,仿佛神仙隐士,素然風骨,“我們這樣的妖怪,不管沉睡多少年,總是會有被人打開封口的一天,乃‘醒酒’也……其實我和小兔兒早已經尋找小姐的換骨醪多年了,沉睡的人只有你一個而已。”

說話間竹老爹瞥了一眼正在醒酒的換骨醪,說:“小姐一向姍姍來遲,不必多問。”

“兔兒爺”也插嘴道:“是啊,阿秋你直到現在才被人‘吵醒’,我和竹老爹幾年前被開封後,可是跑過了這人間的許多地方,見到的都是你想也想不到的事。”

阿秋眯眼一笑:“有什麽事我想不到的?”

“會飛的船你見過嗎?還有跑得比世界上最快的千裏馬還要快的車、自己會亮的燈你見過嗎?”

“兔兒爺”扶了扶臉上的面具,得意洋洋的一一說來。

君妄蓮搖着蒲扇,聽得不耐煩,“喂喂,我說你們幾個妖怪,能不能說一點正經事,例如那壇換骨醪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你們家小姐是誰?”

阿秋看了竹老爹一眼,竹老爹悠然斟酒自飲,兔兒爺面具遮臉,誰都沒有說話。

千尋看向阿秋,卻聽身旁的蘇明眸柔和一笑:“我想這換骨醪和你家小姐的故事定是很精彩的,不知這壇奇酒究竟有一個什麽不醉不歸的過往?”

阿秋略一沉吟,終還是難掩本性,愉快的笑了起來,“要說這壇換骨醪,倒真是有這麽一個怪談……不過我說我的,真真假假可沒有根據,你們信不信無妨。”

一聽阿秋要講故事,“兔兒爺”頓時急了,小男孩到底是好勝心性,急忙搶白道:“我也有故事,我先說我先說!阿秋我先說了你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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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不理他,自顧自地又吃下一塊月餅,開始娓娓道來。

“兔兒爺”見抗議無用,只得悻悻作罷。

阿秋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位名叫夜吟的宮廷釀酒師,在一場寂靜繁華的夜裏,夜吟撿到一個女嬰。

從此後,他視她于女兒一般,給她取名為玉藥,養育她,将畢生所學教予她,然而玉藥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卻有怪事發生了。

她十六歲那一年,夜吟正好三十六歲,夜吟怎麽也不會想到,玉藥竟是比他先死……

那天是玉藥十六歲的生日,她一大早便像往常一樣出街去買物品,可是将她的屍體送回來的,卻是迎風春的老板娘,夜吟怎麽也不敢相信——因為迎風春是一家妓院。

玉藥是怎麽死的?又是為什麽屍體會被妓院的老鸨送了回來?玉藥從小到大都十分乖巧,絕不是會出現在煙花之地的女子,為何會死得這麽蹊跷?

後來聽老鸨說,那天正好是迎風春的花魁大選之日,許多有身份的客人慕名而來,客人中有一個俊秀的公子,帶了一個小丫頭,這個小丫頭自然就是玉藥,這公子找到了迎風春的老鸨要把玉藥賣給她,只是玉藥寧死不從,那公子也是急脾氣,當時就和想逃跑的玉藥在迎風春的後巷拉扯起來,最後等老鸨出去看的時候,已經失手釀成悲劇了。

“那位殺死玉藥的公子是誰?這和換骨醪又有什麽關系?”君妄蓮探頭問道。

阿秋含笑道:“別急呀,這玉藥的屍體可不一般,老鸨送回來的玉藥,全身骨頭都不見

了,你說這不是怪事嗎,誰會想要死人的骨頭呢?”

千尋看了看那壇換骨醪,沉吟道:“莫非這酒就是用玉藥的骨頭釀成的?”

阿秋的目光盈盈流轉,“這換骨醪究竟是怎麽釀成的,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聽我家小姐說,用來釀換骨醪的骨頭,必須是精挑細選的,最好細致的用糯米喂養上十六年,等她全身的骨頭慢慢長成酥香軟骨,便可以剔骨入壇了。”

蘇明眸輕聲一笑:“這麽說來,殺玉藥的人其實是釀酒師夜吟了?為了釀成傳說中的換骨醪,他親自挑選了玉藥,而不是撿到了她?”

“……然後裝扮成另一個人自編自演了迎風春的殺人事件?說不通啊……既然決定要殺玉藥,又何必那麽費事?”君妄蓮搖頭道。

“你們說的都不錯,夜吟的确是為了釀酒親自挑選了玉藥,至于玉藥死在迎風春可不是夜吟殺的,殺她的,就是那個老鸨啊!”阿秋再次笑了起來,“老鸨從頭到尾都在說謊,因為她根本就不是老鸨,而是另一個釀酒師,能釀得換骨醪的人骨百年難得一尋,聽說夜吟竟找到了,她又豈會放過這個争搶的機會?”

聽她說完,君妄蓮長嘆一聲,“我還以為你要說的是一個愛情故事,沒想到最後是一個推理故事,無趣。”

竹老爹也笑了,他撫摸着花白的胡須道:“秋娘子的故事不好聽,不如我也來講一個關于這壇換骨醪的故事吧。”

“兔兒爺”掌着燈冷哼了一聲,氣鼓鼓道:“你們說的故事都是假的,只有我才知道換骨醪的故事是什麽,既然都不給我講,那你們就去聽竹老爹編的好了。”

君妄蓮看着他的樣子笑得開心,“這阿秋是秋露白變成的妖怪,竹老爹是竹葉青,我好奇你這兔兒爺是什麽酒?”

秋娘子忍着笑,說道:“他就是個酒塞子罷了!”

“兔兒爺”面色一僵,冷言冷語的回道:“沒見識!要是沒有酒塞子,也絕不會有什麽好酒!”

蘇明眸笑了笑,打和般的插話道:“還是聽竹老爹的故事吧。”

竹老爹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唐憲宗時,李化釀出了仙酒換骨醪,自他死後,再無人能釀。

然而後來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釀酒師,名叫玉藥,在她十六歲之時居然就釀出了這壇奇酒。

用來釀酒的人骨是一個名叫夜吟的男人。

聽說玉藥和夜吟本是指腹為婚的戀人,只等玉藥長大便成婚,成婚之日定在了中秋。

那一年的中秋下了大雨,老天像是傷心極了似的,哭得停不下來,原本喜慶的日子就這麽被雨水澆得冷冷清清。

婚禮也是極其簡單,只宴請了幾位親戚朋友,他們拜完天地之後就入了洞房,隔了一段時間之後,那洞房裏竟傳來一聲慘烈的叫聲,丫頭撞開門進去後被吓得差點昏死過去……

千尋聽得入神,聽到這裏不經好奇的側頭問:“她看到了什麽?”

君妄蓮喝了一口酒,也奇道:“難不成是看見鬼了?”

“非也。”竹老爹笑容消退,面色忽然變得古怪,“那老管家進去之後,只看見一具被剝了皮的屍體挂在房梁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地上看不見一滴血,可見那兇手的手法又快又準又狠,血都來不及流出來,皮就被剝走了。”

蘇明眸繼而問:“死的是夜吟?”

竹老爹沒有回答,他接着講道:“那喜慶的新房裏挂起了一具沒有皮的屍體,新娘——卻不見了,你們猜,新娘去哪裏了?。”

君妄蓮揚眉回道:“新娘剝了新郎的皮,然後跑掉了?”

竹老爹哈哈大笑起來,朗聲道:“玉藥只是個弱女子,又怎麽能剝下一個人的皮而不見一滴血?那快準狠的手法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會,就是夜吟自己。”

“他自己剝了自己的皮,然後再把自己挂起來?”千尋聽着聽着,覺得這實在不太合理,一個人怎麽可能剝掉自己的皮,又把自己挂上房梁呢?

“慢着……我可沒說被剝皮的人就是夜吟——那死的人,是玉藥。”

“新婚之日,夜吟雖是真的娶了玉藥,他愛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他殺死玉藥,剝了她的皮挂在房梁上,讓玉藥的屍體看起來根本無法分辨是男還是女……在那個古老的家族裏,發生這樣的事是極其可恥的家醜,最後也沒有任何人敢向官府報案,所有人都愚昧的以為死的就是夜吟,而殺人的自然就是逃走的玉藥了!”

聽到竹老爹說的真相,“兔兒爺”一愣,忍不住也問:“竹老爹你一開始不是說玉藥用夜吟的骨頭釀了換骨醪麽?怎麽現在又變成夜吟殺了玉藥了?”

竹老爹大笑,“你這小酒童知道什麽,那夜吟雖殺人嫁禍,可好日子也沒有過幾天。”

夜吟帶着另一個女人連城都沒有走出去,就在出城的前一天晚上,夜吟竟然在睡夢中用那快準狠的手法剔了自己的骨頭,剔出來的骨也随之奇怪的消失不見了。

睡在他旁邊的女人第二日起來,看見夜吟一身軟趴趴的皮相,當場就瘋了。

不久之後,玉藥家人打開她的房間,裏面只有一壇酒。

“就是這換骨醪?”君妄蓮“啧啧”了兩聲,“誰會在中秋夜說女鬼索命的故事啊……”

“可是哪一個故事才是真的?”千尋問。

蘇明眸淺笑道:“恐怕真正的故事還得由這壇換骨醪來講了。”

講故事的人但笑不語,“兔兒爺”撥了撥燈芯,對阿秋和竹老爹的故事嗤之以鼻,“你們這都是些什麽假故事,真是的……編故事都不會編!幾位客人還是聽我來說說這換骨醪真正的過往吧!”

“兔兒爺”摩拳擦掌的準備說他的故事,卻只聽阿秋笑盈盈的拆穿了他,“你要說的一定是——夜吟和玉藥是相依為命的兄妹,兩人從小經營着一家酒館,可是妹妹玉藥突然生了重病,沒有錢醫治,于是哥哥只好去求最好的宮廷禦醫救妹妹玉藥,只是那禦醫不知從哪裏聽說夜吟一家就是換骨醪釀制秘方的傳人,便提出了讓夜吟帶着換骨醪來換玉藥的命,最後夜吟為了救妹妹犧牲了自己,是不是這故事?”

“兔兒爺”一愣,聽到阿秋把他的故事說出來了,頓時暴跳如雷:“你……你怎麽能這樣……你講故事的時候我都沒有說話!”

說笑打鬧間,月色逐漸蒼老,将近淩晨之時,那桂花樹上忽然傳來銀鈴般的笑聲,衆人擡眼望去,只見有一個少女悠然躺在樹枝上,手中提了酒壺,微微一仰頭,銀練般的酒便落入了口中,好一幅月下美人圖。

“你們幾個,又在說故事騙人啦?”少女眉目驚然,眼裏是一片閑情。

阿秋一笑,“小姐終于出現了。”

“小姐,秋娘子不懂規矩,總是不讓我說話!”“兔兒爺”一抓住機會就開始告狀。

少女搖頭淺笑,眼角瞥見那壇換骨醪,眼中的閑情逸致瞬間流入了月光,她嘆息道:“多謝你們找到我,我本以為要一直睡下去了呢……如今,主人釀的酒,也就只剩下那麽幾壇了。”

竹老爹撫須笑道:“中秋夜是我們封壇之日,如若有開封的一天,自然要在今日一聚的。”

蘇明眸看了看月色,笑問道:“這位小姐就是故事中的玉藥嗎?”

少女微笑點頭,“幾位客人好,小女玉藥,現在才出現,實在是失禮了。”

千尋和君妄蓮對視一眼,兩人此時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真正的故事是什麽,是阿秋所說的,還是竹老爹所說的,抑或是兔兒爺最後沒說出口的?

看出了他們的心思,玉藥幽幽笑道:“玉藥今日與幾位手藝人一聚實是有幸,我家主人也曾是非常有名的釀酒師,只是如今……”她停了停,又燦燦一笑,“我早已聽說做傘人可以将游魂送予渡靈人,今日有緣相識,并不是偶爾,而是天意。”

君妄蓮挑眉問道:“怎麽說?”

玉藥提了酒壺将最後一口酒喝下,才又緩緩道:“阿秋的故事裏,只有一點是真的,就是我們的主人釀酒師夜吟,而竹老爹所說的,換骨醪裏的人骨,也的确是主人的。”

“真實的故事十分簡單,不夠古怪,不夠精彩,只有平凡的真實,編造的故事不管如何慘烈,都摸不到真實的痛腳……”

“我是我家主人釀的第一壇酒,也是埋在這桂花樹下,一日複一日的沉睡,主人釀了越來越多的酒,名聲越來越大,站得越高,也就摔得越痛。”

“他的酒窖被嫉妒的人砸了,只剩下那麽兩三壇酒,名聲也日漸低落,我在桂花樹下一年一年的看他,不理解為何他總是一個人,為何他那樣孤寂。”

“殺死他的終究還是他自己……他把我從地下挖出來,說了許多許多,說他一生悲悲喜喜的際遇,說他最想完成的事情,說換骨醪的釀造方法……那時我明了他的用意,他在怪自己一生都沒有勇氣去釀一壇換骨醪……在他死後,我便将他的骨浸入我的身體之中,只求他一起與我看看天荒地老……”

玉藥低頭笑,笑得連淚水都比天上的月好看,“這換骨醪要的是傾盡一生的釀酒人之骨才可釀成,夜吟不知道的是,骨既是蠱,長生的蠱,只要他被釀成了換骨醪,就不會死,他雖然不能幻化成形,也不能說話,可是這裏發生的一切,他都在靜靜地聽着……”

千尋默然的看着她,似乎真的能在她的描述裏看見一條流淌着酒水的河,清澈的酒河上落着幾枚缱绻的花瓣……一直打着旋,凝視着那深埋河底的俊朗青年,那位名叫夜吟的釀酒師……他閉着雙眼,美好得像是沉睡在雲間。

“如今……沒想到當我們再次被開封已經三百年了……我們相濡以沫那麽多年,夜吟他不該陪我那麽久的,是我太自私了……只是在那桂花樹下一直、一直看着他,竟就想永遠那麽看下去了。”

她輕輕抹過眼底的淚,強裝笑顏,“……說來也可笑,阿秋、竹老爹和兔兒爺,你們三個不管怎麽編我們的故事,終還是改不了一死一傷的結局呢。”

“蘇先生。”她擡眼對蘇明眸歉然一笑,“今日你我相遇是天意,我求你幫我把夜吟送去給渡靈人吧……他可以有下一世,下下一世,若某世他再為釀酒師,我願在桂花樹下再看他百年。”

“小姐……你這是何苦……”阿秋和竹老爹、兔兒爺不解地看向玉藥,玉藥并不在意,只是笑得将那三百年的時光都融入了她的眼,沉甸甸的吞噬着她。

蘇明眸淺淺一笑,“你是癡情人,我會幫你把夜吟送到忘川,而你,也需要一個好結局,一個不死不傷的好結局。”

君妄蓮斜眼看了看蘇明眸,已經猜到這個大善人的想法了,“你是不是要把玉藥一起送去忘川?”

蘇明眸含笑點頭。

玉藥一愣……那三百年的流光頓時化作冰涼的淚湧了出來,“先生的大恩,玉藥無以為報。”

“不用多言了,乘天色還早,希望能趕上最後一趟渡船。”

玉藥感激地看向他,又看了千尋一眼,最後意味深長的道:“若有一天桑眠小姐的隐疾出現,蘇先生可盡管差遣阿秋幾人便是。”

“你說什麽?”玉藥說得很快,千尋幾乎沒有聽清她的話,但是她清楚地聽到了——桑眠二字。

蘇明眸卻是眼神一黯,只是露出一個笑容,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那些關于桑眠的往事,就在他的腦海裏,從不曾褪去。

皓月當空,倒一杯月色醉人,魑魅魍魉的詩一遍一遍的響徹在湖岸,蘇明眸撐起的傘染上光的顏色,猶如一塊溫潤的老玉。

浮世清歡,掬一把紅塵萬種風姿,不是因了酒而醉人,只是回憶惹了情傷,不禁就此沉酣。

前傳·骷髅幻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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