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

大雨過後,彩虹從天際的另一邊延伸至祁陽山上,極目望去,好似就落入了山中的一座院落內。

那座院落看起來有些古舊,薔薇花爬了滿牆,雖簡陋而不失雅致。

大門上的檀木牌只用小篆簡簡單單的書了“笑翁”二字,并不能看出院落的主人是誰。

當彩虹落入院中時,有人拾階而上,銅環敲門——“咚、咚”兩聲,門內并沒有人應,于是那人也不在乎,竟直接推開門進去了。

大門之後,是一汪碧綠的湖水。

沒想到這看似簡陋的院落裏,還能藏下這一片翡翠湖……來人站在湖邊,擡眼望去,只見湖上有一小廊,直通到湖水中心,細細一看,湖中的小亭四四方方,上書“丹青”,亭中有兩人圍石而坐,亭邊是荷葉蓮天,水生閑情,洗山川之色,活脫脫便是一幅董其昌的《林和靖詩意圖》,山水是淺绛青綠,人是溫潤淡怡。

來人望盡這好天色,微微一笑,擡腳走上小廊,徐徐向那丹青亭走去。

丹青亭內坐着一男一女,兩人凝神看着石桌上的棋盤,一時之間無果,少女的指間夾着一顆白棋遲遲未擲下去,神色有些緊張,男的卻是淺淺含笑看着她,氣質蕭蕭肅肅,清爽而疏朗。

香爐內燃着淡淡的香煙,棋盤旁放着《遵生八箋》,驟雨初歇,亭下聞香賞棋,湖際悠然青山,浮雲袅袅娜娜,只想讓人吟一首歸去來兮。

少女一咬牙,将手上的白棋放入棋盤,只聽對面的人一笑,“你又輸了。”

“蘇明眸,算你厲害,這一局不能算,我們再來!”少女見又一局對弈勝負已定,臉色頓時黑了下來,氣鼓鼓的将棋盤上的輸局攪亂。

蘇明眸無奈的笑看少女,眼中的微光煞是好看,“好,我們再來一局。”

“小皇叔,又和桑眠下棋呢?”

蘇明眸擡頭看向小廊上的人,只見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襲錦衣華服,折扇執手,扇面繪着一副《寒山拾得》圖,聲音軟軟糯糯,正是當朝的九皇子是也,他雖然喊蘇明眸“皇叔”,可是兩人的年紀相差并不大,看起來到更像是兄弟。

蘇明眸一笑,說道:“閑來無事可做,只好找人下棋了。”

桑眠連忙從石桌上站起來,行了一個禮,“九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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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笑了笑,“在小皇叔這裏,随意就好,不必拘禮。”

“多謝九皇子。”桑眠點頭一笑,眼神靈動,不知心底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蘇明眸一手整理着棋局,緩緩問道:“不知你今日到我這裏,又有何事了?”

說到來意,九皇子忽然扶着額頭嘆氣道:“昨晚我那裏私藏的幾壇‘公子醉’莫名不見了,我想起一個人來,只好到小皇叔你這裏來碰碰運氣了。”

蘇明眸也想起一個人來,嘆了口氣,“君大公子今日心情不錯,很早就下山去找樂子了,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九皇子皺眉搖頭,“在過幾日,只怕我那‘公子醉’都不夠某人來偷的了。”

“要是九皇子不嫌棄,今日晚飯可留在這笑翁館,”蘇明眸含笑,“嘗一嘗我親手釀的‘佛手湯’如何?”

九皇子一收折扇,“有小皇叔釀的酒,自然是大好!”

三人收拾好棋局從廳內走上小廊,桑眠當先跑上前去,說是要先去幫廚娘準備晚飯,不妨礙他們兩人了。

九皇子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神色淡淡,“小皇叔,近一年以來,香藥局的桑眠來笑翁館是越來越頻繁了,你與她走得很近,可是對她有意了?”

蘇明眸看向湖面的白蓮,“我不過是一個落魄王爺,有一個人常常來與我下棋,可不是很好?”

九皇子一笑,不知在想些什麽,随後便是話鋒一轉,說道:“皇叔,你也知道父皇一直以來都對你有所提防,不管你如何逃避,如何表現得不問世事,你終究還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也是……最強的對手,在父皇看來,只要你還活着,對他都是一個威脅,其中的利害關系,我想皇叔你比我還了解。”

蘇明眸雖是隐居在山中,所住的王爺府也是萬般簡陋,連牌匾都只草草書了他的名號“笑翁”二字,空有一個王爺的頭銜,可就算如此,他也還是那個自小就已經冠蓋滿京華的“碧玉王爺”——在京朝,誰人不知碧玉王爺蘇明眸?他從小便擅謀略,知人世,十四歲時就曾助大将軍平定一方亂賊而不損一兵一卒,被譽為不出世的奇才,十五歲就被先皇封王,因身上時常佩戴着一塊絕世無雙的碧玉而被喚為碧玉王爺,可謂是名滿京朝,風頭一時無兩。

有說先皇去世之前曾想立碧玉王爺為帝,然而遭到了當朝太後的極力反對,太後厚愛長子明榮,先皇最後只好立了長子為皇,就是如今的當朝皇帝了。

此後碧玉王爺隐居到山中,一心一意鑽研心頭之好,不問世事,可卻還是成為了當朝皇帝的心頭隐患。

蘇明眸停下腳步,微微閉目,“你是怕皇上派人來暗殺我?”

九皇子站在他的旁邊,雖是年紀輕輕,眼神之中卻藏滿事故老成,他自小與相差年齡不大的蘇明眸玩得很好,表面上說是叔侄,實際上稱為摯友更恰當些。

“皇叔,這些年來,你以為父皇派來的人還少嗎?你身邊的侍衛丫環早已被你遣散,雖說你的确身手很好,但是世事難料,誰知道下一個暗殺者又會是誰?”

這許多年來,蘇明眸雖已經遣散了身邊的侍衛,但九皇子仍舊暗自派了幾名高手在山中保護他,皇上曾派來不少大內高手,最後都一一被九皇子的人擊斃。

蘇明眸低低一笑,向前走去,“生死由命吧,只要他有能耐殺得了我,盡管來好了。”

九皇子走在他的後面,知道眼前的皇叔并不是一個在乎生死的人,況且他身邊還有一個“玉靈”君妄蓮,只好暫時将這個話題作罷。

其實他今天來笑翁館,除了來提醒蘇明眸之外,倒還有另外一件事。

兩人交談間走上湖岸,只見從碧湖再上一截山腰的地方,隐隐約約有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坐落在林間,梨櫻缤紛的簇擁下,好似在演一出桃花源記。

走進那小樓中,果然是令人一處神清氣爽的樓閣,沒有金碧的裝飾,只有樓下萬花環繞,樓內人焚琴煮酒,幽香對棋,坐禪聽風雨,笑看四季圖。

樓內卻是一片江南逸致,各式各樣的精致紙傘懸挂在樓間,好一副溫柔的風景。

九皇子并不訝異,因為蘇明眸一直都對這些民間老手藝極其着迷,他做傘的手藝只怕沒幾個手藝人可以比得上,也許他本該生來就是一個傘匠的,只是錯落在了帝王家。

而且蘇明眸對老手藝人的異術也十分精通,九皇子來的另一個目的就和這個有關。

回到小樓內,在等待晚宴的間隙,九皇子便先嘗了嘗蘇明眸的“佛手湯”,桑眠拿了一疊青梅給他們下酒,酒香和着梅子的酸味,真是極好極好的。

“小皇叔,今日我來找你,其實還有另外一事相求。”九皇子淺淺嘗了一口酒,執杯說道。

蘇明眸握着酒杯,對他說的事好奇起來,“什麽事能讓你來求我?”

九皇子一笑,神色間隐隐有些黯然,“近幾日城內出現了幾樁案子,本并不是什麽大事,起初我還覺得奇怪,但看到那些屍體就了然了——一共有十五具屍體,聽說都是在三天之內出現的,那些屍體的致命傷無一例外都是被砍掉了頭,十五顆頭,全部都不見了。”

“兇手的手法十分利落,但不是出自江湖人之手,殺人的,是手藝人。”

“手藝人?”蘇明眸的手一停,“兇手的手法如何?”

九皇子回道:“脖頸上的切口十分整齊,是被琴弦一招割斷的,有一具屍體的脖頸上還有根殘留的琴弦,我一看便知,那種琴的手藝不是來自京城內的。”

“不是京城內的手藝……難道是從關外或者大漠來的琴師?”蘇明眸也覺得疑惑,但他知道為什麽九皇子要來找他了。

在手藝人的世界裏,所有出自手藝人的異術都只有手藝人了解,九皇子雖然因為一根琴弦可以斷定死者的死法和兇手的身份,但是關于手藝人的異術,他卻是看不出來的。

如果這些斷頭的死人是某個琴師所為,那麽,他也只能想到蘇明眸。

“所以這個案子,皇叔你可不可以幫我去查一查到底是什麽人所為?”

蘇明眸想了想,淡淡一笑,“好,我明日就下山去查案。”

晚宴之時,君妄蓮終于回來了。

說到他一個“玉靈”為什麽會和蘇明眸在一起,九皇子記得蘇明眸很小的時候曾在宮裏撿到一塊碧玉,“碧玉王爺”的名號也是因為這塊玉,那時他很奇怪為什麽宮內那麽多珍貴的玉石和寶物,蘇明眸卻唯獨要佩戴着這塊撿來的碧玉,很久之後,九皇子才知道,原來這塊玉裏還有一個妖怪——就是君妄蓮。

這個妖怪可不簡單,除了愛喝酒愛玩樂之外,還總不承認自己是妖怪。

“玉靈可是神仙!”君妄蓮斜了一眼九皇子,自顧自的将他的“妖怪理論”反駁回去,然後拿下腰間挂着的青木小葫蘆,笑嘻嘻的喝了一口裏面的酒。

小葫蘆裏的酒,自然就是從九皇子那裏偷來的“公子醉”

“話說,九皇子你又來這裏做什麽……你難道很閑嗎?”

九皇子看了看君妄蓮,緩緩一笑,“我來讓皇叔幫我做一件有趣的事情。”

君妄蓮眼色一亮,“什麽有趣的事?蘇老板你難道不帶着我嗎?”

“你想去?”蘇明眸一笑,“想去的話,吃完飯之後,你洗碗。”

君妄蓮差點将口中的酒噴出來,“破傘匠你居然要我洗碗!你居然讓一個神仙洗碗?”

一旁桑眠被君妄蓮逗得大笑,“讓小蓮洗碗?……想想就覺得太好笑了!”

一想到白衣玉靈蹲在木盆邊乖巧的洗碗的景象,可真是頓時讓人心情大好,止不住露出笑意來。

蘇明眸喝了一口酒,正色道:“想去的話,就洗碗。”

君妄蓮悻悻的看着蘇明眸,牙咬切齒的冷哼了一聲,“愛去不去,君大神仙我沒興趣了!”

蘇明眸一笑,不置可否。

第二日,君妄蓮終究還是跟着蘇明眸下山——因為,他洗碗了。

桑眠從香藥局裏趕出來送他們。

她拿出一個香囊送給蘇明眸,靈動一笑,“算是昨天在笑翁館吃晚飯的報答。”

蘇明眸淺淺一笑,輕聲說道:“過不了幾日我就回笑翁館,你還來和我下棋嗎?”

桑眠挑了挑眉,“當然了!你還差我一局呢,不許賴賬!”

“不和你閑聊了,我要回香藥局,你一定得早些回來,把我那局棋還了!”說完,她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跑去,臉上是一片緋紅。

蘇明眸凝神看着手裏的香囊,唇邊展開一個笑容,溫柔無比。

君妄蓮長嘆了一口氣,“蘇老板,可否啓程啦?真是受不了卿卿我我的肉麻戲……”

蘇明眸收起香囊,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君妄蓮跟在身後,笑吟吟地問:“不要害羞嘛蘇老板,先告訴我這次是什麽好玩的事情啊?”

蘇明眸走得很快,只丢下了幾個字給他:“連環殺手。”

君妄蓮頓時猶如醍醐灌頂——這麽有趣的事兒,碗沒有白洗!

京城內的孟玉客棧。

街道外旅人匆匆,孟玉客棧卻大門緊閉,只因昨日在客棧內,又出現了三具無頭血屍體!

蘇明眸坐在客棧內,身旁放着一把素白紙傘。

他沒有想到。才剛剛從山中來就有了新的案件。

客棧的老板哆哆嗦嗦的站在角落裏,不敢多言,時不時了看了一眼地上那三口紅木棺材,又趕緊低下頭去。

紅木棺材裏便是那三具無頭屍體,蘇明眸查看了一陣,心中便已有數——

那屍體身上無一處傷痕,是在活着的時候被一招取了頭顱去。

現場沒有任何打鬥和掙紮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些人在死前并不覺得自己有危險,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迅速被了結了生命。

還有一個問題是……這些屍體的頭去了哪裏?殺人者為什麽要帶死人的頭?

是作為勝利的炫耀,還是有別的用途?

他細細的看着屍體上斷裂的脖頸,心中忽然有了想法。

從孟玉客棧出來,蘇明眸又去了另一個地方。

他先去查看了之前的十五具屍體,然後拿到了九皇子所說的那根殘留在屍體上的琴弦。

他拿着琴弦去了一個名叫“雅音”的地方,“雅音”裏有個老頭,蘇明眸知道這個老頭一定能看出琴弦是出自什麽琴來。

這個老頭姓明,天底下沒有他不知道的琴,在做琴的手藝人當中,他若是第二,那麽沒有人是第一。

蘇明眸喝着雅音裏的茶,正色道:“明老,有勞了,請幫我看一看這根琴弦,您可知道是出自誰人之手?”

明老拿着琴弦,只堪堪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這是馬頭琴的弦。”

馬頭琴?

蘇明眸皺眉想了許久,驀地豁然開朗。

他的确認識一個馬頭琴師。

蘇明眸放下茶杯,笑道:“多謝明老,我已經知道這是誰的琴弦了。”

一路上,君妄蓮好奇的不停問他:“不就是幾根琴弦嗎,你怎麽知道是誰的?”

蘇明眸笑了笑,回道:“不但我認識,你也認識。”

君妄蓮一愣,“我也認識,是誰?”

“溫剪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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