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

京城邊的莺月樓裏,胡旋一舞不停歇,葡萄美酒一夜醉,夢入胡姬香豔催。

奢靡華麗的酒樓內,從西域而來的舞女扭動着妩媚的腰肢,面紗之下眼波碧綠,蜜色的肌膚散發着來自異域的誘惑,樂師手執胡琴笙齊奏,那藝和曼陀林在交織着一曲《烏夜啼》,美酒佳人,迷離欲醉人。

蘇合香在空氣裏勾勒着詭異的脈絡,旖旎暧昧的氣氛之中,香煙緩緩萦繞着坐在楠木床上的男人——他身穿錦衣華服,一手握着舞女纖細的腰肢,一手舉着夜光杯。

一遍遍跳着胡旋舞的舞女身姿曼妙,幾圈舞下來,順勢就靠近了男人的懷中。

溫言豔語,笙歌曼曼,好不風流。

奏樂師之中,只有一人沒有演奏。

那人坐在角落的木桌旁,整個人隐沒在陰裏中,他微微閉目,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木桌上只放着半杯劣酒,冷冷清清。

一把深棕色的馬頭琴安靜地靠在他身後的牆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

楠木床上的男人抱着舞女,連連喝下三杯美酒才緩緩将目光從懷中的美女移開來,他掃視了一眼周圍,最後把目光落在那個奇怪的馬頭琴師身上。

他較有興致的打量着那個人,并沒有因為他沒演奏而發怒。

懷裏的美女主動送上香唇,男人揚起笑容來,低頭親吻着美女,卻在一低頭只見,瞥見了那馬頭琴師的桌下。

在小桌下的縫隙裏,隐約能看見那人的下半身——竟是沒有雙腿的殘疾之人!

男人離開美人的唇畔,忽地有些好奇,既然那琴師沒有腿,那麽他是怎麽來到這莺月樓最高的樓內的?

男人一招手,命正在演奏的樂師停下來,他推開舞女揮袖而起,被他推開的美人嬌嗔了一聲,不情願的退到了一邊。

男人赤腳走到那個斷腿琴師面前,将他小桌上的劣酒換上一壺晶瑩剔透的葡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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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給本大人說說,你的腿去哪裏了?”他一挑眉,興致極好的問道。

斷腿琴師徐徐睜開眼來,那男人一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我的腿?”琴師冷冷一笑,漆黑的眼裏有霧氣四合,“我的腿,自然是被人打斷的。”

“哦?”男人嘿嘿笑起來,“那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為何又不演奏?”

男人記得自己來時并未看到這個斷腿琴師,自然也沒有點他來奏樂,不知為何他卻出現在這裏。

琴師還是冷冷的笑,“這等莺歌燕舞,又怎值得髒了我的琴?”

男人赤腳蹲在桌前,對他的無力不以為意,只是笑意之下縱還藏着些許不為人知的深意,“如此說來,你的琴聲定是比這莺月樓裏的都要高雅好聽了,不如……”

說到這裏,男人笑着把桌子上割羊肉的匕首拿到手中,利刃在他的指尖裏散發着冰涼的銀光,男人玩笑般的說道:“不如,你來演奏一曲給所有人聽聽如何?若是真的能比過莺月樓裏的樂師,今夜這裏就歸你了,若是比不過……你的雙手就歸我了。”

在座的人聽到男人的話均是一顫,男人卻嘿嘿笑着又問道:“如何?”

琴師冰冷的臉上并沒有出現懼色,他牽動唇角,漆黑如夜的眼裏是譏笑,“普天之下,敢聽我琴聲的人極少,你可考慮清楚了?”

男人玩弄着匕首,戲谑般的看着琴師,“那就讓大家來看看,是你的琴聲厲害,還是我的刀刃鋒利。”

琴師笑了笑,這次不再是譏諷的笑意,而是得意。

他不再說話,伸手默默拿過牆邊的馬頭琴,骨節分明的手指溫柔的撫摸了一遍琴弦,良久之後,才拉響了第一聲琴。

蒼涼悲茫的琴聲像馬嘯,然而琴師口中吟唱的,卻是一曲《千秋歲引》。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庾樓月,宛如昨。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着……”

男人手中的匕首頓時“哐當”一聲掉落在腳邊,銳利的刀鋒劃破了他赤裸的腳背,血絲慢慢的流了出來,鮮豔的腥香融入了空中彌漫的蘇合香,由內至外,将香煙一口吞噬,幻化出更令人蠢蠢欲動的氣息來……

樓內的樂師臉色迷醉的沉浸在琴聲之中,誰也預料不到,接下來他們将要看到的,是怎樣一副夢寐以求的美景……

斷腿琴聲動情的吟唱着歌聲,滄桑的琴聲糅合溫婉的詞句,有一種意想不到的美麗……只是在這般美麗的歌聲中,卻出現了奇異的一幕,只見斷腿琴師的布衣忽地裂開來,他光滑的脊背上居然有一道細小的傷痕。

随着琴聲的節奏,他背上的傷痕慢慢起了變化,一支嫩綠的花葉緩緩從裏面伸展出來,那綠葉急速生長着,直到鋪天蓋地的把整個房間爬滿。

樓內的男人、樂師和舞女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渙散,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被琴師驚豔的琴聲封住了心神……還是被空氣中的腥香迷住了靈魂……

斷腿琴師一遍一遍的吟唱着《千秋歲引》,“……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庾樓月,宛如昨……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着……”

似乎是被琴師的吟唱喚醒了一般,那清新的綠枝竟然緩緩的開出了豔紅的花朵,花蕊之內遍布着一張張安詳美麗的人臉……人臉閉着雙目,表情像是剛剛睡着。

那人臉,竟是天生長在花瓣之中的。

其中幾支沒有人臉的紅花悠然的擺動着花枝,像是美好的舞女在跳胡旋舞一樣,将明麗的花瓣伸到那幾個呆滞的人身旁,輕柔的用空洞的花蕊包住了面前的人……

在花蕊将他們的頭包裹住的一刻間,萬千幻想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裏——

男人本是當朝兵尚書之子,此刻他所看見的是一片金玉良辰的景象,他看到父親早死,自己被封為尚書繼承父親的一切……錢財、官職、仕途、人脈……他看到金碧輝煌的府邸,軟玉溫香的美人,榮華富貴享盡,直至老死……

舞女看見自己回到了那個夢中的故鄉……她從小就被販賣道中原,至此一生都不再有機會見到那個富饒美麗的土地,她看見漫天風沙,駝鈴悠遠,沿着蒼黃的絲綢古道而去,就能回到神秘的異域,她日思夜想的地方,那個被日月所祝福的故鄉……

樂師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簫,耳邊遠遠有青梅竹馬的少女在一遍一遍的呼喚他的名字“阿郎……阿郎……”,他看到少女撲入自己的懷中,帶着童年裏純真的笑容,他看到她從沒有被人玷污,沒有憤恨而死……他抱着少女,許諾要給她一世幸福……

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夢想,深埋在花瓣之中的臉上揚起了滿足的笑意,盡管這只是幻象,他們卻甘沉浸在裏面,永生永世不醒來……

斷腿琴師的吟唱逐漸停了下來,在唱完最後一句“夢闌時,酒醒後,思量着……”之後,馬頭琴的琴弦應聲而斷,無限延長的琴弦忽然變為利刃,迅猛而利落的劃過樓內幾人的脖頸。

一聲滿足的嘆息響起來,紅色的花朵又重新揚起花瓣,在花瓣之間,俨然多了幾張安詳的臉——

男男女女,猶如從未痛苦過。

紅花惬意的伸展着枝葉,骷髅無力的掉落在葉間,像是有一根極細的絲線連着骷髅,在表演一場唯美的骷髅戲。

“好了,辛夷。”斷腿琴師溫和的笑了笑,拍着馬頭琴對背上的花枝道:“吃飽了就進來吧。”

幾聲嬌俏的笑聲傳來,繁茂的花枝慢慢變小,直至一根嫩芽,掩藏在琴師的脊背裏。

琴師一笑,拾起一件衣服穿起來,将那個細小的傷口遮蓋住。

他撫摸着身旁的馬頭琴,柔聲道:“飛天,我們啓程吧。”

繁華無比的夜色下,一聲馬嘯嘶聲震空,不遠處的莺月樓外,一匹棗紅馬從街道狂奔而過,只留下了一尾喧嚣。

有路過的行人看清了那馬背上的人,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

那棗紅馬馬背上馱的人,沒有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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