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六

夜深了,客棧的一樓逐漸聚集滿嗜酒客,七七八八的人坐在一起,叫了一壺女兒紅,乘着月光朦胧,嗜酒客們開始了二三言野史怪談。

坐在角落裏的葛衫青年吃着下酒菜,耳裏時不時闖入了幾個“前朝”、“君主”之類的詞句,他好奇地放下筷子,探過身子去仔細地聽。

其中一個年級較為高的酒客咂着嘴,正在低聲和同伴談論前朝野史,“說來前朝覆滅之時……關于前朝後主的傳聞數不勝數,有說是因為其弟謀權篡位氣死的,也有說是被京朝的太祖派人暗殺的……”說到“京朝太祖”幾個字時,酒客的聲音刻意低了又低,警惕的說一個字一擡頭,怕被人聽了去,“其實這些都是放屁,那前朝後主實際上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怎麽說?”

老酒客啜了一口女兒紅,“紅顏禍水啊……京朝典籍裏不是記着前朝後主因為‘性驕奢、好淫逸,喜女色、疏朝政’麽?這前兩句說得倒不假,不過後兩句嘛……前朝後主是個明白人,他雖不怎麽上朝,可是普天之下的事都精着呢,前朝會覆滅,根本原因就是被他那個野心勃勃又愚蠢至極的弟弟害的!”

旁邊的酒客嗤之以鼻,“這前朝覆滅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麽會知道那些事情,不過就是編的罷了。”

老酒客喝着小酒,不以為然,繼續道:“要說他那個蠢弟弟唯一聰明的一點,就是眼光十分的毒……”他又低下聲來,“這京朝太祖當時就是他身後的謀士,如今你看京朝的繁華……嘿嘿,他的确是很會看人,不只是謀士……”

從客棧對面,可以清楚地看見高樓上的窗臺旁,有個一襲白衣的身影站在那裏望向虛空,在他眼裏,仿佛世間一切都已變成枯敗的死灰,沒有任何生氣。

他身後的人坐在木桌邊,提起酒壺倒滿了白瓷小盞。

白衣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天盡處,眼神溫溫涼涼。

蘇明眸面前的酒菜都已經冰冷,他卻仍是一動不動,等待着白衣玉靈再次開口。

站在窗邊的君妄蓮微微一笑,“罷了,我還以為我需要努力去想,才能記起那些往事來,沒想到……都不用刻意去尋找,因為它們比任何回憶都要清晰。”

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似乎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他——你曾心死過。

蘇明眸側目看着那襲纖塵不染的白衣,“一年前,你我進大漠去見故人一面,沒想到卻是九死一生……”

多年前,蘇明眸曾與大漠以北某個蒙古族落的族長有過一面之緣,那個爽朗的草原男兒身懷一手制作馬頭琴的好手藝,他和這位中原來的手藝人一見如故,私交甚好。

然而一年多以前蘇明眸卻突然接到他的死訊……聽說那個草原男兒的天葬隊伍會從絲路而來,蘇明眸為了去送故人最後一程,只身進了荒涼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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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漠裏,他們沒等到天葬的隊伍,興許是還沒有來,興許是已經錯過了……就在離古樓蘭不遠處的絲路之上,他們在漫天飛舞的風沙裏遇見了冷酷的大漠殺手,溫剪燭。

那時才不過是午後,天卻黑壓壓的沉了下來。

在一望無際的茫茫黃沙之中,那個大漠殺手安然坐在沙塵上,渾身是破敗不堪的白布,他緊緊地握着手中的馬頭琴,在風沙裏閉目養神。

蘇明眸遠目望去,才發現琴師的身後拖了一條長長的血道,在琴師的腰部之下,是流淌着鮮血的雙腿……只剩下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

那條長長的血道,是斷腿琴師一路爬來的印記……不知他到底遇到了什麽恐怖的襲擊,竟将他生生變成了殘廢……

黃沙裏的琴師聽到行人的腳步,平靜的臉上忽地蕩開一個妖鬼般的笑容,他蠕動唇齒說道:“辛夷,終于有人來了。”

斷腿琴師看着風沙中的來客,拿起手中的馬頭琴,開始拉一首秘境而來的旋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辚,能酌幾多巡!

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遙遠的歌聲與風沙交融在一起,跨過天地間的亘古席卷而來……蘇明眸和君妄蓮站在原地,未還看清琴師的臉,就已被攝去了心神……

琴師的歌聲越來越近,他不知如何爬過黃沙,一步一步的來到他們兩人面前——看起來還不過是個少年的臉龐啊,竟沾染滿了滄桑的悲涼。

斷腿琴師弓着腰,任由風帶走身上的碎布,在那光滑的脊背中,一個可怖的血口露了出來,那血口裏有一根嫩綠的芽兒,正聽着琴師的樂曲随風擺動……

詭異的綠芽在斷腿琴師的吟唱之中迅速長大,那沉重的根莖幾乎壓得淡薄的少年埋入黃沙中去……

蘇明眸第一次看見盛開在大漠裏的修羅草……豔媚的紅花似血染,把漫漫的天際都染成了紅沙河岸,在少年裂開的血口裏,隐約還能看見那張與根莖連在一起的人臉……是個年輕而美麗的少女。

看見綻放的紅花,整個人幾乎埋入沙子裏的少年狂笑起來,如同瘋魔一般拉着馬頭琴,大聲喝道:“辛夷!吃了吧,吃了他們你就不會枯死了!”

妖異的紅花扭動着腰肢伸到蘇明眸和君妄蓮的面前,在那豔麗的紅花之中……竟然是一個骷髅,猶如鬼魅。

被少年和修羅草的“骷髅幻戲”迷惑,蘇明眸一言不發的看着鬼魅般的骷髅,而原本并不是人的君妄蓮此刻居然也呆在了原地,似乎從斷腿琴師的樂曲中想起了什麽……令他深深的陷了進入。

在蘇明眸的夢裏,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平凡人,身邊沒有權利、錢財、謀欲包圍的平常人,他夢見一間名叫“善坊”的傘店,夢見自己與生死之交在平靜的夜晚,三兩壺茶,各自訴說平生際遇……他夢見一個沒有帝皇之家的安然世界,夢見那個世界的一場大雨,和在雨中等候他的少女。

而君妄蓮的夢是什麽?

想到這裏,站在窗臺邊的白衣玉靈微微一震——他看見了和如今不同的繁華京城,旖旎磅礴的瓊樓玉宇……還有情人純淨如雪的雙眼。

那一年……那一年他還坐在用金子砌成的銮座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下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一生之中,只對一個人放下所有防備,傾情相待……回想起那個少女來,他的心不禁還會為了那早已消逝在時空中的一颦一笑而悸動……

阿靈……君妄蓮唇齒相依間,幾乎就要吐出這個記憶中的名字來。

常年帶着面具生活在權謀利益之中,他幾乎已經要忘記自己面具下的那張臉是什麽樣子,然而在見到阿靈的那一刻,他自認為百煉鋼的面具輕輕就被她的繞指柔擊碎。

她就堪堪站在他的面前,毫無防備的笑,眼底好似一汪悠悠的清泉,一眼便望到了底,這番幹淨的眼神、和純潔的靈魂深深吸引住了那個帝王的心,

記憶裏的那個帝王……明明也是冷酷得很啊……能讓他卸下面具的,唯有在雕玉的時候了吧……一拿起那把兒時娘親曾覆着他的雙手握緊的刻刀,心才會稍稍柔和下來……

那麽眼前這個少女呢?憑什麽可以如此輕易地擊碎他的心房?

是她眼底的一抹清泉,像極了娘親的眼……是她們都有着相似的幹淨靈魂……就是這麽簡單。

從此之後,阿靈就留在了他的身邊,她常常笑嘻嘻地對他說:“我喜歡你,所以我要陪你到天荒地老啊。”

冷酷的帝王被少女的樣子逗笑,“天荒地老?只怕等不到那個時候,我們的屍骨就已經化成泥水了。”

少女嬌嗔的看了他一眼,“那就永生永世好了!”

永生永世啊……如此漫長的時間,你真的願意陪我一起麽?

帝王收起笑容,忽然覺得什麽權勢,什麽江山,都不如少女的一個微笑……他從懷中拿出一塊翠綠的玉來,只想把阿靈此刻的樣子刻下,直到永生永世都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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