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八

冷風穿腸過,微雨浸容華。

蘇明眸獨自坐在木桌旁斟酒,每斟一杯,酒裏都會被風霜填滿。

他想笑,笑人情世故,笑每個人的天真瘋魔,笑世間這個走不出的輪回。

門廊上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不疾不徐的停在了門外。

兩扇木門忽地被風吹開,窗外是風雨交織,來人站在風雨的對面,遲遲沒有跨進來。

蘇明眸落寞的身影沒有動,心卻露跳了一拍,好似每一次心跳都被雨水打落了般——門外的人,是桑眠。

桑眠臉上沾滿了雨水,她看着蘇明眸落落一笑,“怎麽一個人喝酒,多無趣啊,君大公子呢?”

蘇明眸的身影一半黑暗,一半明亮,光影浮動間,俊朗的五官變得模模糊糊,他從容一笑,“是啊,我一個人,還好你來了。”

桑眠還是站在門外不動,蘇明眸便起身走到門邊,桑眠這才看清楚他亮如星辰的雙眸,蘇明眸拉起她的手,“怎麽,不進來嗎?”

桑眠忍不住揚起一抹微笑,任由着蘇明眸将她拉到木桌旁,“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來這裏?”

空氣微微濕冷,蘇明眸凝視着眼前滿臉雨水的少女,忍不住提起衣袖,細細幫她擦幹,卻無端被她幽深的眼眸看定,只好露出一抹微笑,輕聲道:“你來找我,想來就來便是,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問你為什麽。”

桑眠咬着嘴唇,蘇明眸的手停留在她的臉頰上,她伸手,輕輕覆了上去,“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從來都不拒絕我,即使我撒潑耍賴也還是那麽溫柔?”

蘇明眸凝視着她,眼裏像是有清晨露,圓月光,“因為是你。”

桑眠沒有說話,突然生生把頭轉到一邊,不去看他眼裏那條細水長流的河,她怕再多看一眼,就會永遠的陷進去。

“你不要對我這麽好。”她轉眼看着黑暗,語氣冷冷的。

蘇明眸微微點頭,卻像是不在意她的話一般,重新把她拉了回來,仔細幫她檫掉發間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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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眠正色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說,你不要對我這麽好。”

蘇明眸淺淡一笑,脫下素色長衫披在她的身上,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一樣,柔聲說道:“記得去年在驚蟄宴會上見到你的時候,你可真是意氣風發……後來只因為我讓了你一盤棋,就怒氣沖沖的掀掉了棋盤,叫我不要小看你。”

說到往事,桑眠似乎也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臉色微微緩和,“本來就是,你憑什麽讓我,就算我贏了,也實在是丢面子!”

蘇明眸幫她梳理着綢緞般的黑發,笑意盎然。

“所以從那以後,你就真的再也不讓我了……我也就,再也沒有贏過你。”桑眠失神一笑,“到頭來,我還是不爽。”

蘇明眸的指間帶着冷香,輕柔至極的落在她的眉間,抹去一滴水跡,雨已經停了下來,在月華的掩映下,他眼裏的河流起起伏伏,載着千千萬萬的銀光,令人心馳沉蕩。

他含笑開口,“你不來笑翁館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研究着棋譜,只怕下一次讓你贏了,你就再也不來找我了。”

桑眠一愣,他的呼吸離得那樣近,每說一個字,都輕輕敲打着她的心,記憶裏的青衫男子,淡然如玉的容顏,手執秋水色的紙傘,從雨中款款而來……

她目光閃爍,只是低頭答道,“就算你什麽都不看,我也還是贏不了你的……總歸來說,你還是差我一盤棋。”

蘇明眸似笑非笑的看她,“這盤棋,你想下多久都好……就算要下到天荒地老,我也願意陪着你。”

桑眠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窗檐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眼底反射的微光,“這局棋,我不能再下了。”

蘇明眸的手拂過她的鬓間,生生收了回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桑眠,許久之後才道:“只要你開心,怎麽都好。”

桑眠擡眼看着他素淡的面容,眉頭皺得極緊,她像是被蘇明眸的淡然觸怒了一樣,猛地伸手扯過他挂在腰間的香囊扔在桌面上,香囊裏的東西四散灑了一桌。

那是她送給他的香囊。

蘇明眸略略掃了一眼桌面,視線重新回到桑眠的臉上,神色依舊清清淡淡。

桑眠咬着唇,冷冷說道:“你知道這些都是什麽嗎?”

蘇明眸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回道:“是西域的曼陀羅,南疆的罂粟,牽機毒馬錢子,還有砒霜。”

桑眠看着他,目光一閃,“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知道……你知道我要害你,為什麽還要戴着這些香囊?”

蘇明眸見她緊蹙的眉頭,竟是輕輕地笑起來,仿佛那個香囊裏的裝的只是凝神靜氣的梅花香,而不是劇毒之物一般,說道:“你若真的下定決心殺了我,我早就已經死了。”

桑眠顫抖着雙唇說不出一句話來。是,他蘇明眸在她面前從來都是落落大方,毫無防備,只要她想,随時都可以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沒有,反而選擇了把劇毒放在香囊裏,雖總有一天毒氣能侵蝕入骨,但根本不會讓他死。

她沉默了許久,卻驀地将桌上的白瓷小盞倒滿竹葉青,放了一杯在蘇明眸面前。

蘇明眸定定地看着她,舉杯仰頭喝下。

酒杯一空,她又倒滿,如此一來,蘇明眸已喝下了七八杯,眉間隐約有了些許醉意。

桑眠苦笑,低聲喃喃道:“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時候你那麽聰明,什麽都知道,有時候又那麽傻,我倒酒給你,你也不怕有毒,就全部喝下了……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蘇明眸淺淺笑起來,“我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還不了解嗎?”

在你面前,我從未掩飾過自己,所以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的心底明明最清楚的不是?我是不是十惡不赦,亦或是愚鈍淺薄,一切一切都逃不過你的眼。

桑眠搖了搖頭……就是因為我太清楚,所以才會奇怪,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甘願戴着我送的劇毒,我害你,為什麽不責怪我,甚至殺了我……

“為什麽你都不問我,為何要害你?”

蘇明眸舉杯喝盡殘酒,笑看她,“因為我的真心。”

因為我的真心裏有一個頑固的夢,君妄蓮的夢是阿靈,我的夢是你啊……就算要溺死在這個夢裏,也是心甘情願的死。

桑眠低下頭,緊緊地抿着唇,眼裏的雨水傾盆而下……“你可記得,一年前在大漠裏,你們被溫剪燭和修羅草制住,差點死了?”

蘇明眸點頭,“我記得,是你救了我們。”

“我的血……修羅草碰到我的血就放開了你們……是因為,它以為那是自己的血液。她斷斷續續的說着,“那修羅草裏的宿主,是我親姐姐桑辛夷……因為觸碰到一脈相承的血液而以為是自己的血,所以才放開了你們。”

蘇明眸一怔,“修羅草裏的宿主,是你姐姐?”

桑眠閉起眼睛,回憶不斷散現……辛夷的樣子,小溫的琴聲,漫天風沙裏的蘇明眸……

猶記得不過才一個月前,她一個小小的香藥局婢女,竟然會被九五之尊召見。

那禦書房裏飄散的香煙,是她親手調制的靈虛香。

簾幕後的天子看不清面容,她卻被随意放在桌上用來照明的龍涎珠吸引了目光……她曾經翻找了許多關于修羅草的典籍,典籍裏記載了一種叫“龍涎珠”的珍寶,出産自西域,幾百年才會有一顆,把龍涎珠放在室內,就算不點燈,整個室內也會被照得通亮……只要把龍涎珠磨成碎粉,化成一碗水,就可以讓妖邪的修羅草枯死,解救出裏面的宿主。

當簾幕後的帝王對她說:“只要你殺了一個人,就可以得到任何珍寶。”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可是……帝王說出的名字卻讓她駭然。

“我聽說你近來與碧玉王爺十分親近……對于你來說,若是要殺了他的話,略施小計便可。”

她沒有答話,只是呆呆地看着光芒透亮的龍涎珠。

……是選擇殺姐姐,還是殺喜歡的人?

帝王從她的眼睛裏看見了那顆珍貴的龍涎珠,他笑了笑,“只要殺了他,這西域進貢的龍涎珠,就是你的了。”

“……我會試一試。”

她攥緊雙手,說,我會試一試。

桑眠喝下一杯竹葉青,呢喃道:“可我還是殺不了你……因為我喜歡你啊,很喜歡很喜歡。”

蘇明眸握住她手,還是那番溫溫和和的笑:“皇上他執意要我的頭顱,等天一亮,你就拿了去獻給他便是,換一顆龍涎珠,倒也值得。”

聽到這話,桑眠淩厲的看了他一眼。

蘇明眸燦然一笑,“人之生死,太過平常,我從來都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都沒有機會遇到一個讓我付出真心的人,今夜聽到你的一番話,已是死而無憾。”

桑眠心下一跳,她仔細的凝視着眼前的人,輕聲在心底對他說了一句:遇到你,我也早已死而無憾。

她再次低頭倒滿酒杯,“不管明日将會如何,今夜,我只想與你醉一次……就當是‘夢裏不知身是客’罷。”

蘇明眸笑了笑,驀然探過身子,輕輕地擁住了桑眠。

他的懷抱裏溫暖又美好的氣息……比世界上如何一種香都要讓她沉醉。

就這樣吧……什麽也不要想,讓她在這個短短時刻,一晌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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