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九
不知過了多久,蘇明眸安靜的趴在木桌上,已然醉得徹底。
桑眠伸手拂過他墨黑的短發,拂過眉角,拂過鼻尖……他月白的皮膚被酒意熏染成瑩潤的緋色,還是第一次醉成這樣吧……
桑眠久久凝視着他,最後還是忍不住,低頭在他的唇邊輕輕一吻。
你不會死的,因為我不會讓你死。
天色越來越明亮,她一咬牙起身離開,走出客棧之時,手裏已經多了一根黑發——是蘇明眸的。
在客棧之外,那個老酒客坐在臺階上等人,手裏不再是一壺酒,而是一個白楊木的人偶,看間桑眠從客棧裏出來,老酒客迎了上去。
“小桑丫頭,你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老酒客看着眼前的年輕輕輕的小姑娘,不禁覺得可惜,他們傀儡師因為身懷特殊的異術,所以總是對“死”沒有什麽大的概念,直到發現當自己可以靠換身一遍一遍的活下去的同時身邊的人也在一一消逝,于是也就覺得活得太長并不是什麽好事,不過孤獨的輪回罷了,還不如早些歸去,化為塵土,與這山川一起,看雲卷雲舒……
只是眼前這個少女,似乎背負了許多,他與桑眠認識了也有很多年了,這個小丫頭很講義氣,很善良,大多時候,她都寧願把別人的危險攔過來,自己承受。老酒客記得她曾經說過,與其看着朋友受苦,不如代他們去承受,因為看朋友苦,我的心也會苦,比起心裏苦,不如身體苦。
繞口令一樣的話,聽來卻着實讓他唏噓,一個少女竟能有這樣的氣度。
而今夜……不知她又要為誰去赴死?
又一位故人要消失在漫長的時間中了麽?
桑眠笑了笑,說道:“我心意已決,請幫我施一個障眼術吧。”
老酒客長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他的頭發,你帶來了嗎?”
她點了點頭,攤開手掌,一根墨玉般的黑發靜靜地躺在裏面,老酒客接過來,拿起手中的白楊木人偶,仔細一看,那人偶的樣子竟和桑眠一模一樣!
老酒客喃喃道:“以發為媒,以木為介,今夜過後,所有人都會把你看成另外一個人,即使是變成屍體,也不會有人再認出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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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老酒客把黑發一圈一圈的纏繞在木偶人身上,低聲念着什麽咒語,似是在唱一首梵語的古曲,好一會兒之後,纏在木偶人身上的黑發才緩緩散發出微光,在老酒客的聲音中逐漸融入木偶之內,消失不見。
老酒客垂下眼來,把那個代表着桑眠的白楊木人偶收好,“術法已經完成了。”
桑眠輕輕一笑,“多謝了。”
老酒客無奈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此時此刻,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會把她看成另一個人,那個人老酒客認識,是名滿天下的碧玉王爺蘇明眸。
棗紅馬在不遠處的黑暗裏嘶聲長嘯,桑眠看了一眼虛空,蹒跚着步子,慢慢向陰影裏走去。
老酒客重新坐回臺階上,他看着手中的木偶人,不知在等什麽,口中不斷呢喃着:“由愛顧生憂,由愛顧生怖,若遠離愛者,無憂亦無怖……”
那個斷腿琴師盤坐在地上,手裏扶着顏色深紅的馬頭琴,已在黑暗裏坐了許久。
前面有一人走來,看起來有些瘦弱,眉目十分好看,是蘇明眸——但是溫剪燭知道,那只是障眼法,來人,是桑眠。
“小溫,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果然是桑眠的聲音,無端端有些落寞。
溫剪燭并沒有動,他只是看着桑眠,問道:“你為什麽要代他來送死?我們完全可以把他殺了,救出辛夷,不是皆大歡喜嗎?”
桑眠露出微笑,“小溫……別人可能不會理解,但是你一定會,因為,我就和當初的辛夷一樣啊,不是嗎?”
溫剪燭靜靜的看着他,那個人,的确是桑眠喜歡的人……為喜歡的人赴死,他們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嗎?
桑眠看出溫剪燭的猶豫,又說道:“等辛夷好了,你不必告訴她這一切……就算最後辛夷知道了,我想她也一定會原諒我。”
溫剪燭看着她,默默的撥起了琴弦。
“……樓鎖輕煙,水橫斜照,遙山半隐愁碧。片帆岸遠,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數枝豔,報青春消息。年華夢促,音信斷、聲遠飛鴻南北。
算伊別來無緒,翠消紅減,雙帶長抛擲。但淚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閑愁堆積。雨意雲情,酒心花态,孤負高陽客。夢難極。和夢也、多時間隔……”
明眸,你本應是該活得逍遙的人,如果你不生于帝王之家,一定會走遍萬山,看紅塵陌上,無拘無束,霜染青絲,煮水泡一壺星月……從今以後,你可隐姓埋名,去看你想看的天,去做你想做的事,沒有人會再時時刻刻要殺你,忌憚你,猜疑你,沒有權謀、金錢、利益的包圍,你可春來賞菊夏賞荷,秋聽雨來冬有雪,千山暮雪,你我各自作別,你欠我的一局棋,我們來生再下。
從此之後,天下再無碧玉王爺。
天即泛白,溫剪燭手中的馬頭琴再次幻化成一匹棗紅寶馬,馱着斷腿琴師向皇宮的方向飛奔而去。
禦書房的燈還沒有滅,溫剪燭以馬頭琴為杖,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隐沒在陰影裏的陳公公擡了擡眼皮,昨晚皇上已經下旨不用攔溫剪燭,他便也沒有去理,只是好奇,那個殘廢的大漠殺手居然又折返了,莫不是真的完成了任務?
禦書房內,簾幕後的九五之尊看了看來人,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只見斷腿琴師的手裏提着一個白布包裹的東西,坐在高處的帝王挑眉一笑,“怎麽,你已經殺了那個人了嗎?”
溫剪燭冷然道:“是。”
“拿上來。”帝王招了招手,溫剪燭緩慢的向前爬了幾步,獻上了那個白布包袱。
那帝王拾起金折扇挑開白布,一顆頭顱赫然露了出來——一張俊朗清逸,溫潤白皙的臉,是他最小的弟弟無疑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放浪形骸的大笑起來……這麽多年來,你還是死在我的手裏了,我的弟弟……
民間曾傳說碧玉王爺雖已引退政局,但地裏卻還手握重兵,只待時機一到,便會發兵奪位……這些傳說想來只是無稽之談,可這個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帝王心裏是十分明白的,他的謀略與才能,讓這個帝王忌憚、嫉妒,一心只想除之而後快……現在他死了,再沒有人能奪走自己手中的天下。
溫剪燭一言不發,眼中冷冷的目光布滿了嘲笑,這天下永遠都不可能屬于誰,世人你搶我奪,最後自以為奪得天下的人,都化成一堆枯骨,天下卻還在千秋萬代的延續下去。
那些可笑的欲望、野心,總有一天會反噬你。
簾幕後的帝王邊笑邊丢出一顆寶珠,招招手示意琴師退下。
溫剪燭拿着龍涎珠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地瘋魔。
背上的裂口隐隐作痛……修羅草感覺到天敵的存在,不斷地在溫剪燭體內掙紮扭動,斷腿琴師強忍着痛苦,一步一步走出皇宮這個富麗堂皇的監牢,他伸手撫摸着背上的傷,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辛夷,我終于能帶你去蒙古了……那個自由的天地,蒼茫的草原,總有一天,我要你穿着大紅的绫羅綢緞,滿頭珠翠,入我家門。
大漠裏的一場傾城側目,換我一世愛你入骨。
“飛天,我們啓程了,這一次,回大漠吧。”他拍了拍懷裏的馬頭琴,一聲長嘯震天,馬頭琴幻化成那匹名叫“飛天”的棗紅馬,馱着馬頭琴師,消失在天光之中。
客棧裏,微風将窗子吹得“啪啪”亂響。
趴在木桌上的人輕輕動了一動,緩緩醒了過來。
蘇明眸扶着微痛的額頭,擡眼想看看桑眠,視線模糊中,他幾次咋了眨眼,都沒有看見那個身影……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站起身來向客棧外跑去。
客棧外的臺階上,老酒客施施然坐在那裏,像是從未經歷過昨夜,也從未見友人去赴死一般,從容淡定。
見蘇明眸慌忙從客棧裏跑出來,老酒客伸手敲了敲身旁的空酒壇,呼喝道:“喂……小桑丫頭的心上人!”
蘇明眸停下腳步回頭看那老酒客,聽到“小桑丫頭”幾個字,他急急迎了上去,“老人家,你認識桑眠?”
老酒客一笑,“碧玉王爺,您忘記我啦?我是傀儡師老謝啊。”
蘇明眸愣了愣,恍惚間才想起他的确是認識一位姓謝的手藝人,可是面貌和眼前這位老酒客卻大不相同,“謝先生?”
老酒客點了點頭,笑道:“我們傀儡師死期到的時候,可以換一具新的軀體重頭來活,你看我……好不容易,就換了這麽一具臭皮囊,都沒人認出我來了。”
蘇明眸已經沒耐心聽他再說,他用力握住老酒客的肩膀,聲音顫抖的質問:“桑眠她到底去了哪裏?”
老酒客也不再東拉西扯,正色道:“你不用去找小桑丫頭了,你想找也找不到。”
“為什麽?你只要告訴我她去了哪裏就好,我一定會找到她的!”蘇明眸急切的連連說了一大串。
老酒客不斷嘆了幾口氣,才說:“看到我出現在這裏,想必你已經猜到七八分了吧?不用再懷疑了,小桑丫頭她死了。”
蘇明眸一愣,眼睛無力地垂下來……傀儡師,她一定是求傀儡師幫她施了障眼術,去見溫剪燭了……
從來也沒有醉過的他,昨夜居然……居然真的就那麽醉了,他本應該猜到桑眠的意圖的,她不舍殺他,但卻一定要拿到龍涎珠救姐姐,那麽,兩全的辦法……就只有……
蘇明眸的身體重重一震,無力的倒在地上,就算灰塵浸入他的口鼻也毫無意識。
桑眠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如果此刻君妄蓮從碧玉裏出來,一定會驚訝,因為蘇明眸從未如此不堪一擊過,他的慌亂、傷痛、自責全部聚集在那雙幽深的眸子裏,河流被攪亂,似乎下一秒就會引起洪荒。
老酒客搖了搖頭,蹲在他的身旁,再次正色道:“你不要難過,小桑丫頭她還有得救。”
蘇明眸枯敗的眼神裏閃過一絲亮色,只見老酒客從衣袖裏拿出一個白楊木人偶給他,“小桑丫頭臨走前,我把她和我的人偶連接在一起了,她死去的一瞬間,魂魄就已經被封在這人偶裏面,如果有一天你能為她找到合适的身體,那麽她就還能像我一樣活過來。”
“只是要找到這合适的身體太難,許多傀儡師都因為無法尋到軀體而死……但我相信,總有一天還會見到桑丫頭的,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蘇明眸緊緊握着手中的白楊木人偶,顫聲對老酒客道:“……謝謝……謝謝……”
老酒客擺了擺手,“如今小桑丫頭以你的名義赴死,只怕你需尋個藏身之處,”說到這裏,他掃視了一眼繁華的京城,沉聲對蘇明眸道:“你莫要辜負了桑丫頭的好意,因為從昨夜之後,這大京朝再無碧玉王爺了。”
蘇明眸一時怔忡,心頭有千萬番雜亂的滋味湧上……若痛若憐,若甜若苦……浮生一夢間,人之百歲彈指而過,支撐着人走過漫長歲月的,不過就是愛恨貪癡,然而他的癡纏,迅速的消失又迅速重生……種種夢境諸般過,為了那個平凡相守一生的夢,他們都已付出了太多。
他擡眼遠眺着天下,驀地握緊雙手,就算千山萬水,踏破鐵鞋,他也定要讓她活過來,到那時,再責問她的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