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花美眷(一)
這是到了繡山的第二日。
玉袖從摧枯拉朽的噩夢中反敗為勝,醒來後頭一宗事便是便将昨日諸多業障忘得幹淨。伸了伸懶腰,起身下床簡單盥漱。腳傷已大好,拳頭大的饅頭成了一潭面糊,那凡醫的藥委實上佳。
她摸了摸另一個枕面,沒有睡痕,那鳳晞昨晚上是在哪裏睡的覺?
思慮中,鳳晞推門而入,見玉袖醒轉,一展笑顏道:“醒了麽,早膳備好了。聽聞你傷着了,子誠兄的夫人特熬了粥與你補補。”
玉袖木讷半晌,不明白青天白日的他說的是甚麽胡話。但見他精神不濟,玉袖猜想他昨晚沒睡好,關切道:“昨晚你睡哪兒了?”
他淡淡道:“我怕傷到你腳,便在案前将就一晚。”
他說的這樣親切淡然,玉袖依然從他一番親切的淡然中品到了一絲生分,也不曉得他這份生算做哪門子的生。昨晚上怕傷到她腳,前晚卻是沒怕。昨天還巴巴地說要娶她,今天卻巴巴地要撇清關系了。
但她昨日确然令他吃了個癟,他今日這番生分的親切乃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動作,她也能諒解。也誠然他在那案頭趴了一夜,她若還要拿三搬四用一些話刁蹬他,便顯見得小氣了。
玉袖利落地翻下床來,利落地走到梳妝臺前,執了把木梳理一理發尾。黃橙橙的鏡子裏她看到鳳晞一雙疑惑的眼眸子。她轉身道:“你也要梳麽?”
鳳晞托着下颌沉吟道:“上仙确有幾分仙力,腳傷一晚便好了。我本想今日帶上仙去醫館的。”他再将她看一看,笑道:“看來是用不着了。”
玉袖從這番話聽出點端倪,再并上适才他說的,饒是她再愚驽,也該意識到些許的不對頭。她慎慎問道:“昨日你已帶我下過山,瞧過醫了,你不記得了?難不成昨夜受涼,燒壞腦子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拂上她的額,喃喃道:“沒有發燒。”接着彎腰捉住玉袖的腳道:“上仙的腳真好了?沒有染上甚麽罷。”
玉袖心情複雜,拉起他問道:“昨日我們做過甚麽?”
鳳晞複述道:“飯樓中食了午膳,館中吃了盞清茶,聽了則老先生評說的掌故,出了城遇上頭熊,将我們追了幾裏路,我不才敗下它,但上仙落崖崴了腳,子誠便善心留我們住下。”
玉袖膛目結舌,感情他自主自發地将昨日之事抹去了?突然覺得晨風有些涼,帶着透進來的陽光竟也層層冒着寒氣。門扉被風帶着吱嘎幾聲後,她想起這裏的異常。興許有人于此設了咒法,類似時間咒的術法。一般人不曉得自己日複一日地過着同一天。
可是,但凡與時間搭尬的咒術,于修為上頭頗有要求。若有此人,她不可能察覺不到。如此一想,又将之前的結論作廢。
那麽,只能是鳳晞腦子壞了,生了些精神類的病。
見他正一本兵書碼入櫃中,玉袖問道:“昨日的日期是?”
他回答:“三月初四。”
卻是初五。
她緊追不舍:“那今日呢?”
他慢悠悠踱到她跟前,神情略凝重地望着她,若有所思的形容,最後嘆氣道:“自然是初五了。”
卻是初六。
玉袖拍了拍他肩頭說道:“下山後左轉二裏路,複再右轉一裏,遙見便是一方小鎮,鎮裏有個神醫館,老醫生會瞧神經病科。”
鳳晞:“……”
一般說來,神經病決計不認同自己為神經病。總體說來,也只有神經病會覺得別人都是神經病。
因玉袖是個神仙,不受普通咒術的影響,四人之中只有她腦子清楚,曉得幾人正日複一日将同一天過着,便也只有她能成為神經病的不二人選。這卻教她十分氣悶,覺得藏匿在貝蘿花後的星子,正掩嘴嘲笑她的愚夯。
子誠與慕蝶的言談舉止衣着打扮,甚至昨日的行程亦沒有任何區處。鳳晞依舊幹巴巴拖她下山。
鎮裏的人也将她忘了,唯有拂面的春風用它的懷抱寬慰自己。
玉袖甚恹恹然,擦過一玉石館時,五光十色的玉器令她眼花缭亂,便突然起了興頭,想沽一支玉釵。
站在櫃臺前掃了半天,鳳晞抄着手默默跟在身後。
夥計見了玉袖停了手頭的活計,笑臉候着,見她拿不定主意,便以多年沽玉的經驗,向她藹薦:“姑娘,新近從西漠貢的一批玉釵做工不錯。”說着,已從櫥裏端出來。
她粗略掃過一遍後,獨獨一支墨綠色的株釵極合心意。釵頭是簡略的雲紋,渾體晶瑩通透。玉袖伸手取過,插進發髻,與發鬓貼着的三枚瑩瑩翎羽輝映。
鳳晞也伸手取了一支把玩。
夥計眯着眼,誠懇道:“姑娘眼光竟這樣好,鄙人這裏除卻挂櫥那只白玉簪,便屬這西漠上好的翡翠,窖燒的這支翠玉釵。”
玉袖拿在手裏摩挲了半晌,才問道它的價錢。
夥計繼續眯着眼:“那白玉簪是五千金铢,這支少了兩千,三千金铢。”
玉袖腳軟了軟,扶着櫃臺大口抽氣。三……三千金铢,将她賣了,她都買不起。她觑了觑鳳晞,內心正極烈期盼着他能顯一顯前天在崖邊的魄力,替她極有魄力地付了錢。期盼了半天,他依然自顧自地賞玩,沒搭理她。再認真想,人家懲惡揚善除暴安良乃是魄力之舉,難道這個魄力之舉合着還要替她一個小姑娘付錢嘛。想想,覺得沮喪。
夥計見她為難,和藹道:“姑娘拿東西來換也行。”
玉袖歸還玉釵,囑咐了句稍等,上街畫了幅‘龍騰虎躍’,橫豎一看,覺得自己畫的甚好。再回去交于他,順帶講解一番畫意:“唔,你看這龍,雖然不大像龍,但确實是龍,還有四只爪子,就是小了些。你拿個鏡子反射照照,就能見着了。還有這老虎,雖然也不大像老虎,可它确實是老虎,龇牙咧嘴的多威風呵。”
夥計聽了,揣着心肝抽搐:“姑娘……您這畫的哪是‘龍騰虎躍’呀,根本就是‘花貓捉蟲’。”
玉袖:“……”
鳳晞:“……”
夥計顯然沒有這份藝術感,跟進不了藝術家的思想,她不同他一般見識。她觑了觑那只玉釵,又想可以變兩顆夜明珠濫竽充數兩天,兩天過後即便沒了,他也尋不到自己。但夥計的貌樣托實,言辭懇切,恁樣的好人,她以為不該诓他。且訛詐凡人行徑不像神仙的做派,實在沒體統。
想着想着,她蔫了頭,踏出玉石館,悻悻看了它一眼,吸了吸鼻子。磨磨蹭蹭地離開時,被鳳晞拽了過去。她拿着水汪汪的眼,水汪汪将他瞅着。鳳晞紮煞左手,那支玉釵,靜靜睡在手上。
他将玉釵插入她的發鬓,道:“我沒見過多少女子,但多少能曉得姑娘家心裏想甚麽。可是袖袖,我第一次遇見你這樣奇怪的姑娘。”
她擡頭道:“我很不好?”
他支着下颌看她,猶如看一枚待價而沽的首飾,再笑道:“沒甚麽不好,我覺得你這樣挺好。”
她點頭:“嗯,因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道:“三月初五,你的生辰?”微微皺了眉,“委實對不住,我不曉得,沒有準備禮物。”
她卡了卡,是初六仨兒字扼殺在喉頭,在心頭掂量一番,便拆了東牆,補西牆:“應是初六,只是凡間有句話,叫今日不知明日事。今天得了個空便将它了賬,況且生辰晚過不大妥當。”雖說略有小謊,倒也殊途同歸,再笑容可掬道:“呃,你适才送的釵便算作一份大禮。”
他看着她半晌,四面顧盼,回頭道:“你随我來。”
她納然行到一處賣字畫兒的攤上,瞟了一眼,方明白他欲濡墨揮毫,着一副丹青與她。
攤主濃眉長須,手執筆杆揮毫潑墨,是位雅士。待雅士濃眉舒展,一幅山水恰作好,悠悠擡首,淺笑道:“兩位是要作詩還是作畫?”
鳳晞在陽光底下一站,饒是不笑也醉人。打着官腔擺足了官調,将雙手揖了揖道:“在下欲自行作幅畫與我夫人,承望兄臺行個方便,于旁稍坐。”
雅士木木樗樗便挂起笑,尚算不羁通達,起身作個請,再頗儒雅地撚了一撚長須,悠悠拘站一旁。
玉袖美滋滋坐下,笑如九天繁花簇錦。
鳳晞執筆,蘸了兩蘸,端了坐姿。
柳垂金線,桃吐丹霞。暧昧的春吃了幾杯酒,柳眉籠翠,轉盼流光。遠處只有幾戶人家散出來摘桃花,沒有珠翠金銀,卻很令人流連忘返。享有世外桃源之稱的地方,最是簡樸自然。
鳳晞作畫的速度不慢,不過兩三盞茶的時辰。手提筆擱,畫将過來。兩人探頭一瞧,雅士兩眼一亮,雅贊道:“公子妙手如蘭,畫比人嬌貴。”
搖落的桃花停駐于白衣,她也附和着贊了一句。誠然她于詩畫上沒甚麽功底,便于品詩畫上更沒甚麽功底。但所謂詩酒趁年華,唔,鳳晞趁得很好嘛。
鳳晞淡笑,繁花有條不紊地散發甜蜜的體香,郁金寬袖将它們收納。
他執起筆,添綴上清秀小楷。她眄着眼湊過去看涓涓十行字,題的是一首《蝶戀花》:
四月人間春意暖,綠蔓叢生,不見桃花綻。細雨蒙蒙煙鎖山,遙聞千裏花香散。
檻內強言菩提歡,檻外佳人,檻內人牽絆。青黛霜白情不倦,相思無處說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