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花美眷(二)
春風蕭蕭兮,額上清汗挂兩滴。
咳,她完全沒看懂。
大抵上,一些文人墨客會做個如下的判詞:這脈脈十行字婉約中隐含豪志,黯然中掩藏雄心。真是忒深奧了啊忒深奧了。
玉袖卻琢磨了兩番,以為這迂回曲折含沙射影拐彎抹角的,隐約是說她衣帶漸寬終不悔,為君消得人憔悴的意思麽……她打了個寒顫,心髒跳到嗓子眼,轉了一圈,再複跳下去。她幹笑了兩下,朝鳳晞那細碎流轉的眉眼深處望去,桃花紛繁搖落,一種噬骨的曼妙湧上。她咽了咽口水,齁紅臉道:“讨厭啦!”
一圈好八卦事兒的人全體抖了一抖。
她收起畫,撒臊兒奔走。
端端跑了幾步,路過那神仙算,驀地被一抱腳。她低眸一瞅,是昨日的那位将她認作鳳凰神君的瞎道緊緊纏着她的腿。
他似餓狼撲食,雙眼精神奕奕,抖着嗓子道:“神、神仙啊。”
玉袖默然候着下一句,他抖巴抖巴道:“鳳凰神君!”
她哀傷地望了回蒼涼遠山。
玉袖有些怆然,感情這位老道同鳳凰一族是過命交情的把兄弟,見了哪路神仙都喚鳳凰的?
軒轅丘雖與昆侖山比鄰,翎雀一家子卻甚少同鳳梧宮裏的神坻打交道。鳳凰世代為天後,屬皇親國戚。爹娘說一般皇家的人粘大不得,多粘是錯,粘多了是孽。是以玉袖并未與鳳凰接觸過,乃是八輩子靠不到一塊兒,扯得老遠的兩物種。這瞎道卻總錯認她為鳳凰,可見如今的道術确确衰敗,修道者鑿鑿潰爛。
她早晚前正念了個決,将鳳晞的詩畫變小塞進香囊裏的動作,正昭昭于一幹凡人的雪目。是以昨日那場《翎雀換鳳凰》的道壇戲,今日便又在街頭重演。
玉袖不得再複唱了一出,想來她端的一位雅重上仙此番遭了兩個活罪受,委實悲催。
回了茅齋,晚膳罷。寶鏡懸空,螢星揮舞。今夜,她突發奇想,想要摘一顆貝蘿珠。
推門而出,月色将稚嫩的臉照得狡詐。她滑溜溜蹿到貝蘿樹前,綠瑩瑩的星子前仆後繼地撞她的臉。她拍掉幾顆讨厭的星子,幾步跳到貝蘿花跟前,踮起腳去摘,卻教許多不知好歹的星子,不饒不休地推攘她的手指。
玉袖憤怒地想去捏它們,突然從另一側的屋內,閃出紅色燭光。
她的好奇心立即被引去,再複将它們瞪了瞪,颠颠跑走了。
玉袖蹲在窗棂前,将眼貼上。紅彤彤的燭光,是子誠點的喜燭。她屏住呼吸,思考喜燭這物事究竟是不是洞房花燭夜才用的,若不是那還說得過去,但若是,他們這廂拿出來是重溫花燭夜呢,還是覺得錢忒多了些,随便買些喜燭燒呢。玉袖屏氣想了半天,覺得燒喜燭還不如直接燒錢呢,又利索又爽心。
朗月皎皎,屋外的貝蘿花無征兆地炸出一束白光,屋內的喜燭噼裏啪啦地燃燒。子誠背着玉袖,将佳人擋住。案上擺了清酒,斟了兩杯端去。他移開後,玉袖才見到慕蝶,穿着一身大紅嫁衣,端正着身子面孔。
玉袖木樗俄爾,他們果然是在重溫洞房夜麽……
再端望去,卻發覺慕蝶神情木讷,沒有新婚女子的含蓄羞澀。大約是回溫的次數多了,各個方面沒了刺激性和新鮮性。雖然免疫力增強,抗體也會急劇增加,可慕蝶這幅丢魂不歸竅的形容,很是不對。
玉袖揣着疑惑,見紅燭下,慕蝶的容顏支離破碎着,溫婉端莊竟是一概蠲了。子誠挨着她坐下,目光含痛道:“蝶兒,我們成親了。”緩緩撫上她的臉龐:“我們會有很多孩子,你想要幾個?”說着,他笑了笑,一滴淚啪得落下,他吻上她的額:“慕蝶,我很想你。”
玉袖撫胸大呼一口氣兒。
咳,接下來的活動內容她了熟于心了熟于心啊。她看凡世裏洞房花燭夜的戲碼,較之學堂裏老先生交給她的《帝經》或是《神仙本傳》,前者是多如牛毛,後者只能是略知皮毛。
戲本上舉不勝數,但她卻沒實踐過,難得踏入凡世,是老天要她經過滾滾紅塵中的重重考驗,她要接受槍林彈雨的錘煉,也要接受明争暗鬥的磨練,更要接受視覺上的槍林彈雨和心理上的明争暗鬥的風月戲的修煉。
但這個修煉沒有修得圓滿。
她的腦袋冷不防被一敲,聳了下肩旁,她捂着頭頂轉眼去看,鳳晞一張好看到要命的臉,放大在眼前。
她咽了咽口水。
他瞥了眼窗內,面無表情道:“杵在這兒做甚麽?天色将息,作速回屋。”
她敷衍道:“看風月……”戲字還掐在喉頭,将視線拉回窗內的瞬間,徒有喜燭袅娉婀娜,熠熠跳躍。方才的旖旎暖室,冰冷成棺。子誠立案臨摹,姿勢板正中規中矩,一副讀書人懸梁刺股的派頭。只一身紅衣裳昭示玉袖方才見的情景确然沒虛的。
她訝了訝,揉揉眼,順道掐了掐一塊肉,沒覺得疼,驀然以為是自己困出了些虛念。人家慕蝶好耽耽躺在床榻裏側困眠,哪裏來的大紅嫁衣。她敲了敲腦瓜,果然是困傻了麽。
玉袖指了指窗內,壓低聲音道:“哎,你方才瞧見慕蝶是穿着亵衣困眠,還是着了嫁衣端坐?”端端将問題托出,轉眼見鳳晞青着一張臉,勉強開口道:“你掐的舒不舒服,要不要換另一塊地方掐。”
她呆了一呆,将雙眼哧溜到他的腿上,吞了吞幹燥的喉嚨,于黑黑然的眼色下,将爪子默默收回。攏進袖口時,不忘順帶便朝手背上捏一把,痛得龇了龇牙。
因得了一場暢快淋漓的痛,恰令困意如流雲般散去,豁然澄明澄明地悟到,方才的情景,乃童叟無欺。既然是童叟無欺的一場洞房花燭,并非她錯眼生虛,那麽只得是裏頭的兩位,于她回首的一瞬間,耍了耍花招,将鳳晞的一雙凡眼诓了過去。
她正于要不要同鳳晞談一談此事時,眼角瞥見黃袍子一閃,是他蹲下身,稍稍将她拉開些窗,壓低聲音道:“你擔憂甚麽,不是有我在。”
玉袖被這番話驚得做呆呆然狀。鳳晞這句話似乎是曉得個中詭異的意思?她定了定想,咳,即便他的兩方黑潭是一雙凡眼,亦是帶了仙味兒的凡眼,很是了不起嘛。
心裏稱贊了他兩回,回神見他笑意盈盈地将自己望着,忽然發覺被他潛移默化了問題,再壓低聲線重問道:“你方才不是瞥了一眼嘛,卻沒将她穿嫁衣的模樣瞥見?”
他正經道:“即便見了如何,夫婦倆人過家家罷了,我們兩卻是外人。”
她反駁道:“風月也是一種修煉。”覺得不夠能掩飾句中污穢的意境,又添了一句:“我們要接受美好的事物,也要承受陰暗的畫面,更要欣賞美好又陰暗的……肢體語言。”
月光下,他的面皮瞧着有些涼,冷冷将她塞進被褥道:“你的意思是,你對風月戲很感興趣,你對洞房這件事也很感興趣,你很想親身實踐?”
他湊近玉袖,剛抹上一絲笑,她便拉上被角蒙住半張臉道:“當然不是。”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普通女孩子都應該向往罷。”
她扭頭道:“我沒有。”
他悠悠道:“那你是……”
她摸了摸心口:“我在心裏默默地實踐。”
鳳晞:“……”
鳳晞說沒見過慕蝶穿大紅嫁衣,她沒覺意外。倘若人存了心思,要将某些事掩藏起來,旁人定是甚難發現。即便教她這個沒大本事的神仙窺得了,也沒本事能令旁人信她一信。
但鳳晞沒條件信她,這卻令她有些意外。意外之中,又帶着些溫暖。四海八荒有一句話誠然不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般的隊友。她沒有選錯這個隊友,鳳晞的文武智慧是可同神做一做較量的。
回了屋,玉袖便将自己往床榻裏側擠,擠到一半被拉出來。她偏了偏腦袋看他。他的面上鋪了一層憂傷,神色晦暗道:“你擠這麽裏面做甚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拎起被角将半張臉遮住,含糊了一聲:“我怕我吃了你……”
他一副沒聽清的模樣,皺眉道:“你說甚麽?”
她清了清嗓子:“我說天色将息,該睡了,将燭心撚一撚,窗棂阖上。”
他照分付辦事,回頭又聽她吱吱唔唔道:“我見那桌案不大适合教人趴着,怪硌骨頭的,咳,你不介意睡一張榻子也行。”說完,再将被褥蒙上,兩只大眼哧溜溜地轉,轉得他笑出聲來:“你方才怕我應該是怕得有理,這廂邀我卻邀得沒道理。這一睡,定然會睡出些不好的傳聞。即便事情是虛的,但衆口铄金,到底有損你女孩子家清譽……”
她打了個哈欠将他一番推脫截斷:“你們凡世講究大丈夫不拘小節,可巧,神仙也講究這節不節,譬如我家鄉從來不講究名節。即便是棄婦依然能梅開好多度,嫁個五六回皆不成問題。你不若是在我身旁躺了一躺,連清譽兩字都未看見,別說要損了。”話完補充一句:“說來,你到底拘不拘小節的?”
玉袖說的話算是一種激将法,但凡有些個骨氣的男子,皆莫能被說成拘小節的男子,那個說法顯得過于娘娘腔了。且憑她多日觀察,鳳晞并不能被劃于扭捏一派的人,必然是要遵從她的。
他果然踱來掀開被角躺下,擡頭将她的眼皮阖上,輕聲道:“我在外側躺着,倘或有個差池,也是我來做墊背,你便将心安下,好生睡個沈眠。”指尖有暖暖幽香萦纡,令激退不久的困意卷土重來,慢慢教她的靈臺迷蒙。沉眠的瞬間,她卻聽得一聲聲憂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