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花美眷(三)

第三日的早晨,和風透過窗棂拂進,案前的紙張欲翻未翻,飄了幾許落下。東方旭陽從禺海擠出,輝白一層一層漫下來,混沌漸漸開明。玉袖張眼便是一雙深邃的眼将她望着。

這雙深邃的眼望得她心裏一陣陣地抽。

她掐指一算,應是初七了。

鳳晞笑得如暖陽下一朵不敗的袖玉花,深幽幽的瞳仁好看得教神仙羞愧,令凡人羞憤。這樣的笑,猶如在她心裏埋着已點燃導線的火藥。

鳳晞不負衆望地将火藥引爆,笑幽幽道:“上仙的腳今日覺得如何?”

玉袖咕嚕一下從床上翻出去,一頭栽倒地上,爬起來,不及拂去點塵土,戰兢兢地問:“你方才說甚麽?”他微微驚訝:“昨日上仙不慎将腳崴了,但目今看上去,能滾能爬還能站,挺不錯。”不及玉袖将火藥熄滅,鳳晞起身,踱到案前,将看了一夜的書阖上,又澆層油道:“上仙今日随我下山尋個郎中再仔細瞧一瞧罷,莫落下病根。”

她如遭雷劈,他卻窮追猛打:“你餓了麽,早膳備好了。”将視線從書上撤去,窗縫淘進幾縷微風,拂得瑩瑩翎羽悠悠蕩漾,“唔,子誠兄還有位夫人,你與她觌個面……”發現她呆若木雞,他越過桌案,輕輕推搡她,将聲線極盡所能地柔和:“怎麽了,不舒服麽?”

玉袖猛地抓住他的手,壯士扼腕般問道:“最近的河在哪裏?”

他默默尋思的模樣,盯着她半日,道:“你會凫水,跳水沒用。”再略瞟了她一眼,搖搖頭道:“果然落了病根。”

玉袖直柄柄躺下挺屍。

眼目前是清粥小菜,玉袖極目望向彼方,心如死水。她萬沒想到,自己将同一天過了三次。

慕蝶再次将白粥端來,笑容婉約,欲說些許甚麽,玉袖卻搶了一步道:“雖然這裏久歲不曾來客,沒怎麽招待過,夫人的手藝卻是沒退的,夫人是想叫我們逞熱騰喝罷。”慕蝶呆掙一忽兒,點點頭,默默坐下,将驚訝消化。

鳳晞看了她一眼,沒接話,卻替她盛了碗。

玉袖憂愁地望着手裏的勺子,攪了攪粥,把心一橫,吃了。

一上午,兩人如膠似漆的節目依舊沒變。

玉袖憂郁地看着貝蘿樹,風中的它們搖曳地頗趣致,又像一群在樹上安紮駐營的蝴蝶。半晌,她起身,左走了走,右踱了踱,狀似不經意在旁站了站,狀似不小心把眼觑了觑,吃了個驚。嗯,也不算個大驚,但也不算小,足足驚到她罷了。

一副宜家融融圖,畫上的正是夫婦倆人,執手傍依,相濡以沫,眉眼似桃,朱唇如花。旁出還撰了八個字:“兩情相守,朝朝暮暮。”

牙又免不得一酸。

虧得不是那些“滴不盡相思血淚抛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的詩句,教她這種不精通詩文的人,也會跟着新愁舊愁一道遂綠水悠悠。玉袖腦子雖然沒張開,究竟有三萬年的閱歷擺着,這些優啊愁的看多了沒勁,卻在腸子裏回味一回味,竟有股酸澀反上來了。

想起她年幼時,大哥正值少年,悲春憫秋,時常賣弄些騷文酸詩。她有幸拜讀,頗有造詣。而今回思,從前的子曰詩雲,有些明朗的詩境因年代久遠,記不清切,變得彷徨。

目今一追溯,也追溯出些詩感了。

她回神後,鳳晞恰巧從屋裏出來,手裏端着昨日他贈送自己的那支玉釵,若有所思地皺眉。玉袖暗暗想,是告訴他實情,還是繼續瞞着他。說了,怕他認為自己是神經病,然則不說,又該如何編派這釵的謊。正打着腹稿,鳳晞便踱到玉袖面前,将株釵穩穩插進她的發髻,笑道:“上仙忘記東西了。”

玉袖:“……”

作息不至片刻,覺得有些無趣。鳳晞站了起來,輕飄飄地看向玉袖。她索性道:“你想下山罷,想拖我一同罷。”

仿佛被擊中要害,鳳晞眸中稍顯驚色,但面上波瀾不驚,确然是潛心修了數十年的道士,一副沉穩的面相不驚得甚好。

玉袖曉得要令他一張平淡優雅的面容風雲變色,委實艱難,但能叫他心中破濤洶湧,她也心滿意足。便故作高深道:“本上仙上通曉仙籍,下聞達鬼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神通至斯也。”話完,從板凳上起來,拂整衣裙,擦過他時問道:“走不走啊?”

鳳晞挑着眉,低低笑着,略帶賞意:“今個兒瞧你竟有那麽一點兒神仙的形容了,委實不容易。”被他這樣一說,玉袖覺得自己還真不容易。

走了幾步又想了想,這句話好像在損她罷?便有些憤怒地回頭尋他,聲音飙高:“你說甚麽!?”

他卻已經走遠了。

第三次到鎮上,光景依舊,兩旁栒樹郁郁,桃花簇簇。她沒有興致同鳳晞逛,一條街左右就這麽長,一眼望去便能望到頭了,遑論她逛了兩回。徑直走到兩次将她認成鳳凰的道士跟前做一番澄清。

老道觑了她兩眼,不搭理。

旁處的一朵桃花落下。

玉袖道:“本仙是東皇翎雀,不是鳳凰。”老道睜了睜眼皮子,繼續不搭理。桃樹壘下一摞桃花,樹頭有只老鸹叫了兩聲。

玉袖狠狠瞪了它一眼,嘲諷道:“今個兒你倒瞧不出本仙了,前兩回必是你架謊鑿空,凡世的道法果然衰敗,不如從前邃博。”

鳳晞在一旁未來得及堵她嘴。在軒轅閣修道多年,也曉得大多道士自命不凡故作清高,腔調一向撥得很足,特別是愈老的,愈愛在此道上起勁兒地興派頭,半點受不得折辱。

老道士的一張老臉齁紅,花白胡子微微翹起。

鳳晞将玉袖擋了擋,端端打了個千道:“您老息怒,內人學識少,不大懂事。況不日前,摔了崖,磕碰了腦,寬宏如老者自然不會同內人計較。”

老道士承了鳳晞一通吹噓,怒意如潮汐褪去,雞皮疙瘩手捋着胡須道:“少年甚懂禮數。”再将清高端出,眄着眼道:“夫人是要算卦,還是測字。”朝幡面上指了指,悠悠道:“貧道這兒可是本鎮最有準頭的神算子,不是貧道浮誇,貧道這一指掐,即便天上的命格星君那兒的命盤都能掐出來。”

玉袖心頭尚盤算些甚麽,聽了他這句話,在心裏不免做番譏諷。若叫缙文曉得了,往歲百年輪回路他定幫你譜得分外崎岖。

她朝案上的幾張宣紙觑了兩眼,架勢行頭擺得很到位,道:“測字罷。”

鳳晞遞了幾枚銅铢後,老道方遞了張紙與玉袖。她未加思索,作速寫了倆字交還。他半眯眼眄紙,撚着長須,眉眼間泓壑淺淺深深,時而唏噓,時而嘆息,時而驚訝,時而痛疾。想必不是個佳谶,他道:“這倆字,可謂波折一生,坎坷萬世。”

她驚了片刻,這瞎道确然有番本領嘛。

老道咳了兩聲,做高深狀道:“紅塵間,生靈總逃不過一個情字。”

她沉吟深思了片刻。

簡直是廢話。

便是神仙還有情劫被攥在老天手心裏頭,莫說凡人與靈畜,自然劫難頗多。瞎道卻拿世人皆曉得的理來唬人,也忒沒職業操守,怎麽也該糊弄些旁的唚話來訛詐,至少得是神乎懸乎,能唬得住人的話才是。

她一面想着,一面離了座。

鳳晞追上她,與之道答:“他不過出來糊一口飯食,禍福參半的雅谑,莫要當真。”

她擡起臉,聳聳肩:“自然不當真。”頓了頓,駐腳道:“對了,我方才寫的是你的名字。”

他一副吞了蚯蚓的模樣。

今日沒遭到凡人的衆星捧月,玉袖也無須唱戲。雖然她剛摸出了點門道,練就了點火候,這廂沒用到,卻覺得可惜。

回到茅齋,不見夫婦倆,興許是去山澗裏頭耍一耍劍,練一練舞,順帶便調一調情。

大哥說凡間的男女最喜的便是風花雪月底下調情,最愛的便是閨閣逗趣。那有個專業名字,稱作甚麽來着?嗯……是雙修。又據聞這門道術是門大道術,萬兒八千年來都唬得人們樂于此道。不僅男人與女人,甚至男人與男人。且姿勢千花百樣,每一種都帶來的樂趣無窮,令人放不了手,停不了修。

想必他們是同昨夜那樣,去參這個修了。

玉袖望了望日頭,時辰有些早,未到晚膳。鳳晞已在櫥棚裏洗撿起來,她不卻再幫村。閑着踱了幾步,去了後山。

來了幾日竟未有發現還有個山洞。她念了個決,将黑黝黝的洞照得更亮堂些。洞內鋪了層草萁,有桌有榻,有蕭有琴,似乎住過人。繞了一圈,并無異常,她嘆了個長長的氣,甚煩悶地走了。

路過洧水,幾條花斑鳠魚并着幾只醜醜的黾蛙閑趣地游着,愰見水波粼粼,綠漪漣漣,她又不得不将時光往前推了推。

黑水從昆侖山頭源發的,仙澤瑞氣頗重。這導致大多普通的魚都難以存活,黑水裏也沒有活物,十分死寂。

玉袖小時候沒見過多少魚,從大哥嘴裏道聽途說了樂游山蘊了幾條矯健魚能逗逗趣,便屁颠屁颠地跑到鄰座樂游山,想籍着她阿爹的兩分薄面讨幾條魚。

阿爹的幾分薄面,确然很有用。

樂游山那兒有條桃水,據說迎着日頭,能映出些粉。入眼的程度提了萬兒八千裏都不止。重要的是桃水裏的魚蹦跶得很有趣致。

桃水水君是個風騷的仙,一身粉的紮眼。他仙位神階不算高,曉得玉箐的寶貝女兒喜歡他的魚,便打起了算盤。倘若送幾條與她,她回去在她爹面前說幾句他的好話,定能提升玉箐水君對他的好感,為官之路也就順暢萬分了。

是以,未待玉袖将讨魚的金口做開,他便妖冶着一身水蜜桃的粉,甚紮眼地捉了幾條,甚紮眼地包好壘入笸籮,再甚紮眼地遞與玉袖。這一行做派紮到不能再紮,粉光晃得她作暈,讪讪接過那竹筐,道了句答,便亟亟從他紮眼的送別前逃開。回軒轅的路上,因暈得厲害,還絆了一跤,落了一回水。

她那時便曉得桃水水君與自己這幾天魚,乃是存了巴結爹的念頭。只是他這個巴結算盤沒打響,便偃了旗鼓。

那時候是發生則了甚麽事兒來着?

哦,對了,那時掌日的仙官将日頭鋪得頗毒辣,兼得她落了回水,成了落湯翎雀。從樂游山一回來,她便覺得難受。勉強将筐子裏的魚謹慎小心地取出來,再謹慎小心地放入黑水裏頭。本以為它們汲取了桃水裏頭的仙氣,應比普通的魚分外扛得住黑水的荼毒。卻沒想黑水裏頭的仙氣竟重得恁樣,即便是桃水裏頭泡過的,依然莫能幸免。

那幾條魚一入黑水便撲騰跳起來,初初還以為它們入了自家水塘歡喜得緊,所以她也歡喜得緊。不想它們撲騰了幾下,便奄奄趴在面上,沒有要活絡起來的意向,反而塗吐了兩口泡泡,殁了。

她那時便坐地一哭,抑揚頓挫的哭聲震得翎雀園亂作一團。玉箐夫婦倆給鬧得沒法,連哄帶騙才将她哄安靜。她哭得心力交瘁後也就暫且鳴金收兵。

原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但玉袖昏天暗日地睡了三天。她娘親的一顆心七上八下,于夜從房裏跑出來瞧一瞧,手一觸到便被燙了回去。卻是她白日裏哭得力盡神危傷了心脈起燒了,據觸手程度,還是趟拉朽摧枯的燒。

它的來勢洶洶令整個園子焦頭爛額。玉箐水君愛妻女的名號四海八荒都略有所聞,見着妻子急成一塊碳,又見着女兒燒成一塊碳,難免對那肇事者無端生些怨怼。

頭幾天,被請來的司藥君還診斷個出虛微浮縮,經湯羹調停朝夕進藥七日方好。翎雀園總算守的雲開見着了月明。

桃水水君卻不曉得自個兒生出了這麽大幺蛾子事。只知道他的日子愈益凄苦了,鄰座的山神土地都不大搭理他。他只得每夜對着同樣冰冷的月,抒些苦情,慰籍慰籍那顆凄寒透涼的心。

回想一番,玉袖再次感嘆。只身一人闖蕩在外不比家裏,病了有爹娘照拂,不順心了有爹娘哄,生出幺蛾兒了有大哥擔。眼下只得靠自己逆水游上,人生之路的艱辛難以言表,她頗有些悵然。

鳠魚一個甩尾漸起一片浪花,勾回她散去的魂。玉袖曉得眼前鳠魚黾蛙都頗有靈氣,攏了袖口,俯身對着晶瑩透徹的水面道:“去将你們的水君請上來,就說有位上仙在此候着,參問些景況。”鳠魚擺了兩下尾,點點花斑被水光反得亮了亮,再撲騰兩下,水花濺得略高,并着三兩只黾蛙,游進深處。

玉袖這廂轉了兩圈,怕喚來的是個不大靠譜的水君,便欲拘個土地或繡山山神來問問。

她看準一塊地兒,歡騰地踩了兩下。

唔,沒反應。

又歡騰地踩了兩下。

還是沒反應。

她狂踩……

片刻後,踩得額角上的汗珠搖搖欲墜。

終于出來了,還不止一個。

轄繡山的山神喚天戚,是天蓬元帥的遠親。這廂到沒露出那豬鼻子豬耳,還挺人模人樣的。

此刻他手忙腳亂地扣着衣環,這本來也沒甚麽,料想是甫睡醒。可旁邊有個水嫩嫩的美人兒也在做這個動作,這水嫩嫩的美人兒還是位男美人兒,這就有傷風化有傷體統了。

因大哥打小帶着她,腦瓜裏那些幾乎都是他教授的。對于玉袖來說大哥便是她的教科書,受了他萬八千來的循循遵導,于風月之道上,她頗有些見識。然此道又與風月一事差了一小截,略有不同。此不同之處,玉袖深切地琢磨過幾回,卻因她終究不是男子,不能品一品個中滋味,方将此道作罷。

雖是作罷,倒也能理解二三。這廂看着他們交頭接耳,四目含情,她面上無多大波瀾,平靜地将穿戴的兩人候着。此間,水聲潺潺,似乎那些鳠魚游來了,卻撲了一騰又游走了。

天戚先将自己整饬好,上前一步将後頭那位粉頭玉面擋得嚴實,讪笑作揖道:“上仙來到小仙地盤上,小仙招待不周,還請上仙作則個寬待。”之後那位粉頭玉面也自薦了一番,原是洧水的掌事。

玉袖尋了塊光潔的石面端坐,一派肅然道:“本上仙下凡是有要事辦,事先沒有盤計過便來到繡山,你倒覅自責。此番拘你出來,是關于這裏的異樣來問一問你。”

天戚立刻提起精神,一番措辭像是已醞釀許久:“這事是三日前生出來的。天支地幹日異月新,時時推進,卻有人布了咒法致使鎮上蒼黔渾然不知重複同一天。奈何小仙的仙法不足抗衡,便一直分外嚴謹地候着天庭派出仙法高超仙格高尚的……”擠眉弄眼地笑了笑:“譬如上仙這樣的高仙,來将這件事平一平。”

玉袖亦跟着端莊地笑了笑。這位山神根本是溢美過誇,且能嚴謹到花前月下還被撞着了,他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天戚大約是見她大方端莊,最重要的是十分寬容,有放他一馬的意思,心中好感直線飙升,上前一步,殷勤與她獻計道:“一般仙術總于子夜施逞。小仙探查過,陣眼不出這方圓十裏。上仙仔細着周身物事,必然有所發現。”

經他這麽一點撥,玉袖忽然想起那樹幽婉裏頭譜着滄桑相思淚的貝蘿,委實令她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她笑了笑回道:“提的不錯嘛,本仙曉得了,嗯,你們跪安罷。”轉身前,又多加了條提醒:“雙修雖然是門高深的道法,需要費時費力費精神,卻也實在能滋潤。我見你倆面色,比起天宮裏那些個老不修和愛裝正經的神仙比,紅潤的不只一截。本仙素來厚道,你倆的事兒,我不會上報,但莫叫旁的神仙撞破。雖則天規未明文規定不許同男仙締結,但是如此玩忽職守,難免落了人家口實。你得吸一吸教訓,萬萬不能有下次。”

他倆殷殷道答,扣了很有些多的頭,方才離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