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哭着,嘶聲力竭。

“尋音死了,師公也不在了,又少了兩個疼小蠻的人。”

寒淩一怔,清冷的眸子瞬間變得灰白。

似是聽得動靜,塗離掀了簾從後院走出。

見他回來,蒼老的面上爬上幾分蒼涼。

原是鬼烈舊傷發作,深知自己身子不如從前。

知他自小時起便是個心事重的,多年來師徒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雖是清貧,卻也苦樂。

恐自己發病時寒淩犯癡,方巧尋音尋來,便尋了個借口,将他打發得遠遠的。

暗想等過了這段時日,他心中有了別的念想,不至太過傷情。

誰知在這山中,尋音也去了。

看着家中架子上規整擺放的材料,那皆是他同尋音一道買下的。

鬼烈素來不愛收拾,想是擔心自己一時粗了心,又将兩種精鐵混淆了,才這一一地分類放置開來。

張家的匾額立在牆頭,落滿厚重的灰塵,拿起時,狹窄的潔淨清晰展現。

鬼烈走了有一段時間了。

據說是在除夕那一夜。

聽過街上熱鬧的銅鑼和鼓聲,他伏在櫃臺上,對酒獨飲。

不過是一年春秋,就已物是人非。

塗離料理了鬼烈後事,将他的骨灰埋在了蒼茫山上,千雲教舊址。

鬼烈曾打造的劍,早已不知傳到了哪些志士手中,又創造出了何等輝煌。

臨死前他身邊留下的,只有一柄方正平整,卻并不鋒利的短匕首。

寒淩看着那匕首,心思微動,那是他剛到此處時,打造的第一把武器。

鬼烈說劍如其人,自那日起,便半年不許他觸碰此事,卻還是走上了這一條路。

寒淩将匕首貼身收好,收拾了鋪子,買了一輛馬車,裝了張家的匾額,緩緩北去。

張家人再次見到他時,皆是微怔。待再見到那陳舊的匾額,皆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曾落過腳的客棧住了一宿,要了從前住過的那間房子。

适逢十五,他便取了客棧的酒,獨自上了屋頂。

夜晚月亮渾圓,月華清淡,連同着口中的酒也似淡了。

春夜微涼,他倚在屋脊,聽着街上車轍壓過馬路,和着倉促急切的腳步聲。

院中小二打着井水,隐隐約約間,似是還飄來了秦鐘那清貴獨特的嗓音。

張家的匾額,是用京城瑤山崖上所生木頭所制。

他變賣了馬車,換了一匹腳力強勁的駿馬,繼續北上。

此去一趟,又是數月光景。

瑤山崖壁陡峭,只稀疏歪挂着幾棵粗壯的大樹。

人都道瑤山風光好,山峰不高,望去卻自有番絕傲冷峻的風骨,只因山壁陡峭,寸步不行,凡人莫望。

寒淩到京中,手中攥着的,是後來在宣州尋到的,尋音藏在他櫃中的取酒玉。

他自是精明深沉之人,既是将玉放入了他櫃中,想來便是對此早有安排。

又或許是他早已知曉體內寒毒兇險,強陪他走那一程,為的便是讓他刻骨。

如今還未到取酒時節,他站在疏影樓門口,凝眸伫立。

自白羽寨一役後,尋音閣名揚天下,素衣聽疏影道,那安閑,不過是少主尋音為行事方便,冒用了閣中一兄弟的姓名。

如今安閑去了琳琅閣,而尋音閣的尋音,卻去了一處極樂。

她看着樓下那道身影,兀自恍然。

再瞥見他手中緊捏的荷包,無奈一嘆,命人将自己房中昨夜客人留下的半壺酒送去。

只是那酒,寒淩卻食不知味。

他牽着馬,走過那條曾花燈漫遍的河流。

尋音曾對他燈上所提之詞念念不忘,臨告別前也依舊追問着。

他亦是松了口,可他卻未遵守承諾。

他解下挂在馬骥上的兩壺酒,任其傾入河中,在酒将近時,又将其收起,用瓶塞仔細蓋上檢查了,才重又牽馬上路。

塗離說鬼烈當年将他送去陪伴的那人,便是在天山所遇。

之所以三年見不到天日,只因她身子已如那春日的薄雪一般脆弱,遇光消融。

他在世時,每年都會出去一段時日,據說是去了北境遙望天山。

他在宣州落了腳,置辦好物資,重又回到了那日分別的溫湖旁。

此刻的雪已漸漸消融,湖邊原本被他們踩踏得淩亂的雪地,也已不見了蹤影,只露出棱角分明的深黑石塊。

寒淩看着那些石塊出神了許久,在湖邊堆了一個小小的山堆,将自己的那柄匕首埋入其中。

立了一塊無字的墓碑,轉眸望向氤氲水汽的湖水,将剩下的酒,緩緩倒入湖中。

尋音所求的劍,他依言打造了。

未融九天玄鐵,亦未用寒千絲磨砺,花了五年的功夫,初成模樣。

這五年,除去鑄劍,其餘的時間,他都在路上。

往返于洛城與天山的路上。

卻是直到将劍鑄成,他才終于踏進疏影樓。

素衣每年見他來此徘徊一陣,皆要為他留一壺酒。

她知他這酒不是為自己飲,只為那嗜酒之人。

今年見他拿了憑證過來,素衣的心,也終于随之漸漸放下。

五年間,尋音閣的聲勢已愈發壯大,在風鸾京中亦是設立了驿點。

寒淩将打造的兩柄劍奉上,閣中人見到他,似乎都不陌生。

無需他開口,便已有人去傳報。

安亦初再見寒淩,他手中只有這兩柄劍。

“此劍,可當天下第一?”

接過劍,安亦初卻并未打開,只是将其擱在桌上,緩聲問道。

寒淩眼眸微垂:“不當。”

安亦初眸子微閃,他卻又道:“只當得起他。”

他聲音平淡,面上也依舊是那副清冷淡然。

安亦初卻聽得心頭微緊,搭在膝上的手指一動,沉斂的眸光轉向那劍,沉默凝望。

“寶物與寶劍,歸琳琅閣管。”他淡淡開口,不等寒淩反應,便已起了身離去。

琳琅閣在紫荊境內,此去,又是一場勞頓。

寒淩卻面色如常,淡然收了劍,背在肩上,牽了馬。

如同過去五年的北行一般,孤身一人,承載着過路人和自己的回憶,踏上了西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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