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夜幕低垂,深靜的蘇家大宅在沒有主子指示下,所有仆從皆待在應處的地方,江南小橋流水庭湖樓閣一派悉心打造的院落,在夜色下雖染着一層月光,散發遺世獨立般清雅寧致的美,卻也因為沒有人氣,而顯得些許寂寥。

聶夙敲了書房的門,靜待一會兒後,才聽見裏頭傳來聲音:「進來。」

聶夙進書房後反手關門,走到一道屏風前停下。

絲織的白屏風用得是最好的繡線,一針一針慢慢縫的,全幅只得白色,但細看卻又能發現是深深淺淺大亮或灰暗的白,這些絲線交織成一幅天星銀河圖,一條由星子組成的天河斜跨屏風,下邊是牽着牛仰望天際的男子,上邊則是飄然立于天上脆弱無依的仙子。

這座屏風說的正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屏風周圍又以羊脂白玉鑲嵌,層層疊疊的白,以為無顏色,欲語之話卻盡在其中。

聶夙每回進書房,最先看到的總是這幅價值連城的寶物,而寶物的主人卻只單拿此天星銀河圖當普通屏風使,一點也沒有重視的意味。

聶夙微微低下頭,将今日蘇遠遠和蘇三的事情細細理過一遍後,完完整整地說了,微末還講道自己離開将軍樓的原因是為了一只珍貴的長白山黑熊。

半個月後就是史部尚書老父的八十大壽,這次壽宴完全交由将軍樓操辦,聶夙不敢大意,于是屢屢親自去挑選希罕食材。

透過燭光,蘇謹華的身影朦胧地映在絲繡屏風上,他正看著書,書翻頁時傳來的細碎紙聲微小,讓一直等不到蘇謹華開口的聶夙有些不安。

聶夙足足站了一個時辰,可蘇謹華彷佛當他不在似地,慢慢看着自己的書。

直到聶夙冷汗都要流下來了,才聽見蘇謹華用那把聽起來總是平靜無波的聲音道:「遠遠呢?」

聶夙緩緩深吸了一口氣,低頭說:「方才來時已經送她回房休息了。」

蘇謹華又靜了好一會兒,才道:「無論遠遠想做什麽,你都沒有置喙的餘地。讓你當上将軍樓的總管,是因為遠遠非要你不可。但你若是惹她傷心讓她出事,我也能輕易摘了你的頭顱。」

聶夙心底一顫,壓抑着聲音答了聲:「是。」

這就是為何蘇遠遠要讓他叫蘇謹華未來岳父,而聶夙一直沒有開口的原因。

蘇謹華的眼裏永遠只有蘇遠遠這個女兒,而蘇謹華的心裏,則全被自己妻子的身影所占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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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兩位,任何人對蘇謹華而言,鄙如塵土,連東西都算不上。

「蘇三什麽來歷,查清楚沒?」蘇謹華問。

聶夙答道:「只曉得是從北邊下來的,這幾日都住在天香樓裏,其餘的尚未查明。」

才幾個時辰的功夫也能摸到小三來京城的路線,聶夙自有他的本領在。

蘇謹華點點頭,後說:

「你要記得遠遠的事永遠擺在第一位,壽宴那種無聊瑣事交給下人辦就行。這幾天陪着遠遠,給她想些好菜式,事情關乎遠遠的面子,這場比試就算有九成的把握你也得拿到十成,遠遠絕對要勝出。其它的不用我說,自己去做主意吧!」

蘇謹華緩悠悠地說完,聶夙這才出聲:「屬下明白,屬下告退。」他轉身欲離去。

可就在聶夙擡腳踏出書房門坎時,又傳來了蘇謹華的聲音。

「你要記住,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給你,你這輩子是為她而生的。」

聶夙離開書房後神情瞬間變得陰狠,他咬牙沉默,步伐在深夜裏聽起來十分之重。

他在心裏道:『我聶夙絕非為誰而生,我永遠都只為了自己而生!』

☆☆☆

兩個廚子互相較量廚藝,有個名稱叫做「鬥菜」。

鬥菜鬥的是廚師一身的本事與驕傲,小家小戶的私底下解決即可,但要有人敢同蘇家孫小姐,人稱辣手小廚娘,十四歲就被皇帝封為禦廚的蘇遠遠比試,那就不是随便得以解決的了。

再加上那日的情景被幾個王孫公子誇大說了出去,是以比試當日将軍樓外人山人海,誰都想來看看這場轟動京城的盛事。

聶夙這兩日幫蘇遠遠拟了菜式,清一色自然都是蘇遠遠最擅長的。其它私底下該做的他也都打點好了,依蘇遠遠的天賦,這次的鬥菜她絕不可能輸。

将軍樓今日閉門不待客,廚房裏十六個竈被打掉四個,空出來的位置擺了條長桌,鋪着幹淨的長巾,巾上擺着略溫的茗茶。七個精挑細選的随從穿着身嶄新的衣裳,領着京城裏最有名望的食中之客依序入位。

所有人都到齊以後,小三才姍姍來遲,等得不耐煩的蘇遠遠見着小三指着他的鼻子就說:「你小子真是敢,居然讓姑奶奶在這裏枯等。」

小三瞥了蘇遠遠一眼後說:「将軍樓外塞滿人,小妮子以為我有翅膀,能雙插翼飛進來嗎?」

「你這個無禮至極的人,叫誰小妮子!」蘇遠遠怒。

「誰應就叫誰啰!」小三這般講話時,通常表示他今日心情不錯。

在一旁正和七位食家交頭接耳低聲說話的聶夙一見小三進門,便立即帶着笑朝小三走了過來。

聶夙對小三點了個頭,說道:「這位應該就是蘇師傅了吧!在下将軍樓總管聶夙,幸會幸會!」

「聶夙?」小三聽到這名字,當下覺得有些耳熟。

小三看着聶夙,先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仔仔細細地将這人打量了一遍。

聶夙一身行頭打扮得不像将軍樓的總管,反而比較像将軍樓的主子,手裏附庸風雅拿着把玉骨扇,腰間別了個白陽玉佩,依色澤來看,兩者應該出自同一塊上等羊脂白玉,還是能作傳家之寶的那種。

只是這人明明眼透精光,看起來心計頗深,卻又擺出一副「我是讀書人、我完全無害」的表情,讓三爺一見就完全喜歡不起來,而且拳頭癢癢,直想往這聶夙的臉上揍下去。

「夙哥,你還理他做什麽,他欺負我,先叫人把他打一頓再說!」蘇遠遠氣得跳腳。

「遠遠,不許胡鬧。」聶夙轉頭對蘇遠遠輕斥一聲,但聲音溫柔。「蘇師傅今日是正是來與妳切磋的,妳穩重一些。」

聶夙的聲音讓小三起了雞皮疙瘩。

而那邊被訓斥的小姑娘咬着紅唇嬌嗔一聲扭腰跺腳的模樣,再讓小三起了第二次雞皮疙瘩。

這兩人絕對是有那奸情在,不然怎麽小辣椒碰上聶夙,就完全辣不起來了呢!

不想這些,小三立即道:「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老子不是來這裏看你們打情罵俏的!」

「你──」蘇遠遠又指向小三。

「你個頭──」三爺毫不憐香惜玉地回回去。

聶夙趕緊打圓場,說道:「既然蘇師傅如此說,我們就立刻開始吧!」随後他轉向長桌那方,道:「這七位是京城最著名的食客,第一位是……」

「跳過!」三爺雙手環胸站得歪歪的,開始不耐煩了。

七個在京城很吃得開也受人敬重的老者頓時吹胡子瞪眼睛,心想這年輕人真是非常沒規矩、沒禮貌、不懂得敬老尊賢!他們的名號無論拿哪一個出來,那可都是響當當,令人震耳欲聾的啊,怎麽可以跳過!

聶夙頓時尴尬萬分。這場鬥菜還沒開始,小三就擺明了不給人面子。

「先說規矩,比幾場,第一場比什麽?」

「臭小子,就比三場,三勝二則贏。第一場就比刀工!」長席間為首的那名尊貴老者怒道。

所謂刀工,是一切廚藝的基礎。它極好入學,只要剁、砍、切、劃、拍、碎等技法熟悉利落,就能出師。

然而刀工入門容易,精進卻是困難。要練到随心所欲,刀到之處不失分毫,那就得不斷鑽研不斷鍛煉。一個廚子一生或許可以做出許多美味菜肴,但神乎其技的用刀技巧卻沒幾個人達得到。

鬥菜所需的食材全都放在廚房內。竈火還沒升起,看來是等一下得自己點。

柴火也有分幾種木頭,十分仔細。

小三尋了一圈,覺得将軍樓這次準備得挺充分,可唯有一點,那些看似新鮮高檔的食材中,摻雜着些下等貨,要是不長眼的挑了,那做出來的菜也甭吃了。

差之毫厘,失之千裏。聶夙這個總管做的還真是好啊,一開始就先給人下絆子。

小三斜斜地看了聶夙一眼,而後在蘇遠遠挑選了食材後,也跟着去選了他想要的。

開竈後,蘇遠遠看見小三的食材,叫着說:「你怎麽也跟我一樣選豆腐!」

小三涼涼地說:「就許妳煮豆腐,別人都不能煮嗎?」

蘇遠遠咬咬牙,聽着小三說這話也對,又因為心上人就在一旁看着,所以便忍了下去,開始做她最擅長的一道菜「八寶辣豆腐」。

開兩竈,取豆腐切下四面皮,分為四四十六塊,每塊大小相同,有棱有角,先泡水沖去豆味,留之備用。

雞湯汁、火腿汁、肉汁熱後下豆腐,煨之。

後轉向第二竈,拿香菇、玉蕈、松子、瓜子仁、小紅椒細雕,再放入煨好的豆腐大火快炒。

豆腐上盤,四四十六塊棱角無一缺損,去湯汁,最頂端鋪上肉末菇蕈,四周擺以蘿蔔精細雕成栩栩如生的燕子,如乳燕歸巢。

完成後,蘇遠遠得意地瞧了小三一眼,可人家小三卻是由始至終都沒往她這邊看來過。

小三開竈後随手拿了一把菜刀,那刀既不鋒利看着也沉,實在不适合做雕工。

他先剁雞熬湯,再取了幾塊豆腐放在手裏,然後就只見刀光閃爍,所有人連看都還看不清楚時方豆腐就已經變成了一顆一顆的小球。之後将球放入水裏,備用。

雞肉、菠菜以刀碎成泥狀,那手腕動作之快,下刀之準狠,讓一班人看傻了眼。

肉跟菜沒幾下就變成了泥,那是一個什麽境界啊!

黑木耳、紅蘿蔔、脆筍切絲。每條都只半指長,而且真的是絲,細如蠶絲。

跟着沒什麽特別的工序,嘗嘗将軍樓供的調料後,把手輕輕放在熬雞湯的瓷鍋外,內力緩緩注入,隔空沸騰雞湯,待鮮味出來,以細布将殘渣濾去。随後又加入一次雞肉末沸騰,直至肉末将所有雜質吸盡,濾第二次,使湯色清澈如水。

接着捏雞肉如丸,不過指蓋大小,以水川燙,起。

木耳等絲入清湯先滾,再放圓豆腐與比之略小的綠丸,注入瓷碗之中,收手。

第一道菜,蘇遠遠和小三兩個人的刀工就讓七名老者吃驚了。

待上菜時,端盤的侍從先上了蘇遠遠的八寶辣豆腐。一般而言口味重的總會壓過口味淡的,聶夙盤算這些人吃過蘇遠遠的菜,小三那道便會淡而無味,如此蘇遠遠勝算較大。

衆人先聞香而後看菜式,八寶辣豆腐香味直沖腦門,且烹煮前後豆腐都是原原本本的模樣連個角都沒缺,還有雕得栩栩如生的乳燕,蘇遠遠這刀工技法就是上乘。

侍從拿了七個碗,仔細将其分成七份,恭敬地一碗一碗送到聶夙專門請來的貴客面前。

辣豆腐一入口,便有幾人嘆了出來,蘇遠遠的辣,把舌頭辣的霹靂啪啦地響,但味道加上豆腐綜合後,竟完美地化解了那些辣,只剩香麻。入喉後,讓人有種淋漓盡致的暢快感。

幾個老人家互望,點點頭,這蘇家的孫小姐小小年紀,可廚藝着實不得了。

跟着盛上的是小三的第一道菜,而有人問道這菜叫什麽名時,小三想都沒想就說:「豆腐跟湯,不就叫豆腐湯嗎?」

七名老人連帶周遭衆人額角同時抽了抽。

原諒他,三爺從來只會煮菜,給菜命名那檔事這輩子跟他無緣。

小三這看似平凡無奇的豆腐湯在色的呈現方面有種春至的感覺,當侍從的筷子輕輕觸到雪白色的圓球時,正中間那顆圓球竟似花開一般綻放開來,細綿軟嫩的豆腐絲在清澈的湯汁裏微微飄動,而後受到漣漪的影響其它雪豆腐也都緩緩綻開。

翠綠丸子在其中滾動,其它三色的配料也顯眼起來。

本來是一碗靜止的湯,卻因一連串的牽動,彷佛變成了一幅畫、一幅會動的畫。這着實令所有人驚奇不已。

因為長桌那頭太過安靜,所以蘇遠遠忍不住地跑去看。而當她看見小三那菜時,臉色就不好了。

蘇遠遠看看小三,再看看小三使的那把鈍刀。

她覺得一切一定只是錯覺,開口道:「好看也不一定好吃,也許就是重看不重吃呢!」

此時衆人才回神過來,但随着侍者将小三的「豆腐湯」分送到七名老者身前,待他們以溫茶漱口,再讓他們細品之後,竟然有人眼睛瞪得老大,還有人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咦?」

「欸!」

「什麽東西──」這一位最激烈,差點站起來。

豆腐湯毫不失色于八寶辣豆腐,甚至更勝于八寶辣豆腐。

原本以為湯清,味道應該很淡,卻沒料像是熬了一天一夜的老母雞湯,溫潤夠味,卻毫不油膩。

而豆腐絲細嫩,與湯汁共食,頓時有種清靜幽雅的感覺,連方才吃了蘇遠遠那辣豆腐而有些不适的喉嚨都像是被安撫了,舒服的叫人驚訝。

且綠丸子的做工和其它配菜分毫不差的刀工也是一絕,讓人啧啧稱奇。

衆人的表情讓蘇遠遠和小三不用聽評也知道誰輸誰贏。

蘇遠遠氣得直跺腳。

「第二道比什麽?」小三一把菜刀在手裏玩得溜。

「蒙眼做菜。」中間一名老者說道。

「蒙眼做菜?這可稀奇了。」小三道:「老子還從來沒閉着眼睛做過菜。」

蘇遠遠則有些疑惑,她從小到大就是在将軍樓這個廚房裏長大的,竈在哪裏,隔幾步路有什麽,調料放置的位置等等她比誰都清楚。

可蘇三初來乍到,哪有可能和她一樣熟?

蘇遠遠以為不公平,但就當她要開口換題時,外頭卻傳來了嘈雜的響聲。

「總管!」小二跑了進來。「有人強闖将軍樓!他們已經進來了。」

「怎麽回事!」為了今日之事,聶夙還叫了幾個侍衛在外圍守。可那些侍衛其實也不過是擺着好看罷了,因為看在蘇家的面上,京城裏的人不敢在将軍樓惹事。

可是他算漏了一點。

小三不是京城裏的人。

他是神仙谷的。

☆☆☆

三個灰衣人扛着一個大缸從外面走進了廚房,雖然有人阻攔,但這三人功夫極好,用腳就能把人踹到天邊去,幾個攔路侍衛根本像螞蟻一樣被他們踩着玩。

那三人把大缸放到廚房地上後,朝小三恭敬喊了聲:「三爺,您要的東西給您送來了。」

「嗯。」小三也應了聲。

這三個是天幹地支裏的,長相模樣一般般,穿着打扮也同小三一樣一般般。要不是有這場鬥菜,小三還真的忘了自己還有這些屬下能用。

所有人疑惑地看着小三,小三下巴擡了擡,朝聶夙那方瞧去。「就許你們用自己的食材,老子不能帶自己的過來煮嗎?」

聶夙立即回答:「當然可以。将軍樓只是順手為蘇師傅準備了一份,并不是要您只能在這些食材中選。」

小三随後也不看聶夙,朝着蘇遠遠道:「小辣椒,接下來妳要做什麽菜?」

蘇遠遠氣得跳腳。「不要叫我小辣椒,也不許叫我小妮子,我是你姑奶奶!」

小三啐道:「就怕喊妳妳折壽啊──」

蘇遠遠怒道:「我要做『掌上乾坤』!」

「掌上乾坤?啥?」

「紅煨黑熊掌!」蘇遠遠簡直要被小三氣死了,這麽簡單的菜名都想不透。

「黑熊掌就黑熊掌,掌什麽上什麽幹什麽坤。你們這些人這樣取菜名,到底是要讓人吃菜名還是吃菜。」三爺上輩子加上這輩子都還是無法理解,簡單的事直接幹就對了,九彎十八拐的不累嗎?

蘇遠遠不和小三說話了,她纖手一揮,立刻有仆從将蓋着紅布的大盤子送到蘇遠遠面前。

蘇遠遠紅布一掀開,當場所有人倒抽一口氣!

當然,小三除外。

盤子上裝着的竟是個有成年男子腦袋大小的肥厚黑熊掌。

「我就說那頭希罕的長白山黑熊是被将軍樓買走了,昨日遣人來問,聶總管卻怎麽也不說,原來竟是要留給蘇姑娘今日用的啊!」其中一名老者臉上笑着,但神情卻不太好。

「王太守見諒,事關孫小姐,聶夙只得如此。」聶夙朝那位老者做了個長揖。

蘇遠遠斜睨着瞧了瞧小三說:「這熊掌要能用,得前一天就先行處理,我只把它以滾水泡軟,你不介意吧?」

小三也沒回話,徑自走到水缸旁邊,雙臂一伸就朝裏頭撈起了一條三尺多的魚,那魚死命左右擺動想要掙脫,卻是讓小三牢牢捉着,而後一把摔到砧板上,活活給摔暈了過去。

小三道:「老子想吃魚,所以叫人去撈了條魚回來,正好趕上今天用上。魚中之王鲟龍魚,金貴得很,妳不介意吧?」

「鲟、鲟龍魚!」

「啊──」有人尖叫。

那可是寶貝中的寶貝,比什麽山的什麽熊還要難得一見,傳說中的食材啊──

幾個老人家想跑過來看活生生的鲟龍魚,可還沒靠近就讓小三的屬下們攔住了。

三爺怒道:「吵什麽,等會兒自有你們吃的,圍上來妨礙三爺煮菜,一個個都想找死嗎?」

老人家有的被小三猛爆出來的氣勢吓到了,在官場上歷練已久的則是鎮定些。某老摸摸鼻子道:「我可是太守耶……」

渾小子知不知道今日聚在将軍樓的這些都不是尋常人,只要随便得罪一個,哪一個都能叫你永遠無法在京城上立足……

把閑雜人等趕離開以後,小三先環伺周圍一遍,将所有東西的擺放位置記起來,而後再阖眼,于腦海裏将方才看過的情景細節全心想一遍。

第一次不行,第二次還是差些,等他記了五次覺得成了,才接過将軍樓的随從呈上來的帕子,把自己的眼睛給蒙了。

蘇遠遠那頭早就綁好雙目開始在熊掌上東摸摸西摸摸了,小三則靜下心來,将不屬于自己範疇裏的聲音完全隔絕于外,而後動起雙手,不是先殺魚,而是直接開四竈。

有人議論紛紛,但小三聽不見。他只專注于他要專注的事情上,一心一意,做好當下的事情。

鲟龍魚不比普通的魚,牠全身上下都是珍寶,每處皆可入菜。

剖魚、分片、切解。放鍋、置油、耳邊細聽柴火聲、随時掌控竈火強弱。

不同部位的魚肉扔進不同熱度的鍋裏,雙手執雙鏟,一次兩鍋,迅速揮動。快炒或炸、淋油或悶,四竈火焰如同火龍,同時間轟然直竄而起,耀眼奪目。

小三的身影在焰火之間閃動,身形流暢毫無窒礙,換鍋翻鏟氣度鎮定,讓原本單調的煮菜技法變得華麗且震撼人心。食之前,先以眼飨宴,如此做法,令所有人贊嘆不已。

然而只有小三明白,這僅僅只是一場鬥菜,而是一場他與前世交鋒的鬥菜。

蘇家的将軍、蘇家的廚子、蘇家的顯赫看似早離他遠去,卻還有一絲一縷如附骨之蛆纏着他,無法鏟除。

今日,他立誓要以百裏三的身分斬斷這一切。

只有用自己來勝過蘇家、勝過未來的将軍樓樓主,跨越曾經的定波将軍蘇三橫,百裏三這個名字才不會沾上任何人的影子,而是能站在頂峰,為自己今生成就了一個真正的自己而驕傲。

焰火未熄,菜式起鍋。

鲟龍魚首為前,竟是将軍樓第一名菜「金龍魚首羹」;酥炸鲟龍魚骨蜿蜒其中,焦脆金黃的色澤顯示它恰到好處的酥脆;鲟龍魚肉淋油再泡,皮脆肉嫩香氣四溢置于兩側。末了則有鮑魚燴魚鳔,畫龍點睛,讓整道菜色一亮。

蘇遠遠那頭也好了,只是蒙眼做菜時一個不小心,手背給燙傷了一小處。

解下布巾後,蘇遠遠親自把自己的「掌上乾坤」端到長桌上,而後退了一步,一雙明眸掃過七名老者。

她的意思很清楚,她在等,她要在這裏等勝負。

小三也把鲟龍魚端到長桌上,随蘇遠遠一樣退了一步,雙手環胸看了七個老人一眼。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蘇遠遠突然說:「吃魚的就不許吃熊掌、吃熊掌的就不許吃魚!」

蘇遠遠此話一出,只見當場所有老人家同時變臉,簡直要崩潰了。

長白山黑熊掌難得,人臉大的熊掌更是可遇不可求,加上掌上乾坤秘調的醬汁,那香味引得人鼻翼搧動。

但鲟龍魚王許多年前就已絕了蹤跡,如今這條魚中之龍的出現震撼了全部的人。更可惡的事極可能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幾個老人都七八十了,有生之年要再吃到這美味珍馐,還是直接投胎下輩子重來一遍比較快。

各種掙紮各種痛苦都寫在老人們的臉上,最後他們自行拿了碗筷,全圍到兩道菜前面。

三個人取了掌上乾坤,四個人挾了鲟龍魚。

蘇遠遠臉色變了,輸贏立見,她竟然連敗兩場!

取了熊掌的老人家品味過掌上乾坤後論道:

「長白山熊掌擇最好的左熊掌,隔水大火蒸開,澆上女兒紅後,大火一燒腥味盡除。收其汁液,炖得軟爛鮮美,腴潤多汁,卻又得皮脆筋軟。單一味入口先香、于嘴內而感綿密、末入喉則味薄積發渾厚潤稠。這道菜的作法簡直将熊掌的美味發揮到淋漓盡致,不,應該說更上一層……」

另外兩人也跟着說了幾句中肯的話,蘇遠遠的廚藝在她這年紀而言,的确十分了不得。

只是反觀小三那裏,四個老人家挾了鲟龍魚之後就默默地吃,吃完第一口後,神色變得飄飄然,下巴稍微往上仰,瞇着眼睛,彷佛身邊開了五顏六色的小花,花朵兒在那裏轉啊轉地,吃慣美食再也激不起漣漪的心,如今随着這鲟龍魚鮮美細致得不可言語的滋味全都複蘇,滿足地蕩漾了起來。

四個人沒有評論。吃都來不及了,還評論什麽!

選掌上乾坤的三個人露出了欣羨的表情,他們多年前是吃過鲟龍魚的,那時海裏還捉得到,将軍樓每到一條,都得萬金才會請出最好的師傅擺上一場「鲟龍宴」。

其中一人問道正在吃魚臉頰肉那珍品中的珍品的老人:「王老,怎麽樣,比之将軍樓的金龍魚首羹如何?」

王老瞇着眼樂陶陶地,拿着筷子的手先在空中一比定了高度,而後再把手伸到最高處一劃,将此品列在最高階。

蘇遠遠眼眶紅了,聶夙臉色變了。

三爺很厚道,尤其對女子向來不愛計較。

于是蘇遠遠只聽見小三用涼涼的語氣說:「怎麽樣,第三道還比嗎?」

「比,為什麽不比!三道菜我非贏你一道不可!」蘇遠遠永不服輸,她要力戰到最後!

「呦,真是輸不怕!」三爺看了看這小姑娘,不得了,脾氣都快及得上他了,将來絕對有前途!

三爺說:「第三道比什麽?」這回他沒問七老人。人家有四個吃得正香,另外三個流口水在旁邊看呢。

蘇遠遠語氣堅定,字字铿锵地說:「一品佛跳牆。」

小三點頭。「佛跳牆工序繁雜耗的時間又久,為免人家說我欺負小姑娘,我用同樣的時間來做菜。一起上桌。」

「好,」蘇遠遠咬牙道:「最後一道,我絕對不會輸給你。」

三爺甩了甩手,回到竈前。

☆☆☆

最後一道菜選擇一品佛跳牆是聶夙精心策劃。

「壇起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如果說鲟龍魚是魚中之王,那佛跳牆就是湯中至寶的存在。

佛跳牆講究的是最頂級的食材,只要食材上乘名貴無可挑剔,這道菜就成功了八成。再加上蘇遠遠的技法,不想贏都不行。

聶夙給蘇遠遠準備的是十二種極品食材:光是鮑參翅肚就将将軍樓庫房裏最寶貴的存貨都拿了出來。鮑用的是大鮑魚、參是頂級遼東海參、翅挑的是金銀天九翅、肚選的是烏魚所制的上等花膠。

而其它的大幹貝、金華火腿、雞鴨羊豬、蹄筋、魚唇等等材料,也都是精挑細選才拿出來。

聶夙打開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搧着風,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無論最後這場蘇遠遠勝不勝得了,三局兩敗早成定局。

蘇遠遠将各色食材分別用不同的手法烹調,做工繁複且雜,其實除了食材的那八成,剩下兩成的廚技更為重要。

佛跳牆誰都能煮,但揭甕後能不能讓這一品湯讓人喝了回味無窮,就考驗着廚子的火候功力。

分別烹調好的食材擺入專為佛跳牆所制的白甕裏,依序疊起,再勻上湯緩緩澆入甕中,荷葉密封,放入另一個大甕中隔水大火燒開。

武火猛催湯汁滾動後,算時間,之後立刻改以文火慢炖,直至應起鍋時。

蘇遠遠做好了該做的一切,專注緊繃的神情這才松懈下來,她現下只需要等到佛跳牆到時辰就沒事了,于是她拿出手絹擦汗,然後往小三那裏望去。

可不望還好,這一望簡直不得了。

那叫蘇三的家夥好大膽子,居然在四個爐竈中間的地上挖了個坑,架了鐵架,用根木頭串了一頭全羊,在她家将軍樓的廚房裏烤起來了!

「蘇三你幹什麽!」蘇遠遠憤怒地走了過來。

「做菜啊。」小三彎着腰,一手把調好的醬汁刷在羊肉上,一手則緩緩轉着火堆上的羊。手腕轉動的速度分毫不差,這從整只羊的顏色一模一樣,沒半個地方烤焦這點能看得出來他花費多少力氣在這翻羊上。

蘇遠遠先是生氣後則驚訝。「你用一只普通的烤全羊來和我的一品佛跳牆比?有沒有搞錯!」

「誰說這是普通的烤全羊了?」小三嘴角微微翹起,在火光掩映下,面容顯得有些奇異。

外人看他柔弱,他卻剛強無比,見他清秀,他卻有勇猛之姿。

那內在和外表相差實在太大,是以每每看着他的臉,都會被唬弄,「這人好天真、好善良、好像純潔小花一朵朵。」但其實一切都是騙人的。

蘇遠遠看着小三翻羊的動作好一會兒也看不出什麽門道,待了一會兒後,又走回去顧自己的佛跳牆。添柴減柴,讓竈火始終維持着相同熱度。

一桌子的老者早已在聶夙的安排下,先離開休息去了,整個廚房裏只有柴火霹靂啪啦的聲音回蕩,其餘人都靜悄悄地。

兩個時辰,小三與蘇遠遠的最後一道菜即将出爐前,聶夙将七名老者又帶了回來。

這時的廚房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蘇遠遠将潔白無瑕的佛跳牆甕送到了長桌上,當上面的荷葉一揭開,那撲鼻而來的香味令七名老者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這回親自将煮好的食材分放入碗內,魚翅鮑魚遼參花膠的位置都擺得講究,接着舀入炖得濃稠卻不顯暗濁的極品湯汁,一碗一碗地送到老人們面前。

小三還在那裏摸東摸西,于是老人們便從蘇遠遠的一品佛跳牆開始吃起。

「嗯,」一名老者嘗完後說:「蘇姑娘這甕的确不負這一品佛跳牆之名,湯稠卻清,雖清卻又濃郁香醇,海味山珍各有其特色,方入口之時覺得味道豐富,但多嘗幾口便發覺又互為相補,層次分明,這菜煮得好、實在煮得好!」

另外的六個人也都點頭,十分同意這名老者的觀點。

蘇遠遠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她可是把所有本事都拿出來了,打小還沒有哪一回能讓她把自己所有能耐全都榨幹,只為做出一道讓人無可挑剔的菜肴。

在衆人用完佛跳牆的同時,小三也把自己的菜色端上了桌。

只是當所有人看見小三端上來的東西時,一下子全都呆了。

羊咧?

剛才那頭烤了很久的羊跑到哪裏去了?

為什麽端上來的是一只鵝?

這只陌生的鵝又是哪處生出來的?

小三這只鵝外似琥珀,顏色晶亮,光是看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拿着那把鈍刀在鵝的外皮上輕輕一敲,頓時傳來細細的聲響,那是和了蜂蜜的糖水刷烤過後留下的漂亮痕跡。

刀鈍,但手藝不鈍,小三利落地在盤子上把整只鵝解到剩下架子,骨與肉分得幹幹淨淨,刀工技法的超群又擺顯了一次。

片好了,鵝肉由随從們分好,端盤至各位大老面前。

當第一人入口,接着驚嘆聲便此起比落。

「鵝肉肉質掌握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太柴、少一分嫌太生。其皮香脆酥松,肉汁甜美濃郁,油脂入口即化,還有那個羊、還有那個羊的鮮味!為何竟有羊鮮味完美融入其中,這是老夫從未吃過的美味,搭得端是一個天衣無縫、天衣無縫啊!」

每一個人每一口都是細嚼慢咽,一只極品鵝分成七份,能吃到的也就那幾片而已。

此時已經有人在想,吃過這麽美味的珍馐極品,日後若是吃不到了那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啊!

蘇遠遠跑去小三竈邊看了一眼,發現羊被放在一層油紙上,羊的肚子有開過的痕跡,還有幾條顯然是用來縫羊肚的草繩。

蘇遠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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