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将軍樓因鬥菜閉樓一日,隔日大門再開,賓客簡直多如潮水,把整間樓擠得連走路的地方都快沒了。

聶夙不知怎麽辦到的,那場賽事除了當日在場人士,愣是沒有半個人知道勝負,一幹人等口風死緊,誰也不曉得蘇遠遠連敗三場,輸得凄凄慘慘凄凄。

蘇遠遠這一日沒什麽幹勁,坐在後院的菜圃旁,手裏拿着嗆辣的小紅椒一點一點地啃,下颚微擡,雙眼無神地仰望碧藍色的天空。

聶夙正在進行例行的巡視,兩邊跟着手下幹事,邊走邊檢視買進的獸禽游魚等級高低,稍有一點不好便叫人退貨,将軍樓只要最好的貨色,寧缺勿濫。

看見坐在地上,一點大家閨秀模樣都沒有的蘇遠遠,聶夙眉頭先是輕輕一皺,但随即又變臉似地展開了溫柔的笑顏,朝蘇遠遠走去,伸出手,對蘇遠遠道:「別坐地上,天冷地涼,受了風寒就不好。」

蘇遠遠回過神來見到聶夙的完美的笑容時,小姑娘臉紅了一下,立即将手搭在聶夙掌心中,讓這個慕戀已久的男子将她拉起身來。

只是當她專注地看着這個男人時,卻發現聶夙的嘴邊竟然青了一塊,而且臉都腫了。

她又驚又怒地道:「夙哥你的臉怎麽了?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弄傷了你!告訴我,我絕對把那個人拆成十八段!」

聶夙只是笑了笑,說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沒什麽,這兩天就消了。」

「撞成這樣肯定很痛吧!」蘇遠遠心疼死了。

聶夙沒說是蘇謹華賞了他一巴掌,他讓蘇遠遠輸了,蘇謹華動了怒。将軍樓現下已在部署蘇遠遠接任樓主的事宜,蘇謹華不容得攸關蘇遠遠的事有一絲瑕疵。

聶夙将話題從他的臉上轉開,柔情似水地問道:「今日怎麽沒到廚房?」

「……」蘇遠遠悶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沒心情。」

「還惦記着昨日的事?」

蘇遠遠晃了晃聶夙的手,說道:「我認真想過了,蘇三的本事的确比我好,這些年我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技不如人。可我現下已經算是半個将軍樓樓主了,這幾個月卻覺得廚藝難以有所精進,就好像面前出現了一道坎,怎麽也過不去。

昨日以前,我做菜偶爾還會挑得出缺點,像上回做給蘇三的寶紅煨肉就真的中間沒炖爛。可你瞧我昨日,全力同蘇三一拚,我自己都看得出來好像能摸到那坎了,可就是又有點虛無飄渺,差了什麽所以還是無法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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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哥,我不期望能像我爹那麽厲害,因為他根本不是人,但達到蘇三那個境界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蘇遠遠期盼地看着聶夙。

聶夙碰了一下蘇遠遠的臉頰,小姑娘立刻害羞地低下頭。

這時就聽見聶夙說:

「想達到蘇三的境界,京城裏早沒有人能教妳,除非蘇三願意指點妳一二。而且妳年紀還輕,前途無可限量,我也已經找到了能助妳一日千裏的方法,只要妳得了蘇三的技法,再加上我,日後能和你爹名字相提并論的絕對不是蘇三,而是真正的将軍樓樓主,蘇遠遠。」

聶夙初次将這事透露給蘇遠遠知曉。他的聲音篤定,尚未行事就已經暗藏了一絲成功後的狂喜。事成之後,蘇遠遠的地位再無人可動搖,他掌握了蘇遠遠,就等于掌控了整個将軍樓。

到時,他會将這些年屈居人下的恥辱全還給蘇謹華,讓蘇謹華知道他聶夙不是誰都可以肆意踩踏。

蘇遠遠雖高興聶夙這麽說,但她卻懷疑地道:「就蘇三那人那模樣,怎麽可能指點我?」

「這我們自然就要慢慢想法子把他給套住了。」聶夙說。

「嗯……」蘇遠遠想了想,突然雙手擊掌,睜大眼睛歡喜地道:「那我們把他招來當将軍樓的廚子如何?

将軍樓聞名京城,每個廚子都掙破頭想進來。上次那些老頭用普通鲟魚假代鲟龍魚的事情惹惱我了,我讓蘇三進來就直接當首廚,挫他們的銳氣又能留下蘇三,你覺得如何?況且将軍樓也需要人才,而蘇三正是千金難求的能人一個。」

蘇遠遠所想恰巧和聶夙一樣,聶夙一愣,對于蘇遠遠竟然能想到這些感到意外。

但他随後便露出了贊許的笑容,道:「遠遠真厲害,想出了個這麽好的主意。」

蘇遠遠被稱贊後,又害羞地臉紅了。

☆☆☆

小三在那日鬥菜之後,又回歸了自我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境略有改變,這點從突然間增進些許的內力中可以察覺出來。

神仙谷的武功心法和別家不一樣,外走陰內走陽,學起來快,使起來猛,但最忌七情內傷,一有大悲大怒大喜等等使之心緒震蕩,極容易便會走火入魔。

百裏懸壺座下第一弟子蘭罄便是這例。滅門之恨,報仇之心,日夜習武,讓曾經的他喪失理智幾欲成魔,更被八師弟趙小春斷言經脈具損,只剩三年性命。

後來燕蕩山一役蘭罄失蹤,自此便沒了這個人的消息。

而蘭罄以外的其它人,像是百裏阿二、小五、小六、小七不知道、小八趙小春,都長得好好的,一身武功闖蕩江湖,水裏火裏、刀山劍海來回個十幾次都不成問題。

就連小三這種自幼身子虧損,在外人眼裏決計無法習武之人,也能練就一身不凡的輕功與內力。

只是內力剛勁是有,但餘力不足。

沒辦法,三爺剛接手這身子時,可是只有一口游絲氣,先天有虧、後天失調,成天在站起來昏倒、昏倒又站起來之間度過的。

現下能踹人打人鞭人吓唬人,已經很厲害了。

天上下着雪,把京城染成白皚皚一片,路上行人兩三,馬車一二,都帶着點急迫,在寒天裏快速走着跑着。

唯有小三很惬意。

他大爺沒什麽挂心事,走起路來就慢,這邊晃過來,那邊晃過去,看見喜歡的攤子就跑去挑東西,望着有趣的店鋪就走進去逛一逛。

他走過大街、游過小巷,到湖邊看看結冰的水,在皇宮外看着那片牆。

聶夙吩咐許多人,花了幾天的時間才找到小三身影。

也是這個雪天,他帶着另外一個人遠遠跟在小三身後,街道很長,他們也不怕會被小三發現。

「武師父,依您所看,這人武功如何?」聶夙問着身旁身型結實壯碩,面容曬得黝黑的中年漢子。

那漢子名為武臨,正是蘇遠遠的授業恩師。

武臨觀察小三已有好一會兒,但他也不貿然開口,仔細看着地上小三曾走過的痕跡,半晌後才答道:「此人踏雪,只餘一點痕跡,身形輕盈、毫無窒礙。如果讓我與他交手,會更有把握他的能耐,然單從此看,這人輕功卻也是登峰造極的,應屬高手之列。」

聶夙瞇了瞇眼,說道:「如果是高手,必要讓他為我所用。那件事不容得失敗,要的人都得是萬中挑一的。」

「但這人來歷尚未查明。」武臨顯得謹慎。

「無所謂,用完就解決掉他。當他只剩一付枯骨,什麽來歷就也不重要了。」聶夙微微一笑。

武臨點頭,而後随着聶夙的轉身,兩人背向小三一同離去。

當他們走向長街的另一邊時,遠處小三的身影停住,緩緩轉過頭來。

大雪紛飛。

☆☆☆

小三撿到了一間寶店。那是在城東市集走入七彎十八拐小巷弄後,過了條橋,轉過梧桐樹,再往右過兩個彎然後直直到底的舊書店。

店鋪的年紀很大了,門口的柱子有許多歲月留下的刻痕,但店裏頭的老板年紀很輕,說這書鋪是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開的,傳了許多代,也留了許多無價的孤本。

老店鋪沒人手,只有小老板一個人。店裏有些書積了好些灰塵都沒打理,可小三卻在角落一疊堆得亂七八糟的書塔中,找着了一本舊食譜。

書是不賣的,只與有緣人看。但有緣人看書還是得付銀子,然後小老板會給你一壺茶一個缺角的茶杯,樓上樓下都有凳子,随你想坐哪就坐哪,看完還書還茶具便行。

小三拿了舊食譜,上樓找了個地方窩着便看起書來。

小老板下午來看客人有什麽需要時,才爬到樓梯口,便聽見小三爽脆的笑聲。

一個穿着儉樸的年輕人把窗邊的躺椅清空後舒适地躺在那處,也不怕冷地把窗子打開,熱茶放在窗邊都涼了,他還是邊喝茶邊笑邊罵道:「龍聚于天池、鳳居昆侖山巅,有緣者往之自可見得。得龍精一滴與鳳血共炖,純陽火燒七七四十九天,龍鳳成祥之日渡天劫雷擊一百零八道,食之與天地同壽!?這是哪個腦子壞掉的寫出來的,這不是菜譜,這叫煉丹吧!而且這世間哪有龍鳳這種東西!」

小老板半顆頭露出樓梯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小三。他幽幽地說:「是真的喔……我看過龍……」

小三聽着這話,打趣地從躺椅上側起身子,望着那小老板。「龍精?」

「……龍性本淫……随便都有……」

「鳳羽?」

「……是鳥就會掉毛……」

小三突然大笑,笑得暢快無比。他說:「好,既然你說有,只要你找得到,我做給你吃如何?」

小老板幽幽地道:「……我和天地同壽要幹什麽……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然後那半顆頭緩緩地降下去,下樓了。

「哈哈哈哈哈──」

小三笑得很開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如此有趣,之後他又在邊顫邊笑中鑽研了幾道詭異到不行的菜色。

這本是煉丹的?煉丹的?還是煉丹的?

就是煉丹的吧!

嫦娥奔月的靈藥要如何炮制,在最後一頁寫出來了。

三頭蛇的膽,外加一只兔子精。

是要成精會變人的那種喔,不是能生小兔子的那種「精」。

小三笑到抽筋。

☆☆☆

蘇遠遠待在将軍樓裏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三再來。最後不耐煩了,跑去找聶夙幫他找小三,結果就是三爺左手拿着包子啃,右手疊着盤饅頭打開房門時,看見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坐在他房裏的椅子上,靠着桌,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地看着他。

「……」三爺把饅頭放下,好整以暇地将包子吃完,再倒了杯水咕嚕喝下。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在這裏?」蘇遠遠一開口語氣就很沖。

三爺擺擺手,說道:「回家去回家去,大男人的房也是妳小姑娘能進來的?妳還想嫁人不?」

「我嫁不嫁人不用你管!」蘇遠遠紅了臉,說:「蘇三你言而無信,說好了你贏了我,我就讓你差遣一年,然後你不許拆我将軍樓招牌的!」

「呦。」那天贏得高興,之後三爺還真忘了曾經有過賭注這回事。「妳不會是怕我拆妳招牌,才來找我的吧?」

「将軍樓的招牌可是純金的,別說你沒動過那念頭!」蘇遠遠道。

小三要笑不笑,表情有些詭異。「老子囤的金子搬出來,埋了妳都成,還要那塊破招牌?」

「你這人說話怎麽這麽損!」蘇遠遠被氣得狠。「那塊招牌幾乎代表整個蘇家,珍貴無比的!」

「是有人說話非常嗆,」小三說:「人敬我幾分,我就回人幾分。」

蘇遠遠一愣,眨了眨眼,突然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然後咬咬牙,聲音低了下來。「要不是你講話挾槍帶劍的,我至于每回見到你都那麽氣嗎?」

小三哼哼兩聲。不予置評。

蘇遠遠也不拐彎抹角,跟着直接便說了:「我言而有信,輸了就輸了,今日是來履行承諾的,你蘇三從今日起,可以任意差遣我,直至一年後的今天。」

小三知道蘇遠遠還沒說完,便拿了個饅頭掰開,再從包袱裏掏出他昨日買的腌鹹菜,饅頭夾鹹菜,一口一口地吃。

蘇遠遠繼續道:「但是因為我要待在将軍樓,所以你最好也到将軍樓裏來,這樣我做事比較方便。」

三爺還是靜靜啃饅頭。

蘇遠遠說:「反正你廚藝也好,幹脆就來将軍樓當廚子算了,不過讓你當廚子的條件就是,你做菜時我一定要在旁邊看。」

小三饅頭沒吞好,差點噎死自己,他咳了幾聲,噴出了饅頭屑,然後得到蘇家孫小姐白眼一雙。

小三倒了杯茶喝,道:「怎麽聽起來像是妳差遣我而不是我差遣妳了?而且最後一句那是什麽?光明正大偷師啊?」

蘇遠遠紅了紅臉,怒道:「将軍樓是京城最好的食肆,你知道每年多少人擠破頭就是為了進來當廚子嗎?」

「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小三涼涼地說。

「你──」蘇遠遠手指小三。「真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識時務的人。」

小三上下瞄了蘇遠遠一眼。「老子也沒見過像妳這樣對誰都頤指氣使的女人。」

蘇遠遠頓了一下,發覺自己好像又被小三激到要吼人了,于是立刻深吸了兩口氣,力圖鎮定後開口:「我說的話沒有錯,你來将軍樓當廚子,我跟在你旁邊,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這還不是随你差遣嗎?」蘇遠遠解釋給小三聽。

小三覺得這姑娘的想法大概天生就異于常人吧!怎麽什麽事都是她有理、別人錯?

而且如果對他這般大呼小叫的是個男的,早被他踹死了,偏偏蘇姑娘是個女的,年紀又小,三爺因為那條從來不與女人計較的原則,對蘇孫小姐也氣不太起來。

不過是個受寵而嬌縱的千金小姐罷!

這人被養成什麽德行,那是養他那個人的錯。

蘇遠遠能是這德行,那便完全是蘇謹華的錯。

小三想到蘇謹華,就說:「妳為什麽不讓蘇謹華教妳?看我做菜偷師多麻煩,況且我也不信妳能看出什麽門道來。」

最重要的是三爺沒那種空閑時間陪小妮子混,他想做的事情排了一長串,為首的舊書店那些亂七八糟的食譜都還沒看完呢!

噢,現在看到練器篇了。拿麻豆、咕咕鳥和十香魚同煮,十香魚骨最後會變得平滑如玉,圈起來剛好可以當個手環。魚骨玉手環,天地奇珍啊!

蘇遠遠哼了聲,表情不屑地道:「我才不要。我不喜歡我爹。奶娘說當年是我爹欺負了我娘才有我的,然後我娘就一病不起,到現在都沒有好過。我的廚藝是自學的,誰都可以教我,但我就是不讓他教。」

小三愣了一下,心想這姑娘知道她奶娘所謂的「欺負」是什麽意思嗎?

而後他又想,這姑娘要得,能和蘇謹華抗。

蘇遠遠能講的話都講完了,接下來就只是沉默,因為她不曉得還能說什麽。

小三則雙手環胸往椅背上靠。許久後,他問了一個問題。

「妳學廚是為了什麽?」

蘇遠遠沒有遲疑,開口說道:「為了我娘。」蘇姑娘說:「我娘病了,她總是吃不下飯,吃什麽吐什麽。直到後來我發現只要是我做的菜,我娘多少都能吃下一些後,我就發誓我要當最厲害的廚子。總有一天,我要在桌上擺滿一百零八道菜,然後每道菜都讓我娘吃上一口,開開心心地。」

蘇遠遠的表情很認真,不像在說謊。

小三又說:「妳娘既然病了妳還專煮辣菜,不怕她吃了早死啊!」

「我呸!你才早死。」蘇遠遠火了起來。「辣菜是我喜歡吃的,我給我娘煮的都是清淡的菜式,還每天熬湯給她喝的!她如果還是吃不下,我也會換做糕點!」

蘇姑娘對三爺不實的指控感到很憤怒。

誰知,小三之後就靜了下來,也沒答應去不去将軍樓,便強把蘇遠遠給趕出廂房去了。

蘇遠遠在外頭憤怒拍着門,說道:「蘇三,你今日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離開!」

三爺也不理她,拿兩團棉花把耳朵塞了,吹熄燭火,睡覺。

其實他喜歡孝順而良善之人,只是蘇遠遠還需要磨一磨。

三言兩語就想叫三爺出手,沒那麽簡單。

☆☆☆

蘇遠遠門拍累了才走,可那已是大半夜,整個客棧的住客到那時才得到安寧。

但才靜下來一會兒,客棧裏又傳來打鬥的聲音。

一個黑衣人被踹飛,破門從二樓摔到一樓硬木桌上,受的力道之大,生生把那張桌子碎成了無數塊。

兩個黑衣人被揍了出來,同樣高空跌落一樓,流得滿臉都是鼻血。

三個黑衣人在房裏凄厲哀號,所有人都聽到「啪啪啪啪啪」的鞭打聲,之後是「啊啊啊啊啊」的慘叫聲,然後同樣飛出來落在相同的地點,還摔在同伴身上。渾身上下都是鞭痕,臉腫得回家後可能連他媽都會認不出來。

最後,終于恢複寧靜了。

三爺有沒有說過,睡時打擾殺無赦?

喔,沒說過啊!

那現在也不用說了。

幾個血淋淋的例子就在一樓大廳,直接展現三爺的規條。

☆☆☆

京城十裏外有一座山,山勢陡峭,崖壁寸草不生。只有一條險峻的羊腸小道蜿蜒通往山頂,要上去往往總得費上一天的功夫,然後會到達一間廟小卻修砌整潔的佛寺。

佛寺內供奉佛祖,法相莊嚴,然因地勢奇峻,除了長年住在這裏禪修禮佛的僧人之外,偶爾只會有一、兩個香客登上山來,在清靜的寺裏參拜大佛,而後或許留在寺中精舍靜心吃齋幾日洗滌心境,或許單純上炷香還個願便行離去。

小三盤膝坐在圃團上,手撐着下巴,大大尊的佛祖雙眼看着他,他也回看着祂。

僧人偶爾從殿外走過,腳步聲平緩,一步一伐都讓人感到寧靜。

沒有人對小三這般看着佛祖有何意見,就如同佛目衆生,一般自然。

将近黃昏,寺廟的鐘被敲響了。

小三突然從蒲團上跳了起來,然後跑跑跑,跑到寺廟的廚房裏,和幾個老僧人一起洗米洗菜。

他在這裏已經待了三天,廚房裏的夥頭僧對他的行徑也見怪不怪。

只是米飯淘好放進木桶裏蒸後,小三走到夥頭僧旁邊,看看對方,然後看看對方手上的鏟子。

煮飯的夥頭僧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小三向對方指指自己,僧人動了鍋鏟,小三點頭,對方便把鏟子給了他。

一把鏟子、一只鐵鍋能有多大的能耐僧人們不曉得。

夥頭僧只看見原本放得都有些枯了的青菜在小三将油鹽糖加入其中翻炒之後,化得清脆水亮,一把切絲紅蘿蔔搭配幾片紅椒下去,紅綠相堆,好看得不得了。

接着用蘿蔔熬成湯底,煮出來的十八羅漢湯香氣四溢,光聞就令人覺得脾肺清爽。

小三煮了簡單的三菜一湯,用的也都是夥頭僧平常用的食材,但裏面放了他的專注、他的心、他所相信的一切,和,他對廚藝的喜愛。

僧人聞香而來,小三與他們一齊坐在樸實的木椅上,就着一張老舊的圓桌,吃飯挾菜喝湯。

天道自然,小三的随心所欲也是自然。

只是飯吃到一半,有個不長眼的來了。

與僧人不同的腳步聲慢慢接近,小三擡頭往外頭望,見到一個穿着奢華腰系玉帶,衣襟袖口以金線描邊,手握玉骨扇,滿臉帶着笑的男子站在門外。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小三每回看每回拳頭癢的将軍樓總管,聶夙。

小三看着他,扒了一口飯,嚼嚼。

聶夙溫文有禮地做了個揖,對小三說:「蘇師傅幾日不見,尚可安好?」

小三仍舊看着他,挾了黃豆芽,咬咬。

聶夙繼續說:「聶某今日是為了将軍樓和孫小姐的事情而來,能否請蘇師傅賞個臉,用餐過後至精舍相談?在下準備了一些孫小姐親手做的宮廷禦制的糕點和皇上賞賜的雨前龍井,餐後享用,最為合适了。」

小三舀了一碗湯,吹吹,邊喝邊看着他。

聶夙嘴角抽了抽,看過不給臉的,但還沒看過連漠視都這般嚣張的。

他為了爬這座山,昨日天還沒亮就從京城出發,晚上才到山腰,黃昏才達山頂。結果說了一大串話,小三竟然只顧着吃飯,連話都不願意說。

聶夙再說:「或者,聶某先至精舍等蘇師傅,将軍樓很有誠意想與蘇師傅相談,還請蘇師傅給聶某一個面子,聽聽将軍樓的提議。」

「……」小三喝完湯,放下碗後淡淡地說:「我很忙,完全沒時間,将軍樓那是你家的事,與我無關。」

見小三搭話了,聶夙立即跟着說道:「将軍樓願意給蘇師傅最優渥的條件,只求蘇師傅入主将軍樓。您每個月的薪饷是其它師傅的十倍,年底分紅只多不少,孫小姐屬意您當首廚,自然,您若不入廚做菜也沒關系,只需偶爾提點孫小姐廚藝一下即可。」

小三怎麽覺得每次看見聶夙,每次都覺得拳頭癢癢。

見小三沒說話,聶夙又滿臉笑容地說:「另外為了表示将軍樓的誠意,蘇師傅有什麽條件,全都可以提出來。這般待遇從未有人有過,蘇師傅考慮考慮?」

「這陣子我都住這裏,」小三雲淡風清地道:「有能耐你每天同一時刻上來說一次同樣的話,我就考慮考慮。」

聶夙當下覺得自己的笑容都要崩掉了,他咬着牙,忍着性子說道:「這山勢太過險峻,聶某爬了一日半才得上來。」

「年輕人氣虛體弱怎麽行啊!」小三嘆氣。

聶夙額角抽了抽,道:「聶某乃一介庸俗世人,自然是比不上蘇師傅誠心禮佛的心意,專程從京城至這清涼寺,攀登險峰,親手為各位大師烹煮齋菜。蘇師傅如此虔誠,神佛必定庇佑蘇師傅日日平安順遂。」

「我閑着無聊爬山爬啊爬,才知道有廟蓋在山頂上。」小三道。

「……」剛才說自己很忙,完全沒時間的是誰啊!

聶夙簡直想把小三滅了,這無理傲慢又狂妄自大的小子到底是從哪個旮旯出來的,他話都說到這地步了,竟然還給臉不要臉!

這一天,聶夙把小三記下了!

☆☆☆

聶夙沒那個能耐每天從山腳爬到山頂找小三,一是他沒武功真的身子虛,二是他得打理将軍樓大小事務。

蘇遠遠除了入廚之外什麽都不會也沒興趣,這也是聶夙能從蘇謹華手裏得到這麽大權力的原因。

蘇謹華年過六十,兒子早年戰死沙場,除了蘇遠遠和一個長年卧病在床的妻子外,就只剩個早不與他來往的叔公蘇亂。

聶夙不認為蘇謹華還能活幾年,或許等他掌握實權之後他也不會讓蘇謹華再活幾年。他籌謀已久,也有了自己的人脈。他只需耐心地等,就能蠶食整個蘇家。

到時他的名字将不會被排在将軍樓之後,還得加上個總管。他只會是聶夙,聶家的主子、将軍樓的擁有者,位于名門權貴之列,成為京城的一方之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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