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三在高山廟寺中待了多少日子他沒數,只是在某一天和大佛對看時突然起身下了山,回到繁華紅塵裏。

這日,回到客棧時已晚,小三在疲乏又想睡的情形下,神智有些恍惚,整個人頓頓的。

而就當他要打開房門時,突然瞥到牆邊角落有一團黑黑的東西,他手一抖、心一驚,還以為又見到了什麽怪東西,但看清楚後遂大罵一聲道:「蘇遠遠,妳這是要吓死人啊!」

蘇姑娘低垂着頭坐在一把小凳子上,背靠着牆,渾身被陰影籠罩。她可能打出生到現在都沒被人這般晾過,整個人透露着一股冤氣,就像被人欺負慘了無力回手一般。

蘇遠遠慢慢地擡起頭來,聲音委屈委屈地:「我在這裏等你好多天了……」

接着像還沒抱怨夠的孩子似,更委屈地說道:「我每天都來的,可是你一直不在……」

小三淡淡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進到房裏去。

蘇遠遠好哀怨,又等了一會兒,見小三還是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揉揉眼睛癟着嘴,心想小三好讨厭,夜很深了她也該回去了等等。

只是因為等了太久,看見小三回來後成天繃着的弦就開始松動,于是蘇姑娘想着想着,竟有些昏昏欲睡,一松懈下來,困意也跟着升了起來。

小三是在夜半時分再度打開房門的。

他看蘇遠遠靠着牆打盹,靜靜地瞧着她好一陣子。

如果他還是那個人……嗯,師父說世間沒有如果……這孩子應該是與他血緣相親的……

小三開口,朝蘇遠遠喊了一聲:「妳進來。」

淺眠的蘇遠遠被小三的聲音驚醒,張開嘴「啊」了一聲,一雙眼睛朦胧迷惘,整個人呆呆的。

「我話只說一次。」小三轉身進到房裏去。這次,沒關門。

蘇遠遠抖了一下,立即站了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掌心微微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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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彎腰去拿那把陪了她近一個月的凳子,但又覺得不妥,于是立刻放棄了凳子,「登登登」地踏着飛快的步伐,跑進小三房裏。

小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自個兒喝。

他見蘇遠遠手足無措地站着,遂道:「坐。」

小姑娘這才忐忑不安地在小三對面坐了下來。

「妳等我是為了什麽?」小三問。語氣還是那般淡然。

「我找不到你,可是我不能不守承諾,我就在這裏等你,只是你不在不能差遣我,不是我沒讓你差遣。」蘇遠遠認真地道。

小三喝了口茶。

蘇遠遠有些好奇,問道:「你這些日子幹什麽去了,夙哥說你離京,我問你在哪他也不告訴我。」

「沒幹什麽,郊游爬山踏青吃東西,玩去了。」小三說。

「玩──」蘇遠遠一聽,心裏又升起憤怒感。「你這麽好的廚藝不留着下廚,不留着鑽研,不留着讓我偷師,竟然跑去玩!有這樣的天賦卻不用,你對得起我,對得起天下,對得起食客們的期待嗎!?」

論起下廚,蘇遠遠就四個字「火熱執着」。

小三悠悠喝茶,淡淡地說:「我對得起自己就行,其餘的,不幹我的事。」

「你!」蘇遠遠食指又指向小三的鼻子。

「收起來,再指一次,我斷了妳的指頭。」三爺這是赤裸裸的恐吓加威脅。

「你敢!」

「我敢。」三爺說。

蘇遠遠瞪了小三好久,才哼了一聲,收回手。

小三話也不多,基本上蘇遠遠說一句他才回半句,弄得蘇遠遠內心煩躁不已,直想狂吼咆哮。

可小三就是風吹不動的模樣,惹得蘇遠遠牙癢癢想啃人。

磨了一個多時辰,沒辦法,蘇遠遠只好道:「說吧,你要多少銀子才肯來将軍樓當首廚?首廚是将軍樓最高的地位,只要你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得聽你的,沒有任何例外。」蘇遠遠說得很明白。

小三手指敲了敲杯子,突然間覺得有些意思。「所有人?包括妳那個總管聶夙?」

蘇遠遠想了想,皺起眉頭。

「也包括妳?」小三再問。

這個蘇遠遠倒立即點頭。「我本來就任你差遣。」

然後小三一句一句說,給蘇遠遠下套。「妳是将軍樓現下主事者,換而言之,也就是掌權者,任何人都得聽妳號令對吧?」

「是。」蘇姑娘單純地點頭。

「将軍樓總管之位不可能超越主事者,所以照字面上來講,總管要聽主事者的話對吧?」小三繞話。

蘇遠遠想想也沒錯,又應了聲:「是。」

「若我當了首廚,妳這一年間又必須聽話,我說什麽妳做什麽,以此論之,總管聽妳的話,妳聽我的話,所以我的位置比總管高,聶夙必須聽我的話對吧!」

小三繞來繞去,都快把蘇遠遠繞昏了。蘇遠遠想着小三說的條條都有道理,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于是最後答道:「是這樣沒錯。」

小三咧嘴笑了。

蘇遠遠看見小三的笑容,認為有機會,立刻問道:「你答應了?」

「沒~」三爺繼續悠悠喝茶。

蘇遠遠都快被小三弄瘋了。「要不然我不領薪饷和分紅了,你要多少銀子就說,我再把我那份加給你。我告訴你,那可是很多很多,超過一般廚子的數以十倍……」

蘇遠遠還沒說完話,小三放下杯子走到床邊打開放了很久都生灰塵了的小包袱,然後從裏頭拿出一疊厚厚的銀票,折回來,碰地一聲放在桌上。

那疊銀票每張百兩以記,厚度比茶壺還略高些。

小三說:「要不這疊銀票給妳,妳從此別再來找我成不?」

小三那态度彷佛他扔的是廁紙,而不是票子。

蘇遠遠瞪大眼睛看了好久,這才明白原來銀兩對他無用。這個叫蘇三、穿得像平民的家夥,其實很有錢。

「那你到底要什麽……」蘇小姑娘面對攻勢守勢皆一流、銅牆鐵壁難突破的三爺,深深地感到絕望了。

等了好一會兒,兩者皆靜。

夜色濃重,客棧裏就這一間上房大大方方地敞着,一個大男人、一名小女子,沒有男女之防,正經地互望對方。

「食譜。」

在靜默了許久之後,小三突然開口說了這兩個字。

「啊?」蘇遠遠從糾結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小三說:「妳有本事,就搜羅世間罕見食譜予我。十個月,一個月能給一本,三爺我就教足妳一個月功夫,反之若無,三爺就玩妳将軍樓一個月。或者,拿奇珍食材來換,三爺滿意,條件相同。」

「真的!」蘇遠遠喜出望外,但她因為聽見前面的條件太歡喜了,所以沒聽見中間那句只要聽見就會聞之卻步的重要話語。

「真的。」小三悠悠地道:「妳不知道我百裏……嗯,錯了。妳不知道我蘇三是什麽樣的人嗎?君子重承諾,出口不反悔。」

「等等,」蘇遠遠說道:「為什麽只有十個月?」

「扣掉三爺出外游玩的一個月,再扣掉前前後後的那幾日,給妳十個月算厚道的了。」小三說。

蘇遠遠怒的指着小三鼻子罵:「你才不是君子,你就是個野蠻人、斤斤計較的人、欺負我的人。」

「剁掉。」小三緩緩地喝了一口茶,言中所指,是蘇遠遠那根指着她的手指。

蘇遠遠立刻将手指縮了回來。雖不知道小三說的是真還是假,但言語中那淡淡的威脅,她還是聽得出來。

蘇三就是個混蛋啊!

可偏偏混蛋廚藝這麽好!

蘇姑娘不想靠她爹爬上廚藝之巅,就只能死皮賴臉來強要這個能人了。

☆☆☆

當蘇遠遠第二天興高采烈地跑去跟聶夙說蘇三答應來将軍樓當首廚時,聶夙完全無法相信。

蘇遠遠的能耐他很清楚,她不是個心思細膩、能以伶牙俐齒說贏蘇三的人,聶夙當下評斷,絕對是蘇三動了來将軍樓的念頭,蘇遠遠才請得動他。

事反則妖。

說不動時覺得一定要得到蘇三,蘇三答應來了,聶夙又懷疑這人心裏存了別的念頭。

然而他表面上還是和蘇遠遠一起高興,說了些稱贊蘇遠遠的話,讓小丫頭開心得不得了。

得知蘇三開的條件後,聶夙專門撥出了一隊人去找尋找食譜與食材。他第三天就派人送了一箱珍貴食材到客棧給小三。還附上請柬,隔日要為小三在将軍樓大擺宴席,邀請京城所有有門面的人,将小三這位首廚介紹給衆人認識。也順道昭告,小三日後身分。

誰知随從去後又把箱子扛回來了,裏頭的上等食材小三看不上眼,竟只挑了一串生兩顆的傾城紅玉,也就是荔枝吃。請柬連拆都沒拆,完整退還給聶夙。

當着随從的面又給人甩了面子,聶夙可真是狠狠記下小三這個人了。

有一天,聶夙正在賬房裏看帳,底下的掌櫃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聶夙皺眉微怒。「不是吩咐過了這幾個時辰別打擾我,連門都沒敲就闖進來,規矩都記不得,成什麽樣子了!」

掌櫃結結巴巴地道:「蘇……蘇師傅來了!」

「蘇師傅?蘇三?」聶夙放下筆,立即站了起來。

掌櫃猛點頭。「現下正在大堂,孫小姐親自出去迎接了。」

聶夙聞言也不理會看到一半的帳,立即便往大堂而去。

雖然不是正午用餐的時刻,但将軍樓裏仍是有不少客人。

敞亮的大廳,小三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跑堂小二很有眼色地給他斟了一壺最上等的白毫銀針,小三翹着二郎腿,緩悠悠地喝茶。

聶夙下樓來時,正見小三坐着而蘇遠遠站着,領了廚房所有的廚子一字排開,依序點着名字同小三說這是誰誰誰,負責什麽的、擅長哪種菜式。

然後又朝那些廚子說:「從今天起蘇三就是将軍樓的首廚了,你們都要聽他的話,知不知道!」

廚子們對于這個突然入主将軍樓,且一來就掌控夥房要職的年輕男子十分詫異,在樓裏幹沒幾年的廚子沒敢多說什麽,可資歷深的幾個老師傅臉色就難看了。

其中一個說道:「孫小姐,這樣不合規矩。廚房裏頭向來是講經驗多寡的。所有新招的廚子剛來一般都是從洗碗洗盤各式雜務開始。」說着瞥了小三一眼。「沒人一開始就能做首廚。您壞了規矩,這叫我們幾個幹了十幾二十年的師父怎麽心服口服。」

「……」蘇遠遠有些不高興了。「年資經歷,你們就老是用這個來壓我!論廚技蘇三比我高,也比你們高,年紀大有什麽了不起,只會幹把鲟魚頭當鲟龍魚頭給不懂的客人吃那種事,你們要是再敢多說一句,信不信姑奶奶今日就把你們都給辭退!」

蘇遠遠年紀小但氣焰高,然而這幾個老師傅仗着自己在将軍樓待久了,客人都是沖着他們的名氣來,所以也拿喬得厲害。

另一個老師傅說:「這是将軍樓流傳下來的規矩,就算是樓主也不曾變動過,孫小姐您還有兩年才真正接任樓主之職,現下做此決定有待商榷。或許該先行請示樓主一番,若樓主同意,我們自然也無異議。」

小三茶杯一放,說道:「蘇遠遠,原來妳這未來樓主做得這麽窩囊,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

接着他看了站得比較前的兩個老師傅一眼,哼哼兩聲:「我說,你們兩個沒有六十也有七十了吧?都這把年紀了,不回家享福,在廚房裏整天火燒火烤的也累人。你們還拿得動鏟子嗎?一天能揮幾百下?若是只懂得動嘴不動手,不明白煮食之道在于精,待人之道貴于真,勸你們早走早享受,晚走三爺我就折磨你個夠。」

小三撂話了。

蘇遠遠怒道:「你在幫我出頭嗎?我不用你好心,我的人我自己會管。」

「妳道行不夠啊丫頭~」小三風涼地說。要不,也不會總是被人耍得團團轉。

「你──」小辣椒又要擡起手。

但只聽聞小三悠悠地說:「剁手指喔~」

就立刻把手縮回去,不指了。

蘇遠遠那頭被老廚子氣,這頭又讓小三嫌,一張嬌俏臉蛋頓時脹得通紅,雙頰鼓鼓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樣的局面。

此時只聽見聶夙的聲音傳來,比平時嚴厲許多。「孫小姐說的話等同于樓主親口說出的話,樓主早将将軍樓交給孫小姐了,這些日子只是為了先讓她熟悉一切才沒直接對外宣告。你們是将軍樓裏的老人了,孫小姐敬你們這二十多年為将軍樓付出才容得你們妄為,可你們若得寸進尺敬酒不吃吃罰酒,身為将軍樓的總管,聶某有權可以叫你們随時走人!」

「聶夙,別以為我們真的怕你,我們走了,你也沒好果子吃。」老師傅們說。

「多少客人是慕我等手藝而來,我們走客人也會跟着走,沒有我們幾個,将軍樓還撐得下去嗎?」

原本在二樓的貴客們聽見樓下動靜,都偷偷跑到一樓,坐在遠遠的牆邊角落看戲。有人連瓜子都掏出來了,邊咬瓜子邊悄聲道:「我就說吧,這事一定有後續。那頭蘇三和蘇遠遠鬥菜的事全京城沒人知道輸贏,王太守和秦先生那裏我又死活掏不出消息,今天蘇三竟然被招入将軍樓,我看将軍樓接下來要翻天了!」

京城最多的就是承襲爵位,活着睜眼等着領俸錄領到死的王孫公子們。他們生活無趣,唯一有意思的就是成群結隊四處跑,私下探人消息論人長短。

聶夙和廚房大老們僵持了,小三沒興趣理會他們接下來是要吵架還是打架。

他朝蘇遠遠喊了一聲:「小辣椒,過來!」

蘇遠遠繃着一張臉怒道:「幹什麽又叫我小辣椒!」然後還是走了過來。

小三道:「給我準備個睡覺的地方。」

蘇遠遠點點頭。「好,你住客棧來回費時間,将軍樓剛好有空房……」可她想了想,又改口道:「不,你來我家住好了,這樣我找你比較方便!」

小三瞥了蘇遠遠一眼。「要不要再一日三餐照着煮飯給妳吃啊?」

蘇遠遠眼睛一亮。

小三接着說:「妳想得美!」

蘇遠遠跺腳。「你老是欺負人!」

小三慢悠悠地走上二樓,邊踏樓梯邊道:「妳這麽好欺負,我不欺負妳欺負誰啊……」

之後他們上樓,挑選三爺喜歡的房間。

樓下就留着難得擺出一張怒臉的聶夙,與一幹老廚子們劍拔弩張地對峙。

蘇遠遠總是放心把所有的難題交給聶夙,因為她的夙哥在她心中無所不能。一切無法解決的問題只要交給夙哥,夙哥都能幫她處理得妥妥當當。

小三從一開始就覺得蘇遠遠這樣依賴個男人不行。是人就要有主見,能自己處理的便得自己處理,平時嗆得跟什麽似,那男人一走出來就軟了,完全不象話。

要是蘇家大老爺知道他的孫女兒被養成這付德行,絕對會從墳墓裏跳出來鞭死那個蘇謹華。

對,不是鞭蘇遠遠,就是鞭蘇謹華。

養女不教父之過。

看他百裏三把自家的百裏小五和百裏小六教得多好,叫他們往東他們絕對不敢往西,要他們洗菜他們絕對不敢洗衣服,養孩子就是要養到這種境界才算高。

蘇謹華就是個屁。

☆☆☆

聶夙很沒用,找來的食譜不是小三看過的、就是小三沒興趣的,于是屢屢被打回票。

蘇遠遠心疼聶夙,所以老與小三對罵,全忘了她當初是怎麽低聲下氣請小三來的。

這天,蘇遠遠踢開小三的房門,把一本書丢到小三懷裏,道:「喏,這本你肯定沒看過,我磨了禦膳房點心坊的總管許久,他才借我的。他就只借我三天,我看了兩天已經把食譜全記下來了,你今天看一看,明日我拿去還他。」

小三嘴角抽了抽,這姑娘行事真是……特立獨行。

蘇遠遠看小三的表情立刻就道:「我可是有給你食譜啊,你又沒說不能用借的,秦老頭的甜食記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你能看一天已經很不錯了!要不是他以前欠過我爺爺一個人情,這書你根本連摸都摸不着。」

小三翻了翻甜食記,道:「我還真沒做過幾次甜食,但女孩家嗜甜,這東西應該是妳早就想要來看的吧!」

蘇遠遠心思被猜中,臉一下子就紅了。「那又怎樣,我的确是找了你沒看過的食譜來了。所以從現下開始一個月你要教我你的私房菜色,不可以反悔!」

小三嘴角微微勾了勾,似笑非笑地道:「甜食記只能看一天,答應的事自然也得打折扣。妳想占便宜,那也得看我讓不讓妳占。」

蘇遠遠瞪小三又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雖然只有一天,但我花了很大功夫的耶!」

「自己看了兩天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小三翻着甜食記道。

小三住進将軍樓後,基本上很少入将軍樓的廚房。他醒後就出去晃,三餐都在外頭随意解決,打第一次到将軍樓點菜,被唬弄個金龍魚首羹後,那些據聞經驗老到資歷很深的大廚們就一一被他打上了「不夠格當廚子」的記號。

蘇遠遠待在廚房裏發呆,她的竈正燒着火,火上的鍋子熱得都冒煙了,可她仍舊手撐着下巴看着遠處想事情。

聶夙今日選了一批挺好的食材給她,底下的人都清洗幹淨了,一排開放在竈邊的長桌上。其餘大廚們連看也沒朝她這邊看,專注在自己的炒鍋上。

大中午的客人正多,幾乎所有人都有熟識的廚子,跑堂小二忙碌地奔來奔去告知點菜內容,幾個老廚子十分得瑟,輕松得意地翻炒着鍋子,做着已經炒了一二十年早默背于心的菜式。

蘇遠遠煩了一陣後用力撐桌起身,走到竈旁将一大套分門別類整理好的布包刀具打開,亮出裏頭聘請最好的工匠為她所打造的精細刀款。

做什麽菜,用什麽刀,切豬肉的刀絕對和切牛肉的刀不同,雕花的刀也和片魚的刀完全不一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她打小鑽禦膳房鑽出來的心得。

蘇遠遠在桌上看了一輪,最後選了這時節罕有的蓮藕,選了把刀一一去皮。

「不對,妳這是削蓮藕皮還是切豬肉?完全削過頭,把藕肉也削掉了!」

蘇三的聲音突然從蘇遠遠背後傳來,蘇遠遠給吓了一大跳,刀子差點直直往自己的拇指削下去。

不但蘇遠遠吓着,連在廚房裏工作的廚子們也都吓到了。這廚房入口也就只一個,任何人來去都瞧得見,可蘇三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竟沒人發覺。

蘇遠遠轉頭怒瞪小三一眼。「我覺得我削得很好,你看,多漂亮!」蘇遠遠把粉色的蓮藕給小三看,的确是一圈下來只得些微棱角,圓潤潤的相當好看。

但小三撿起掉在地上的藕皮放在蘇遠遠面前,道:「皮與肉分離,其中不得任何間細,妳這皮上連着藕肉一起削下來,是太有錢了、還是太有錢了、還是太有錢了?」

蘇遠遠被小三的話繞得團團轉,而後聽得小三罵了一句:「浪費!給我重來!」

蘇遠遠怒道:「我為什麽要聽你的!所有人都是這麽削的,而且我已經削得很薄了,不信你找這裏任何一個廚子來試,他們只會把更大片的藕肉連皮一起刮下來!」

小三道:「他們是他們,妳是妳,妳若只想和他們比,還需要我站在這裏做什麽?要,就和自己比,勝過別人不是勝,勝過自己才叫贏。」

小三這番話在偌大的廚房裏回響着,廚房裏除了蘇遠遠外所有的廚子都氣到不行。小三的意思是他們和蘇遠遠絕對不是同一坎的,蘇遠遠要比他們強多了。

然雖然只是陳述事實,但小三把事實說出來,卻也讓衆人恨得他牙癢癢。

「刀背,用刮的。」小三說。

蘇遠遠首先狐疑,可動手之後立刻就認同了小三的話。藕皮與藕肉間只有一層薄膜,用刀背刮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于是,她認命而專注地繼續處理起藕皮來。

去皮,将藕根切成薄片,熱鍋,放滾水,而後取藕片欲過水。

「不對!」小三又吼。

蘇遠遠抖了一下,回頭再怒道:「又哪裏不對了?」

「藕根不能用鐵鍋!」小三說:「最基本的東西都學到哪裏去了!這東西只能用陶鍋!鐵鍋會讓蓮藕整個走味!」

然後接着,「不對、不對、錯了、大錯特錯、妳到底有沒有腦子、基本功、刀法、不是這樣剝蓮蓬、糖放那麽多想吃死人啊……」

無限地回圈,無限地被小三罵,蘇遠遠憋着的火氣越來越大,而小三看蘇遠遠做菜随心所欲到極點的方式也越來越火冒三丈。

「我想這樣作為什麽不可以!誰說一定得照食譜來?」蘇遠遠忍不住後大吼道:「改了菜色之後好吃多了,你根本一點都不懂我做菜的方式!姑奶奶自幼就是神童,無師自通,十幾年來從來沒人敢在我面前說出一句不對!蘇三你這就是存心挑剔,不讓我好過!」

小三比蘇遠遠更怒。「見過蠢的,可沒見過像妳這麽蠢的。沒學會爬就想要飛,等妳再飛高點,直接摔死妳妳信不信!」

「我哪裏蠢了!」蘇遠遠目露兇光,打算小三再開口打擊她,她就要用手上的鏟子朝小三敲,絕對要敲死這個家夥。

小三吼道:「妳的基本功不行,對最簡單的菜色不屑一顧。萬丈高樓平地起,地不平一推而圮。太古之初,人茹毛飲血,燧人氏用火,而始有熟食。萬變不離其宗,現今一切都是由當時而來,若妳連最基本的技藝都無法使得精湛,最樸實的菜色都無法做得精準,那妳廚子這條路還能走多遠?妳告訴我!」

蘇遠遠愣住了,小三今日的這席話突然讓她想到自己邁了好久都邁不過去的那個坎。她是天之驕子,從來沒什麽事情做不到,但小三卻一再告訴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并不是處在無人可及、無人可敵的那個高度。

小三和蘇遠遠在那邊吵得大,前頭幾竈的老師傅笑着看好戲,等着兩人內讧,最好兩敗俱傷誰都沒好果子吃。

為首的兩個人一搭一唱地道:「說的頭頭是道,可做菜哪能這麽簡單。這行講究的就是經驗,手感要好,腦袋也要靈活,最重要的資歷還是擺在那裏的。」

「年輕人只懂得空口說白話,燧人氏都搬出來了,如今這菜系都分成八大流派了,幾千幾萬道那是數也數不清,最初的幾道菜哪能有什麽價值?蘇三你這話說得也太好笑了。」

将軍樓的廚子們向來以資歷老的師父們馬首是瞻,先進門的比後進門的威望大,這是廚界所有食肆的共通點。

原本一個年紀才十多歲的小姑娘突然來到将軍樓說是未來樓主,還對他們頤指氣使,老師傅們早覺得面子挂不住,脾氣壞的前幾個老早直接走了人,也包括之前那位廚藝最好的首廚。

這回又來了個不知所謂的蘇三,一入将軍樓便搶了最有希望登上首廚之位的兩個老師傅的位置,這不僅兩老不服,連他們手底下帶的徒弟也替兩老不值。

兩老說話極盡諷刺之能事,直到有個不知死活的說出:「我說,蘇三你這小臉白白淨淨的,該不會是孫小姐看上了你,希罕你,才會讓你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廚子當首廚吧……」

那人話還沒說完,突見半空中灰色銀光一閃,而後劈下,他身前的爐竈頓時像切豆腐一樣被齊齊切了一角下來,而後銀光第二閃,老人家吃痛地慘叫一聲,當下周圍的人只見那老廚子的衣衫從中裂成兩半,而他自額頭經胸口到下腹,整整齊齊地被畫出一條血線。

沒有太深,剛好裂了衣服,沒有太淺,恰巧皮破血流。

衆人回過神來後,驚恐地往小三那頭看去。

只見小三面色漠然,下颚微擡,手中握着一條灰色的鞭子,鞭子末端扣着一把銳利的匕首。

匕首上雖無沾血跡,但所有人都打起寒顫來。老師傅的那身傷就是小三做的,光瞧小三的眼神姿态便能清楚明白了。

小三望着他們,一字一句地道:「老子不發脾氣,還真被你們當病貓了啊──」

蘇遠遠也給吓着了,不過她更多的還是對小三兵器的驚奇。「那是什麽?竟然能一刀削了一疊磚頭!」

小三沒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蘇遠遠一眼,而後道:「從明日起,我由食經內每日抽一道菜讓妳做,妳最好把那本書給老子背熟,正正經經地,把食材和調料照書上寫的來做。」

「食經!」蘇遠遠震愕。「那本書比我的枕頭還厚!」

小三連動都沒動,只是瞇了瞇眼。「不做?」

蘇遠遠連忙搖頭:「不不不不不,我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若是平時,鐵定仍有餘裕同小三讨價還價的,可是今日真正見識到小三發脾氣的模樣,她才知道這個叫蘇三的人,狠起來是多麽可怕。

嗚嗚嗚夙哥,你和我一定是被屎糊了眼。

才會招這麽一個人進将軍樓。

小辣椒的氣勢因為這位蘇兄臺,一整個全弱掉,再也嗆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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