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運的尾聲
刺眼的光亮讓他幾乎立刻閉上了眼睛。
他緩了緩,才重新把眼皮睜開一條小縫,試圖向周圍瞟去。牆壁白得像象牙,他用力擠擠眼睛,直到自己适應這裏明亮的光線。近處,幾個圓盤不停繞軸轉動;還有長長的繩索、規律鳴叫的奇怪箱子、閃爍的折線圖形。一大堆不知道做什麽用的東西,通過各種長度的繩子和管子綁在他的身體上——
他本能的第一反應是驚恐,但是亞瑟·潘德拉貢永遠不會在緊張時承認。
他僵硬地躺着,試圖回憶——根本不用回憶,往事已輕而易舉地浮現。在這個世界上他所看見的最後一樣事物是梅林的雙眼,是在卡美洛黎明的天空下,梅林凝望他的雙眼。如海蒼茫的灰藍,盈滿淚水,擠出微笑,許諾他會活下來,懇求他活下來。那仿佛就是上一眨眼間發生的事情。他接受了死亡,甚至勸慰梅林也接受它,他應該溘然長眠,而非在一個狹窄封閉的白色房間醒來……即使亞瑟從不承認自己會惶恐,他的身體也出賣了他,他的心跳砰砰加快,身旁那個盒子叫得更厲害了,他閉上眼,試圖找回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面——
“你醒了。”
一個低沉柔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努力,亞瑟立刻決定自己不會喜歡這個突然出現并對他說話的人。在卡美洛,只有梅林可以這麽做,只有梅林可以不敲門而直接進他的房間。
再次這樣想到梅林讓他的心髒一陣刺痛。梅林每個清晨都在他床邊,為他拉開窗簾,整整八年。可亞瑟卻從沒有發現他的秘密、他的真實之處。他對很多事視而不見,認為它們是那樣自然,本應如此……
他錯了。
那個推開門走進房間的人顯然把他的不禮貌當做了虛弱,完全不在意地移動到他身邊,掀開了覆蓋他胸膛的白布,露出解開的衣服下整整齊齊的紗布,并把一個金屬的小圓餅貼在他心髒的位置,圓餅也連着繩子,繩子盡頭是那個人的耳朵。
“祝賀你,恢複得不錯。”男人說,把圓餅挂回脖子上,打開一個長方形的夾板,翻看其中夾着的怪異紙張,又從白色長袍裏取出一支袖箭似的東西,用它在夾板上劃線,“不和我說句話嗎?你叫什麽名字?”
亞瑟動了動,嘗試開口,卻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他啞得像至少有好幾年沒說過話。
床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夾板,專注而滿含鼓勵地看着他:“試着多說兩句,別擔心,沙啞只是暫時的,你的喉返神經完全沒有問題。”
喉什麽?亞瑟咽下舌根處的幹苦,努力回答了上一個問題:“亞瑟,我的名字是亞瑟。”
“姓氏呢?”
“潘德拉貢。”
男人那支劃個不停的“袖箭”停了下來。亞瑟看出他表情中的糾結。
“亞瑟·潘德拉貢?呃,你以為我們還在玩cosplay?”
“什麽?”盡管沒聽懂最後那個詞,亞瑟仍被他的語氣冒犯了。眼前的人還算年輕,棕色的圓眼睛顯得友善,胡子刮得很幹淨,天生帶着一副充滿精力的積極神态。如果在平時,他也許會很讨人喜歡,如果他沒取笑亞瑟的名字的話。
圓眼睛向房間角落的椅子示意,亞瑟認出了擺放在上面的鎖子甲、腰帶和靴子。
“對不起,”這人甚至忍着笑說,“但我需要你的真實姓名。你知道,登記,保險,聯系家人。你身上什麽也沒有。”
“我的真實姓名就是亞瑟·潘德拉貢。”他略微努力了一下好讓這句話聽起來不是那麽生氣。
“呃。好吧,我想我們需要……”圓眼睛自言自語,“那麽,你還記得事情的經過嗎?你是怎麽掉進河裏的?”
“掉進什麽?”
“他們發現你的時候,你渾身濕透地躺在泰晤士河的岸邊。你肯定是在某處掉進河裏的。”
一條亞瑟聽都沒聽過的河。如果這個人告訴他他被沖到了“時間之河的岸邊”,他也不會更驚訝。
“我想我不記得這一段。”他說。
圓眼睛望着他,他的“袖箭”在紙上刷刷劃了好幾行:“那麽,你是怎麽受傷的?
“是一把劍。”亞瑟說,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擡起上半身想看看自己的傷口。
“總之有塊金屬碎片留在你體內,離心髒很近,”圓眼睛補充道,“流了很多血。不過手術很及時,也很成功。過幾天你就可以下床走動。說實在的,那天他們以為你是要自殺來着。”
亞瑟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們治好了我?”
圓眼睛點點頭:“當然。”
這不可能。亞瑟在心裏說。絕不可能。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沒能堅持到湖邊。他一直強撐着是因為他不想讓梅林失望,但事實上他明白極限在哪兒。當它到來的時候,他不想浪費時間在無望的路途上,只想好好、好好地和梅林告別。
他不可能還活着,除非……除非這裏就是梅林一心想把他送來的地方——
“這兒是阿瓦隆?”他問。
圓眼睛的眼睛原來還能變得更圓。
“你說什麽?”
“這兒是阿瓦隆嗎?”亞瑟忽然不那麽确定了。
對方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已突然明白了什麽,十分同情,其中還包括一些緊張:“哦,別擔心,如果你想這裏是的話,這裏就可以是。”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說,”圓眼睛說,“我得幫你找個會診醫生來。他可能不是個遠古精靈,但你會想見見他的。”
亞瑟覺得他聽懂了差不多每個詞彙,但是他沒辦法理解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意思。
“沒關系,”圓眼睛善解人意地點點頭,長呼了一口氣,“剛醒來的時候記憶也總是有那麽一點錯亂,我們馬上叫神經科和精神科來會診。你該多休息,我去喊護工。對了,”他臨走之前又說,“如果你想起來更多的事,比如,真實姓名,請喊我來。我是布萊恩醫生。”
在亞瑟向他怒吼這就是他的真實姓名之前他已經消失在門外。
很快進來的是一個穿淺粉色衣服的年輕黑人女子,她步伐利落,向他微笑,走近幫他調整枕頭的位置。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亞瑟看着她:“你是誰?”
女子眨眨眼睛,她有一頭卷曲的短發,有那麽一瞬間她看起來像格溫。
“我是這家醫院的護工,我叫艾莉絲,你可以随時叫我,只要按這個按鈕。”她指了指鑲嵌在他床頭的一個藍色圓片。
“艾莉絲,”亞瑟努力斟酌着詞句,想在問問題的同時不吓着這個女子,“謝謝你。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裏到底是不是阿瓦隆?還是其它的哪個國家,哪個鎮子?”
艾莉絲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她馬上微笑起來,就像她經常面對這種情況:“當然了。你在英格蘭呢,你在倫敦的布朗普頓醫院。”
“英格蘭?”亞瑟重複所有讓他一頭霧水的詞,“倫敦?布朗普頓?”
“你不知道這是哪兒?”艾莉絲試探地問。
亞瑟觀察着她的表情,很顯然她認為他應該知道這些詞是什麽意思,也認為這些詞能完美地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似乎有點印象。”他掩飾說,“但我還是有些糊塗。”
“畢竟你受了嚴重的外傷。”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堆折起的紙張,“如果你無聊,可以看看報紙,也許能幫助你想起些什麽。但不能看太久,布萊恩醫生會不高興的。”她露出潔白的牙齒,把報紙鋪展在亞瑟的被子上,然後讓床自動折起擡高,升到合适的角度。
亞瑟怔了一瞬,一張會自己動的床,這對他而言有點像魔法。
“謝謝你,艾莉絲。”他說。
“不用道謝,帥哥。”艾莉絲開玩笑,“很樂意與你作伴。”
亞瑟擡起僵硬的、還接着奇怪管子的手,翻開面前的那疊紙。它們發出哔剝聲響,絕不是他所熟悉的羊皮紙。紙上的墨水字字體各異,寫着他難以理解的标題,例如“外交辯論: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聯合國難民署年度報告”、“腫瘤治療變革”、“BBC ONE節目調整”。
亞瑟沉默地讀着這些怪異的詞彙,以抵擋漸漸在心底蔓延開的恐懼。他可以确信這裏不是梅林一心想送他到達的“阿瓦隆”。
“艾莉絲,”他還是說,“請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有個地方叫做‘卡美洛’?”
艾莉絲黑白分明的眼珠疑惑地望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當然,我當然聽過。你說的是亞瑟王的城堡,卡美洛,那個地方存在于中古世紀,現在人們已經找不到它的确切位置。”
呼吸屏在了胸口,亞瑟茫然地說:“中古世紀?”
“可能,十五個世紀前吧,帥哥。”艾莉絲說,“離現在一千五百多年了,久遠到只剩下一些虛構故事。連那些暢銷書的作者也不知道亞瑟王是不是真實存在過。”
“一千五百年?”他的聲音可能有點顫抖,但他努力在掩飾,裝得輕松一些。
艾莉絲笑了:“最近有一部電影就關于亞瑟王,你是不是恰巧……”
後面的話全從亞瑟耳邊溜走了,他脊背痙攣,喉頭發緊,一個聲音告訴他,命運再一次與他開了玩笑,他活了下來,可卻永遠離開了卡美洛,永遠離開了他的國土、他的騎士、離開了格溫、蓋烏斯,還有……
“亞瑟!”梅林喊道,手臂固執地摟緊他的肩膀,“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床邊那個箱子發出尖銳連綿的鳴叫,艾莉絲緊張地大聲呼喚他,他本想回答,卻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再一次拉入了黑暗。
***
亞瑟清醒過來,但這次他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夢。聽說死亡之前時間會變得格外漫長,人會經歷一些奇異的妄想,說不定等他睜開眼,就又躺在了柔軟的草地上,梅林的手就在他臉頰旁,而這一次他要多對他說幾句話,多看他一會兒……
“血壓125/80,”有人說,“心率72。數值穩定。室顫已消除。”
“剛才怎麽回事?”
亞瑟認出了這個隐約有些生氣的聲音,是那個圓眼睛的“布萊恩醫生”,該死,這不是夢。
艾莉絲驚魂未定:“我們正在說話,突然他就昏過去,眼睛向上翻,心電圖就變成了室顫波。”
天啊,別把我說的像個弱不禁風的家夥!亞瑟絕望地想。
也許他不只是想,而是小聲嘟囔了出來,因為立刻有人掀開他的眼皮,一束光照了過來。
“先生!跟我說話。”
“離我遠點。”亞瑟想避開他的手。
“你剛才出現了心律失常,術後發生這種情況很危險。”布萊恩醫生說,“為了以防萬一,我們要你去做個心髒彩超。”
他顯然沒有拒絕的權利,艾莉絲和另一個男人推來一只裝着輪子和把手的靠背椅,幫助他從床上挪下來,移動出房間。
路上他看見了在這棟建築裏行走的形形色色的人。這個地方,比起城堡并不小多少,走廊寬闊,牆壁上不點火把,沒有吊高的燭臺,反而是天花板鑲嵌着會發光的長方形。有些人穿着和他身上一樣的衣服,有些人穿着布萊恩那樣的長袍,還有些人穿着他以前從沒見過的服裝。他盯着一個從向兩邊滑開的金屬門裏走出來、裙子短到腿根、鞋底有一根食指那麽高的粉色頭發女孩看的時候,走在他身邊的艾莉絲忍不住輕輕咳嗽以提醒他不要如此睜大眼睛。接着他被推進了女孩剛剛走出來的那道門,來到一個擠滿人的金屬盒子內部。銅鏡似的牆壁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切依然如前,也許瘦了一點,但無疑還很年輕,不像一具一千五百多年前的軀殼。
他盯着自己的映像,無聲問:這一切是為什麽?
他的倒影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望他。
直到他們把他推出檢查室回到房間時他仍在想,想梅林信誓旦旦近乎執拗的哽咽——“我可以救你,我能做到”。
亞瑟躺回床上,由着艾莉絲把“血氧儀”連上他的手指。他現在對任何他沒見過的、不能理解的東西都不再反抗。順從是一種自我保護,在他搞清楚一切之前,他得假裝自己完全知道一千五百年之後的生活是什麽樣。
所以,他想。是因為魔法,因為你嗎?
是因為你要我活下去?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你需要我活着?
他不安的心在這樣的想法中漸漸平靜,又隐隐作痛。艾莉絲為他蓋好被子,囑咐他休息一會,有什麽需要就按鈴。
光線變暗了。亞瑟閉上眼,再一次,他回到了卡美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