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逝水前塵

艾莉絲捧着托盤,推開走廊盡頭那間病房的門。

“早上好啊,帥哥。”

亞瑟自己升高了床頭,此時正倚在枕頭上,讀她昨天帶來給他的那本書(她中學的歷史讀本)。

“早上好,艾莉絲。”他微笑,“謝謝你給我帶早餐。”

窗簾早就拉開了,陽光鋪灑進屋,斜照在床頭,讓亞瑟的金發閃閃發亮。艾莉絲覺得,有時候,當他主動用那雙藍眼睛誠懇地注視你、對你微笑、吐出一兩個早已不用在口語中的詞彙時,他看起來挺像個故事裏的王子。

“總是這麽禮貌。”她說着,架起桌板,把托盤放好。這是醫院的健康食譜,營養成分配比均衡,雖然味道一言難盡。

亞瑟把書放到一邊,揭開盒蓋,掃了一眼那綠色糊狀的東西,一語不發地開始就餐,不一會兒便吃得幹幹淨淨。

艾莉絲感慨道:“你真是我照顧過的最可愛的病人。”

亞瑟差點被自己杯子裏的水嗆到,趕快拿餐巾掩住了嘴巴。但艾莉絲覺得他是想起了什麽事、而不是因為她的話發笑。

“其實我本該是最糟糕的,如果你真的了解我的話。”他緩慢地說,把勺子塞進餐盒,重新扣上蓋子,對着它看了一會,才又拿起書。

“味道很牽強,是吧?”艾莉絲同情地說,“等你的腸胃再恢複兩天,他們應該就會讓你正常就餐了。”

亞瑟想了想:“也沒那麽牽強。我吃過更糟的。”

艾莉絲聳聳肩。這是個奇怪的病人,毫無疑問。他套在一身濕漉漉的古裝道具服裏被送到醫院,在醒來的第一天胡言亂語,聲稱自己是“亞瑟·潘德拉貢”,那個傳說中的永恒之王。這事已經成了整個醫院閑聊的素材,布萊恩醫生甚至專門請了精神專家來會診。不過,在那一天之後,新一輪太陽升起時,亞瑟看起來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說非常抱歉在之前“嚴重病着”的時候給他們添麻煩。他的确叫亞瑟,但不姓潘德拉貢,現在他在醫院檔案上的名字是“亞瑟·安布羅斯”。

醫生們認為是失血過多造成的大腦損傷導致了他的記憶問題,他認可了這個說法,同時拒絕做更多檢查。他無法提供保險公司或是家庭地址,但卻成功地說服了布萊恩他和犯罪或非法移民絕對沒有關系,只是與家裏有些暫時無法解決的矛盾,最後還承諾會自己付清所有醫療費用,老天,那可是一大筆錢。

還有些時候,他表現得不那麽像個正常人。比如艾莉絲猜他是無聊才打開病房裏的電視的,即使他看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關掉它,而且被它吓壞了。但由于畫面裏正在播放《X檔案》,她覺得他的表情情有可原。

又或者,他認不出平板電腦和手機是什麽,不過布萊恩醫生覺得這是一種暫時的感覺性失認症,也和他的腦損傷有關。

亞瑟對自己“永久或非永久性腦損傷”的診斷接受得很快,對這些症狀完全不擔心,他說這并不是什麽新鮮事,很久以前就有人對他下過類似的判斷,只不過用詞比較通俗。

“很久以前?”

“哦,”亞瑟眨眨眼說,“早在中古世紀。”

艾莉絲哈哈大笑,然後給他帶來更多的報紙,或書,或別的什麽,好讓他“鍛煉他的大腦”。艾莉絲教會他電視遙控,以及當她在旁邊的時候指導他用平板電腦浏覽普通網站(他嘗試Google的第一個詞是“Merlin”,她看到)。

一周之後,亞瑟已經習慣走出病房,由艾莉絲陪着去醫院外面散步,從切爾西的街道、車輛、行人、商店櫥窗間穿過。亞瑟會問她一些問題,多半是關于歷史或地理。“世界很大”,他這麽說,聽起來有些落寞。而艾莉絲會誇獎夕陽下他眼睛的顏色,并提醒他小心腳步,千萬別碰到手術傷口。

“謝謝你為我做這麽多。”亞瑟說,在微風中望着她,額前的金發微微掀起,“有時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你們一樣善良,也都很美麗。”

“你不用這麽說的,這都是我的工作。”艾莉絲笑着翻了個白眼,“要是別人這麽誇我,我肯定以為,他肯定是想泡我。”

“什麽是泡你?”亞瑟問。

“腦損傷讓你忘了 ‘泡’這個詞?”艾莉絲哈哈大笑,“在酒吧裏,一個人來誇你迷人,你們聊兩句,然後回家,上床,做愛,第二天,就分道揚镳、誰也不認識誰。”

“分道揚镳?”亞瑟困惑地說,“不,如果有誰和你共度一晚,怎麽可能第二天就把你忘了?不,艾莉絲,那我希望至少是一位騎士來愛你。”

艾莉絲愣了愣,這又是亞瑟不太像正常人的地方,不過他很快轉移了注意力,對古董商店櫥窗裏的銀器發生了興趣。

“我們進去看看好嗎?”他問。

“當然。”艾莉絲說,幫推開那扇門。

一切都尋常又奇特地發生着,直到有一天,艾莉絲來到醫院上班,被告知她有了新的陪護對象。

“亞瑟·安布羅斯今早出院了。”一個護士告訴她。

“可他的欠款呢?”

“在昨天已經全部結清。”

艾莉絲感到驚訝,對于一個沒有保險的人,那可真是天文數字。但她沒有多想,她知道自己會逐漸淡忘亞瑟,就和她照顧過的許許多多其他病人一樣。

***

亞瑟在空白表格上填好自己的新名字,然後排進長長的等待隊伍的末尾。他沒法用“潘德拉貢”這種姓氏找到工作,而“安布羅斯”是他第一個想到的假名,他也不太清楚為什麽。

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事要考慮。以前,當他是國王或王子的時候,至少從不用為衣食煩憂。而在這裏,在一千五百多年後,他正在為掙到第一筆錢而煩惱。

亞瑟習慣性地撫上右手,那幾根手指上空空蕩蕩。他的婚戒,還有他父親在他出生時請當時最負盛名的工匠打造的那只兩環相扣的精巧金銀戒指,現在都躺在布朗普頓醫院附近的那間古董商鋪裏。他不大可能知道它們确切的價值,但從老板的表情看,他給他帶去了一筆非常劃算的買賣。那筆錢他幾乎全用來支付醫療費用了,剩下一點現金,他塞在自己手提袋中僅有的兩雙襪子裏,以備不時之需。他的傷口剛拆線,需要找地方再換一次藥,而他不确定那些錢夠不夠他找一個住處。

梅林一定會嘲笑他是個傻瓜的,他已經從腦子裏模拟出他瞪大的眼睛和特意拔高的聲音(“你是個完全的白癡嗎?你應該多要一點錢,而不是對方剛報價就說成交。”)。這兩天他聽到這些聲音太多遍了,包括他讀書(“亞瑟把眼睛定在書上超過一秒鐘,那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吃東西(“發現了嗎?你以前的食物絕對是國王标準,殿下”)和睡覺(“哦,你剛剛學會了自己抖開被子”)的時候。如果,如果在以前,他肯定會把梅林吼開,但現在,趁他不在,亞瑟決定贊同他這唯一一次。

隊伍移動地非常緩慢,很多人一大早就來排隊了,此時他們都擠在一個還算寬敞的雨棚下,等待一場突然降下的小雨停止。到了午飯時分,有些人從包裏掏出卷好的餡餅或三明治,就着礦泉水吞咽。亞瑟什麽也沒帶,他不久前分清了紙幣和硬幣的數額,明白自己現在接近一個窮光蛋。

很快,他前面的男人也掏出冷漢堡塞進嘴裏,亞瑟努力不去看他,這會提醒他自己有多餓。在卡美洛那些高強度的訓練裏,他就一貫餓得很快。他盡量看向別處,試圖封閉嗅覺,并且不讓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太過明顯。可能終究是因為他肚子那一聲不争氣的“咕”,前方的男人回頭瞥了他一眼。

“沒帶午餐,嗯?”

“是的。”亞瑟點頭。

男人上下打量他幾回:“你是第一次來求職中心。”

亞瑟沒問他怎麽看出來的,他想這可能很明顯,至少在這裏站着的其他人,沒有一個穿着印有環保口號的、從義賣攤位上随便買來的舊上衣。

“排隊的時候,”男人說,亞瑟知道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東西是西裝,因為那是醫院走廊上布萊恩醫生參加會議的照片裏的穿着,“如果沒帶東西吃,那就活該餓肚子。”

“謝謝提醒。”亞瑟回答道。

“你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但你可不是什麽人才,是吧,”男人說,“因為如果你是的話,就不用來這種地方,機會會自己飛去找你。”

他三兩口吞下漢堡,滿意地拍拍胃部,打了個嗝,同時拉低嘴角,像是在向亞瑟表達他的遺憾。

如果這是新時代的禮節,亞瑟承認他搞不明白。

等他終于餓過頭的時候,隊伍也終于排到了,有人拿着他的表格把他帶進一個小房間,房裏有兩張拼在一起的長桌,三個人坐在桌後,對面放着一把椅子。這間屋子的氣氛很沉悶,幾乎像是烏瑟的審判庭。

“所以,亞瑟·安布羅斯——”中間的女人說,“你想找份什麽工作呢?”

其他兩個人則在打量他的上衣和褲子。

“其實,我不知道。”亞瑟承認,“我想看看有什麽工作是我能做的。”

“你有大學學位嗎?”右側的男人問。

“沒有。”亞瑟不知道那是什麽。

“那麽你的教育程度是?”

“什麽?”

“你總上過學吧?”那人很不耐煩,“總有老師教給你點什麽吧?”

“哦。我曾經有個家庭教師。”

右側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那麽,”最左邊的男人說話了,“你有工作經驗嗎?”

亞瑟張了張口,他的工作經驗是成為王子和國王,現在的英國顯然不需要,他從報紙上知道,他們已經有好幾個王子了。

“建築?計算機?經理人?”

“會說外語嗎?”

“賣過東西嗎?”

亞瑟搖頭。

“開車呢?”

“清潔?”

“修理水管?”

亞瑟搖頭。

“你總會打字吧?”女人在一堆文件中翻找,語氣明顯已經很不愉快。

“抱歉,我……”

“那你到底來這裏幹什麽?!”她向他吼道,“這裏是就業中心,不是培訓基地!如果你什麽都不會,趁早滾出去!”

填有他姓名的那份表格被扔過來,在空中打了兩個旋,落在他腳邊。亞瑟撿起那張紙,頓了頓,提着裝有他僅剩的一點行李的袋子,走出了房間。從門外排隊的人的表情看,剛才他接收的怒吼沒被那扇門擋住。

他擡起頭,穿過他們各式各樣的目光,徑直走進傍晚的涼風中。現在又有不止一個人發現亞瑟·潘德拉貢是個一無是處的傻瓜了。卡美洛不再需要他,時間把他遠遠抛下,在這兒,沒有他,世界不會有任何差別。

“不用提醒我,梅林。”他自言自語,“從第一次見面你就看出了這一點。”

然而,他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卻堅定而溫柔。

“沒有你,卡美洛就一無所有。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将來,再也不會有像你一樣的人了,亞瑟——”

他匆忙搖頭,打斷梅林的話,快步轉進一條沒人的小巷,低頭捂住了眼睛。

***

亞瑟從一家面包店的玻璃門裏走出來。他終于覺得雖然窮得叮當響,還是得吃點東西,于是三兩口就吞下了兩個大牛角包,就算如此,他還是覺得有點餓,所以他懷裏還揣着一個覆蓋着糖霜的長面包。

天已經黑透,而他還沒找到住處,手術傷口開始發癢,布萊恩醫生交代這在晚上會格外明顯,得忍住不能碰它。

他又轉過一條街,發現自己走到了河邊。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那條泰晤士河。河水平靜,細細的波浪輕柔地扯碎對岸的燈光。亞瑟從橋邊的石梯走下堤岸,走近被河水沖刷着的淺灘,他就是從這條河裏被撈上來的,當時他全身濕透,同時還流着血。

亞瑟按住被紗布覆蓋的左肋下的劍傷,他在換藥時見過那條被布萊恩醫生縫得十分工整的疤痕。在那附近,還有一道手術傷口,從中腹向上一直延伸到前胸。

“為什麽?為什麽要我活着?”他向河流發問,河水回以低沉濤聲。

“如果你有魔法,如果你能把我從卡美洛送到這裏,你為什麽不能告訴我答案?”

河水仍舊沉默。

“梅林?”他向着破碎的浪花喊道,“我不知道你在哪裏,如果你仍在某處,求你了,來見我一面。”

河水自顧自地、永不回頭地向前流逝。

他知道這是徒勞,他知道,梅林應該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漫長的時光,變遷的時代,戰争、分裂、新世紀,歷史書和報紙上的一切。梅林也許是個法師,但他終究是一個人。沒有人能經受這滄海桑田的變化,Google網頁告訴他,巫師梅林被囚禁在一段橡木中,沉入了湖底。

另一個Google網頁告訴他,大法師梅林輔佐亞瑟王統一古阿爾比恩,最終功成身退,隐居于阿瓦隆。

還有一個Google網頁告訴他,梅林法師去了一所叫霍格沃茲的學校,成為了他們巧克力蛙卡片的封面。

亞瑟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

就像他發現對他來說曾經那麽真實、那麽鮮活的卡美洛,如今也只是一段模糊的泡影。

他曾經希望卡美洛的城牆永遠堅固,而它們卻早已分崩離析;他曾希望田園豐收、牛羊壯碩,而如今這裏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他曾為守護一方土地不顧生死,現在卻發現世界博大遠超他的想象。

而梅林呢?梅林曾希望能夠帶回卡美洛的魔法經已消逝,不留一點痕跡。如今的人們不需借助魔法就能讓鐵鳥飛翔、讓列車飛馳、讓瀕死之人重生……這就是一千年後,不知道是更好還是更壞,只是歷史的馬車沿途将他抛下的地方。

亞瑟擡頭望去,看到稀疏的星幕下,對岸建築的剪影。

如果是這樣,他想,他希望梅林确已安詳地沉眠在某處,遠離這個不再需要魔法的世界,也遠離痛苦和紛争。

像是作為回答,河面上吹來一陣冷風。

“你的眼光不錯,這裏很适合看星星。”

有個聲音突然在他背後說。

亞瑟循聲回頭,一個老頭,蜷縮在橋底的一張毯子裏,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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