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梅林與梅林

那道鎖铐把他的手腕緊緊箍在石壁上,他試了自己所知道的、能想出的所有魔咒,它依舊不為所動。他只能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去摳挖,甲縫裏積滿了灰塵、鐵鏽和鮮血。

“命運的審判,艾莫瑞斯……因你挑戰古教,質疑最古老的魔法的源頭……”

三女神的聲音在黑暗的洞穴中回蕩,伴随滴水聲響。

他想起來了,這是一場戰争,他和古教的戰争,一批願意建立新世界的法師和舊時代男女祭司之間的戰争。

“你向命運宣戰,而命運對你宣判……”三女神幹枯沙啞的聲音彼此重複,在幽深寬廣的洞穴中發出回音。

“謊言!”他吼道,呼嘯的魔法震碎了石壁,“古教無權替命運發言。沒有人會接受你們虛僞的審判。”

“你會付出代價,艾莫瑞斯,你終将失敗。亞瑟·潘德拉貢輸了,你也一樣。”

“我不會輸。”他咬着牙說,“他也沒有。”

三女神依舊用她們那難聽至極的嗓音唱着:“……命運的審判,你的枷鎖……即為永恒本身。”

她們消失了,洞穴變成一個只有黑暗和寂靜的地方,他疲憊地睡去又醒來,時間變得模糊。

他不會輸……不能輸。阿爾比恩還在前方等着他。

黑暗突然被撕開一道裂縫,就像有人在後面将它一劍劈開。模糊的剪影從那道裂縫中向他走來,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熟悉,那個人穿着離去時那件盔甲,提着長劍,金發閃耀,從光明的深淵中走出,來到他面前。

“亞瑟?”他呢喃出聲,不敢置信。

亞瑟提着劍,在他身旁半跪下來,輕柔地應道:“梅林。”

他的藍眼睛閃着堅定的光。

***

梅林從噩夢中驚醒,他已經很久沒做這樣的夢,算起來可能有幾百年。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窗簾透着朦胧的白。他正準備用一個咒語讓自己清醒一些,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發現他醒着,她幾乎是立刻又逃了出去,喊道:“亞瑟——!”

亞瑟?

梅林猛地從床上坐起——亞瑟!

噩夢和回憶在他腦海交替閃過,突然,燈亮了,床前多了個人,穿着長袖衫和長褲,雙手叉腰,表情嚴峻,嘴唇微微撅起。

“既然你醒了,梅林。”他說,用一種時隔多年卻依然熟悉的欠揍的語調,“我想你可以告訴我,昨夜你叫我‘走開’、‘回去’和‘滾蛋’只是一時戲言。因為我并不想聽從你的吩咐。”

梅林呆呆地坐在床上。最近這幾十年,他的幻覺從來沒有持續過這麽長時間。一般它們總是一閃即逝、在人群中出現又消失。就算曾經、很久之前,在那場大戰的尾聲,它們長時間糾纏他的那段時間,也不會持續到他從強制休眠中醒來。

床前那個人對他挑起了眉毛:“梅林?”他說,把重音落在“e”上,“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他太真實了,太真實了。梅林想,他和那些形象不同,他把他撲到牆上、避開一輛汽車,他呼喚他的名字,然後……

對方走過來,給了他後腦勺一下。

“嗷。”梅林抱住頭。

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幻覺不會動手打他的腦袋。

他忽然眼角發熱,喉嚨裏發出一聲:“……亞瑟?”

“是我,”亞瑟立即在床邊坐下,并且按住梅林腦袋上他剛才碰到的地方,“對不起,只是想給你一點小小的幫助。”他微笑地望着梅林,藍眼睛裏絕對有那麽一點淚光閃爍。

這雙眼睛和梅林噩夢裏那雙漸漸重合,短暫地交彙,然後又分開。

終于它們清晰起來,在他眼前。他能看清亞瑟的睫毛,他虹膜上的每一條紋路,還有閃爍的光亮。

“哦,你該不是要哭了吧。”梅林說。

亞瑟看上去想再對他腦袋來一下,只是看上去,因為他伸長胳膊,緊緊抱住了梅林。

他的肌膚溫暖,骨骼結實,他可以觸碰,并且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的心跳真實有力,脈搏充滿生機,不是被召回的空殼,也不是被釋放的幽靈。

他溫熱的鼻息拂在梅林脖頸旁,混雜着緊張和寬慰。

“也許我會。”亞瑟的聲音充滿笑意,“但絕不會讓你知道。”

有人在梅林的胸膛裏吹脹了一只氣球,又把他的大腦組織全替換成了輕飄飄的煙霧。他在這裏。亞瑟在這裏,真實的存在着。這一點沒有讓梅林激動,相反,它給了他一千多年來都從未真正到來的寧靜。

“亞瑟。”他念道。

而亞瑟更緊地抱住他,下巴硌在他的肩膀後。

梅林閉上眼睛,在他緊閉的眼皮下,虹膜閃過金光,時間在這一刻暫停了。他擡起手來,擁抱住亞瑟寬闊的後背,把臉頰貼在他耳後,聞到他身上傳來的陌生的肥皂味。胸膛中那只氣球越來越大,他幾乎要随着它漂浮起來。

“亞瑟将會回來……”

老龍的聲音出現在耳畔。

“……當阿爾比恩危難之際。”

氣球“砰”地被戳破,梅林剛剛漂浮起來的心忽然砸下一塊沉重的石頭。

阿爾比恩的危難。亞瑟不知道這個預言,但梅林很清楚,這意味着将有什麽事情發生。重大的、危險的事情。

時間突然恢複流動,他離開亞瑟的手臂,而後者像個傻瓜一樣張着懷抱,瞪大眼睛,繼而洩氣地說:“哦,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梅林。你依舊覺得我是一個幻覺?”

“什——不!”梅林說,但他很喜歡看亞瑟吃癟的神情,他簡直快忘了自己有多懷念它。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評價道,“唔,在我的幻覺裏,你擁有更好的衣着品味。”

亞瑟立即掃視自己的衣服,最普通的灰色的休閑褲,一件松松垮垮的地攤上衣(上面印着環保口號,是的,是他第一次去求職時穿的那件)。他的衣服來來去去就那麽幾件,二十一世紀的時尚不容易搞懂,如果可以,他寧願穿回卡美洛的那些老古董。

“但是,”亞瑟說,“這不是我的錯。要知道,以前我的衣服一直是你挑的。”

梅林噎住了,像是才想起這一點。

亞瑟按住他的肩膀,表情變得認真:“告訴我,梅林。你在這兒多久了?”

“在哪兒?”

“離開卡美洛。你離開卡美洛多久了。”

“噢,”梅林平靜地說,“我一直在這兒。”

亞瑟臉上的笑意消失得幹幹淨淨,他看着梅林,好半天說不出話,藍眼睛透露出複雜的心緒。

“那是我最壞的猜想。”最後他輕聲說。

“故事很長,亞瑟,”梅林柔和地說,“如果你想知道,我以後會慢慢告訴你。關于卡美洛,關于阿爾比恩。”

“關于你。”亞瑟接道。

“關于我。”梅林許諾,“但我想先聽你的故事,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亞瑟苦笑:“那本是我希望你來解釋的。我最後記得是在卡美洛,在那片草地上,你知道——我死了。意識消失了,但是接下來,我在倫敦的某間醫院中醒來,有人治好了我的傷,告訴我現在是二十一世紀。那是幾個月前發生的事。”

“治好了你的傷?”梅林疑惑地說。

“醫生給我做了手術,取出了碎片。”

“什麽?”梅林立刻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等等——”亞瑟和他在長袖衫上作着鬥争,“不行——”

梅林直接動用魔法,把他的上衣從頭頂扯去,露出手術傷疤。

“你耍賴。”亞瑟咬牙說。

梅林沒有理會他,他低下頭,專注地研究亞瑟的身體。左肋有一個縫合口,另一道在前胸。經過幾個月的生長,它們變得更加平滑,顏色也稍稍減淡。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着這些傷疤,它們趴在亞瑟的皮膚上就像兩條醜陋的蟲子。他還記得,恍如昨日,他拼命想治愈這個傷口,卻絕望地得知致命的龍息劍碎片正在向亞瑟的心髒移動。

接着——他看到了——在亞瑟腰背處有一些肯定是新出現的淤青,還有他的手臂後側,還有,他手背上也有一道長長的暗紅色的擦傷。

梅林的手指像被電到一樣離開他的皮膚,猶豫地問:“這是我弄的嗎?”

亞瑟立即否認:“不是。”

他輕咬着下嘴唇,假裝無辜地與他對視——這表情完全騙不過梅林。

“你剛才不想讓我看的是這些。”梅林敏銳地指出。

“拜托,”亞瑟聳肩,“你當時不知道那是我。”

“不。”梅林難過地撐住額頭。他以為那是幻覺,他覺得痛苦、危險、還有恐懼,魔法爆發出來,那股力量把亞瑟抛開摔到幾米之外,“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應該控制住。你應該直接把我打昏。”

“好了,”亞瑟錘了一把梅林的胳膊,重新套上上衣,“最關鍵是,我找到了你。這些小傷根本連代價都不算。”

他的語調簡直稱得上歡快,因為他确實很開心——他高高興興地望着梅林,一瞬間,失去故土的惆悵、與時代不融的孤獨,全都算不上什麽了,畢竟梅林在他眼前呢。他幾乎想感謝命運。即使現在還有很多事仍是謎團,但他們往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回憶,慢慢分析。

一個小小的身影闖進門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勞拉蹦蹦跳跳地撲到床邊:“亞瑟——卡洛琳讓我提醒你,已經七點了。”

梅林聞言便掀開被子:“老天,我還得工作——我們這是在哪兒?”

“卡洛琳家。”亞瑟說,“這件事同樣說來話長。”

勞拉把他們帶到餐廳,卡洛琳準備了烤面包、火腿、煎蛋、玉米片和牛奶,還有一些草莓。

“哇哦。”亞瑟心情很好,好幾個月來他都只吃工作餐或便利店的東西,“這簡直是皇家早餐。”

梅林掃了他一眼,對卡洛琳道謝,後者正在把餐盤擺好:

“別客氣,亞瑟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嗎勞拉?”

勞拉正往自己的碗裏舀玉米片。

“你感覺還好吧,”卡洛琳擡起頭來微笑,“昨晚吓壞我了,差點以為亞瑟要綁架你。”

“我沒事,”梅林說,“那只是一些小問題。”

他們匆匆吃完早餐,亞瑟抓過外套,催促梅林:“快,我們得走了。”

“我們?”梅林疑惑道,“你說‘我們’是什麽意思?”

“去工作。”亞瑟攤手。

“但是,”梅林說,“——你?”

“這個嘛,”亞瑟神秘地微笑着,“你絕對想不到。”

***

這一天與幾個月來的所有日子都不同。連昨天都顯得遙遠極了,連一夜未眠的疲倦都算不了什麽。亞瑟忍不住地嘴角上揚,在這一天他不只是“活着”。他感覺到了“存在”——因為梅林就在他附近。

但是梅林對他扮演“自己”,唯一的反應就是:“所以你一直在這裏。前兩天,一直在這裏。像個傻瓜一樣看我賣冰激淩。”

“那不傻——”

“那不傻,”梅林說,“好吧。只是偶爾被自己的長胡子絆一跤。”

“那是我在模仿你!”亞瑟申辯道,“記得嗎,‘大法師梅林’?”

梅林再也忍不住笑了,并用非常和善的眼神看着他。亞瑟感到十分無助,原先,在卡美洛,梅林的年齡比他還小,他可以欺負他,嘲諷他,說很多話來把他辯住,但是現在,梅林不僅看上去比他大,實際上也是如此。每當他淺藍色的眼睛變得……和善,亞瑟總能感覺自己又成了個鄉下傻子。

依舊是中午午休的時候,亞瑟坐到冰激淩車旁、從車門裏撐出來的遮陽棚下,在空閑時和梅林聊天,講述這幾個月以來的經歷,順便享受他提供的冰軟香甜的甜筒和雪糕。

亞瑟把自己的長胡子撈起,堆在膝蓋上,魔杖插在衣領裏,一手抓着一個甜筒。為了不弄髒道具胡子,他只能伸出舌頭去舔。當然,眼鏡依然架在鼻梁上,只是可能稍微有點下滑。

有好幾個游客對着他拍照,他并不在乎,畢竟——大法師梅林本人都對他毀壞他的形象沒有意見。

這張照片很快就會貼上推特、臉書,進入搞笑圖集和表情包裏。不過亞瑟關心的只是:“為什麽卡美洛沒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如果有的話,”梅林輕描淡寫地說,“那麽你的腰帶上可能需要再打三個孔。”

亞瑟眯起眼睛,鼓着腮幫子,在老魔法師的妝容下,游客們又抓拍到了新的表情包。

“幸運的是,”梅林接着說,“現在我們可以買到适合所有腰圍的腰帶。”

亞瑟決定原諒他。畢竟梅林憋了太久了,他想,畢竟他不能對着幻覺進行諷刺,因為那個幻覺可能也沒有他這麽粗的腰。

但當亞瑟默默吃完甜筒,梅林給他遞餐巾紙的時候,還遞來一份賬單。

“哈?”亞瑟說,“這是什麽意思——我需要付錢嗎?”

“當然,”梅林睜大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賬單,“這裏不是卡美洛的廚房,這也不是皇家下午茶——陛下。”

“但是——”

“我的薪水也很少。”梅林露出為難的表情。

胡扯,亞瑟吹了吹胡子,你應該能夠點石成金!

梅林嘴角挂着一點笑容,收下他不甘願地從袖子裏掏出的幾枚硬幣。

接着亞瑟又繼續講故事,說到他是怎麽在游樂園偶遇“艾格米德”。

梅林思索着:“這個——瓶子,會是什麽?”

“你能想到些什麽嗎?”亞瑟說,“我還以為它和魔法沾點邊。那個老人,加裏,他怪怪的。”

“我沒有印象,”梅林猶豫着,“我的記憶有點問題。”

亞瑟抓住了重點:“你的記憶?”

梅林:“那屬于‘以後再談’的部分。”

“你不能總這樣,”亞瑟堅決地說,“這次我不會讓你把什麽重要的事瞞着我。”

“我保證會告訴你,到合适的時候。”

“只要別到最後。”亞瑟垂下眼睛。

“剛剛說到哪兒,”梅林岔開話題,“你因為別人喊我‘艾格米德’而沒有來找我?”

亞瑟翻了個白眼:“沒錯。那是什麽鬼名字?”

“那個嘛,”梅林嘴角向下,“那是《石中劍》裏的一只貓頭鷹。在那部動畫片裏,”他以誇張的口型說,“——你是一個男仆。”

亞瑟并不想看他是一個男仆的動畫片,即使他正打扮成同一部動畫裏的梅林。

“那太荒唐了!”他站起來指着亞瑟王雕像旁邊那個小雕像。梅林剛剛告訴他那個男孩是誰。

“他瘦的像根竹竿!我絕沒有那麽弱不禁風,我從出生起就被——”

“——訓練成一個毫無幽默感的傻蛋。”梅林接道,“但你應該看看那部動畫。裏面你真的很可愛,還會懇求我把你變成一條金魚。雖然事實上,我覺得你根本不用變——有時候你們的差別并不大。”

亞瑟離開冰激淩車走到對面去了,他不得不走,因為他剛剛把一指頭酸奶冰激淩抹在了梅林的嘴唇上。

“只是一點白胡子。”他說,“考慮到你那麽喜歡那部電影。”

所以他現在又站在亞瑟王雕像旁,開始和各種游客合影。不同的是現在他會直接倚在雕像的披風上,希望游客們把他們兩個一起拍進去。

快到三點的時候,來了幾個孩子,亞瑟照例從長袍裏“變”出玩具來給她們。

“但是,”其中一個女孩拿着她粉紅的毛絨球怯怯地說,“我也想要紫色的小馬……可以嗎?”

亞瑟很為難,因為最後一個紫色小馬剛剛給了她的朋友。

女孩懇切地看着他,期待這個大魔法師能夠換給她想要的玩具。

亞瑟正在猶豫,一個東西忽然墜進他的袖子裏。

哦,當然了。他笑眯眯地對女孩揮了揮魔杖,然後伸出胳膊,手心裏是紫色小馬。

“耶!”女孩跳起來,“梅林——你真的擁有魔法嗎?”

亞瑟不能回答,不過他在心裏想:

是的,我真的擁有魔法。你看,那邊那個冰激淩車裏正在做甜筒的人——看到了嗎?

他就是我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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