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縱使相逢

亞瑟機械地脫下巫師長袍,化妝師幫助他除去假發、隐形眼鏡和妝容。

“今天過得怎麽樣?”她随口問。

“還好。”亞瑟答道,問題鑽進了他的耳朵,沒有鑽進他的意識。

他的意識,全被艾格米德所占據,他說的每個字都像叮叮當當的鋼珠敲打在他的神經上。布萊恩醫生是怎麽說的?你所有的感覺都在神經細胞裏,如果沒有它,就沒有記憶,沒有一切。

那麽現在,這些音節就組成了他的神經細胞。

“好了!”化妝師拍拍他的肩膀,“下班了,小夥子。”

亞瑟從鏡子前站起來,大魔法師消失,他又是他自己了。他沉默地收拾好東西,穿上夾克衫。

“外面有點冷,”化妝師提醒他,“今晚降溫了。”

“那麽,明天見。”亞瑟說,把鑰匙和零錢塞進夾克衫的口袋,拉開化妝間的門。

“明天見。”她心情不錯地回答。

亞瑟走出辦公樓,繞到園區裏,狂歡還在繼續。今晚巡游結束後,他被幾個熱情的游人攔下來合影,回化妝間的時間有點晚,現在已經九點多了。雖然規定十點鐘閉園,但實際上每天晚上都會超過這個點,因為過山車前排隊的游客還很多,時間總會适當延長。

他走到石中劍附近,冰激淩車仍在營業,由于晚間氣溫驟降,并沒有什麽客人,艾格米德和另一個同樣穿着襯衫和圍裙的人一起,正在核算賬單,清點收銀機裏的現金。

亞瑟想象着自己走上前去,輕松随意地說:“嗨,夥計,你下午提到的那個故事,亞瑟和梅林,聽上去你對他們很了解。”

他也許不會真的這麽說,但他必須和他談談。他已經想了好幾個小時,關于艾格米德下午說的那些話。

很久之前,當亞瑟在森林裏拔出真正的石中劍時,梅林在他身後說:

“你注定要成為阿爾比恩最偉大的國王。無論什麽都不能阻止你,即使是這塊石頭。”

他也曾萬念俱灰,也曾一蹶不振,因而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瞬間,伴着耀眼的陽光,所有希望重新回到他心中。他篤信梅林的每個字,所以才能毫無畏懼,伸手握住劍柄。

而就在今天下午,艾格米德說:“你需要拔出自己的劍。它牢牢地嵌在石頭裏,在別人看來,它永遠不可能被拔出來,但你必須去做,不是因為命運,而是因為你仍有堅持,所以絕不放棄。”

——沒有人像這樣說話,除了梅林。只有梅林才像個傻瓜一樣,對亞瑟的命運如此篤定。只有他才會在千年之後談起他時語氣像一個老朋友,像原本就認識他,像敘說回憶,而不是從某本可笑的書中讀到過。

那就是梅林。他所有的直覺都在這麽告訴他。

但就算他不是,也沒什麽大不了。亞瑟已經下定決心,理清一切之後,他會離開他的生活,徹底離開,再也不到這個游樂園來。這不會很難,因為他只要梅林,其他哪怕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也不行。

他要弄清楚一切,就在今晚,他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艾格米德和他的同事一直清點完所有東西,關上燈,将車篷合攏,鎖上車門,然後一起向休息區走去。亞瑟沒法在有他人在場的時候問他這些,但他可以等到他獨自一人的時候。除了這輛車,他不知道還有哪兒能找到他,于是他沿着一道插着幾支假火把的圍牆一路往前,抄近路走到游樂園的工作人員出口,決定在這裏等待。

出口附近就是停車場,不知道艾格米德下班之後如何回家。也許他有自己的車、就在停車場;也許他也坐巴士;也許他根本就住在附近。

一陣冷風刮來,亞瑟拉緊夾克衫的拉鏈,靠在一根柱子後,想着過去和未來。

他的一生好像都是這麽來來回回,走了很多彎路,每一次,總是在快要終結時才看清真相。

但是,命運最終給了他重來的機會。所以幾個月前,他被水流沖到泰晤士河的岸邊;而現在,他站在這裏,感覺到自己的心像終于風平浪靜的水面,抹去惶惑、恐懼和愧疚。它告訴他,應該走到艾格米德面前去,不再逃避,就像走到一面鏡子前去,這面鏡子會映照出他舊日的影子,照出他一千多年前老朽的骨骼,照出他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靈魂,照出他的渴望和害怕,最終,照出一個不再是國王而只是凡人的亞瑟·潘德拉貢。

他耐心地等待着,沒有絲毫急迫,因為他知道他等的人終究會來。

艾格米德出現在出口,換下了工作服,穿着普通的外套,兩手空空。依然是剛才那個同事和他走在一起。在停車場入口處他們分手道別,同事轉進了停車場,而艾格米德向着巴士站走去。

亞瑟遠遠跟在他身後,保持着不被警覺的距離。巴士站不像停車場這樣近,需要走一段路,他可以在中途去和他打招呼。

說實在的,他還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嗨,我是梅林,也就是白天那個長胡子老頭,但其實我想問,你是不是梅林?”

這太傻了,亞瑟覺得。他所需要做的應該只是走到梅林眼前去,然後梅林就會自動瞪大眼睛,就像每一次他而進入房間而亞瑟已經提前起床,或沒要他幫忙就穿好了衣服時。

他只會像那樣驚訝一下,然後立即就能變回亞瑟的朋友,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随着自己離那個背影越來越近,亞瑟能聽到感覺到心髒的戰栗,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格外明顯。

正在這時,車道上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刮擦。一輛白色小轎車魯莽超車,為了避讓迎面而來的另一輛車,它急轉方向,拐向道路這邊,但它的速度太快了,而方向已經偏離——

“——梅林!”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就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他忘記了如果那真是梅林,他的魔法絕對可以輕易掀翻好幾輛這樣的車。事實上,無論梅林有或沒有魔法、是弱小還是強大,他永遠會沖上去。就像現在這樣——

亞瑟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推向人行道裏側、撲在牆上。那輛白色轎車伴随着尖銳的剎車聲貼着亞瑟的後背滑過去,撞進一家商店緊鎖的玻璃門。

他大口喘氣,手還抓着對方的衣服,好極了,現在他不用為如何打招呼而煩惱了——他剛剛直接叫了艾格米德“梅林”。

可艾格米德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仍被亞瑟牢牢壓在牆上,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震驚地望着他,嘴唇張開,但沒發出任何聲音。

亞瑟不知道這代表什麽。他也許是因車禍而驚恐,而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說了什麽。

于是他下定決心,又一次試探地喊:“梅林?”

艾格米德仍舊毫無反應。

亞瑟明白了,他立刻松開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想要退後。

“抱歉。”他道歉,卻不知道到底是為了叫錯他的名字,還是為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很明顯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從他撿起空玻璃瓶、痛苦地站在冰激淩車外時就錯了。他已經預料到這種情況,從現在開始,他将退出這個人的生活——

但是亞瑟沒能退開,艾格米德的手指用力抓住了他的夾克衫,直到指節發白。

他像是試圖說話,卻幾乎不能完整地發出幾個音節。他睜大眼睛看着亞瑟,完全不眨一下,直到雙眼發紅,直到一滴淚水無聲無息地從他淺藍色的眼睛裏滑出,滑過顴骨、臉頰和下颌。它們仿佛能一直睜下去,不在乎深夜的冷風不斷在吹。

“你剛才,”最終他說出幾個詞,又喘息着緩了好一陣子,像是那幾個字一時耗盡了他的力氣,“你剛才喊我……”

亞瑟望着他,從他的雙眼中看到一堵牆在漸漸崩塌。如果此時他還不能确認這個人是誰,那他就該立刻跳回泰晤士河裏去。

“梅林。”他說,抓住他的胳膊,語氣萬分篤定,聲音卻很輕柔,“是我。亞瑟。”

梅林的呼吸愈發急促,瞳孔微微放大。

“亞瑟。”他又說了一遍。

出乎他意料地,梅林突然松開了扯住他夾克衫的手,用力推開了他。

“不。”梅林搖頭說,閉上眼睛,雙手狠狠按住兩側颞骨,“不,不。你又來了。”

亞瑟不明所以,他想重新靠近他,但梅林側身躲開:“你又來了,這回我不會上當的。”

“梅林?”亞瑟疑惑而擔憂地呼喚,而梅林倚在牆邊,更狠地錘按自己的頭,像是要把什麽思緒逼退回去:“別喊我……停下!……不在這兒……你不是……”

“什麽……不,我在這兒,看着我——”亞瑟固執地說。

梅林緊緊閉着眼睛,牙關緊咬,淚水從他緊閉的眼皮下滲出來,他懇求道:“回去,求你了,別這樣……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梅林!”亞瑟捉住他的手腕,但梅林突然睜開眼,虹膜變成金色,一股可怕的力量從他身體裏爆發出來,把亞瑟推開好幾米,重重摔在地上。他聽到一陣嘩嘩碎裂的聲響,不遠處商店櫥窗的玻璃變成了亮晶晶的粉末。

終于擺脫了他的糾纏,梅林扶着牆壁,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想要離開這裏。

亞瑟用掌心撐住地面,撐起上半身,他渾身疼痛得要命,原來這就是被梅林的魔法攻擊的感覺。如果他想殺掉他,根本就只需這樣眨眨眼。

那輛出了事故的小轎車還在商店門口,司機鑽了出來,正站在路邊打電話。他先是震驚地看着櫥窗玻璃,不明白為什麽相距車頭五米以上的玻璃會碎裂,還整整齊齊地碎了十塊。然後他懷疑地看着亞瑟。他沒有撞到人,這一點他很清楚,即使亞瑟摔倒在地,像是想訛一筆保險費。而另一個男人更加奇怪,他腳步不穩地走過這輛沖進商店的轎車,臉上的神情痛苦而後悔,就像這場車禍是他的錯。

亞瑟勉強爬起來,感到所有關節都在疼。現在他确定了梅林的身份,可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他把他當成了一個幻覺。不僅如此,這個幻覺還嚴重影響了他的意識,讓他當着陌生人的面,在馬路上不受控制地施了魔法。亞瑟知道,在轎車司機喊來更多人之前,他需要讓梅林認識到自己是真實的,或者直接把他帶到某個更安全的地方去。

他不顧疼痛的肢體,擡腳追上去,跟在他身後。梅林的手仍放在額頭上,看得出他依舊因剛才發生的事而痛苦。

亞瑟不知道為什麽見到自己會讓梅林失控,在白天,他明明還是那個平靜的、友好的、站在冰激淩車裏的人,甚至能和別人談起亞瑟王的故事。

也許他不應該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應該想一個更好的方式。

亞瑟在心中難受地重複,是的,他應該想一個更好的方式。

***

卡洛琳親吻了勞拉的額頭,幫她整理好玩具、關上房間的燈,然後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趿着拖鞋回到卧室。她靠在床頭翻看了兩本設計雜志,時而回複手機上的消息,終于困意來襲,她調好鬧鐘,鑽進被子裏。

幾乎剛陷入睡眠,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零點二十八分,陌生號碼。

卡洛琳呻吟一聲,伸手把它關掉。

屏幕又亮起來,零點三十分,陌生號碼。

卡洛琳疑惑地劃開按鍵,把手機湊到耳邊,困倦且惱火地說:“你好?”

“卡洛琳,”一個熟悉的聲音,微微喘息,因她終于接聽了電話而放松,“我需要你的幫助。”

卡洛琳立即清醒了,那是亞瑟,在她印象裏從來不打電話的亞瑟。

“亞瑟?你在哪兒?”

“一個電話亭裏。”亞瑟說,“這裏還有一家已經關門的商場。”

卡洛琳來不及為亞瑟是什麽時候記住了她的號碼而驚訝,她匆忙爬起,換上外出的衣服,拿了外套和車鑰匙,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半小時之後,一輛福特汽車出現在亞瑟所說的地方,道路上空空蕩蕩,因而他很好辨認。車停穩後,卡洛琳搖下車窗,向亞瑟招手。

一分鐘後,亞瑟把一個看起來像是失去意識的人塞進了她的車後座。

“他是誰?”卡洛琳瞪大眼睛望着坐進副駕駛位的亞瑟,“你把我扯進了一樁綁架案嗎?”

“那是我的朋友。”亞瑟疲憊地解釋道。

卡洛琳斷然否認:“你從沒說過你在倫敦有朋友,而且他看起來要比你大上十幾歲。”

“說來話長——”

“他怎麽了?”

“他身體出了點狀況。”

“身體出了點狀況?”卡洛琳驚恐地說,“他是昏過去了!”

“是的……我沒法說清楚。”亞瑟擡手捂住臉,把頭發向後捋去。卡洛琳這才發現,他的手背上有長長一道擦傷。

“你的手——”

“那沒事。”亞瑟說,“快走吧。”

卡洛琳皺着眉發動汽車。如果對方不是亞瑟,她大概會立即報警。

“你的朋友叫什麽?”她問。

亞瑟愣了愣,他回頭看看這個昏過去的男人:“我想他現在叫做艾格米德。”

卡洛琳快被他語焉不詳的回答搞瘋了。

“你要去哪兒?”她最終投降。

“去我的屋子。”

“照顧病人?”卡洛琳搖搖頭,“別做夢了,我知道你那兒什麽都沒有。回我家吧,我至少還有客房——和熱水。”

亞瑟默認了她的建議,福特車一路飛馳,消失在下一個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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