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日召喚(上)
第十三章 往日召喚(上)
一道強烈的亮光透過眼皮,沖到他的視網膜上。
亞瑟猛然驚覺,翻身護到梅林上方,右手去摸腰間的劍柄,但除了長袖恤衫的邊沿,他什麽也沒摸到。接着他才想起,這不是在卡美洛。
亞瑟的手離開腰側,沒有放松。他環顧四周,光芒又一次出現,讓洞穴亮如白晝,那不是閃電或火焰,而是從四壁的晶石裏發出來的。所有石頭在同時閃爍,一明一暗,節律均勻,緩慢而穩定。亞瑟不能确定這是什麽意思,他們中唯一懂得魔法的人正身處自己的繁雜記憶中,試圖整理它們。
亞瑟等待了片刻,沒有從中感覺到危險。這些石頭的亮光雖然強烈,變化卻很柔和,一旦适應,并不那麽刺眼。他從地上爬起身,繃緊肌肉向一顆晶石走去,它張口又停頓,像在對他說一門晦澀的語言。
梅林叮囑他不要碰任何東西,所以他沒有伸手,只是觀察。不知為何,這種明暗變化帶給他十分熟悉的感覺,但他想不起在哪兒曾見過。
他走得更近,石頭無害地發着光,答案仿佛觸手可及。他眯起雙眼适應光線,不敢大口呼吸驚擾到它——就在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些石頭的閃爍,正像一種呼吸。
他回頭向梅林看去,果然,正是随着法師胸膛微弱的起伏,晶石的光芒明滅交替。它們環繞在他身邊,默契而溫柔,整個洞穴和他共同呼吸,就好像他們共有同一條生命。
亞瑟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同時,一種奇特輕柔的感動注入了他的血流。
魔法閃爍、呼吸,它們敞開懷抱,用博大而溫和的力量翼護住身處其中的人。這些來自天空、湖泊與森林的魔法是如此清澈、溫柔,與古教強硬暴戾的氣質完全不同。古教祭司們的魔法讓人聯想到鮮血和噩夢,而這裏卻讓人想到潺潺的溪流、高遠的星辰和輕輕振翼的蝴蝶。
亞瑟唇邊不覺浮現淡淡的微笑,這些意象好像真的蘊藏在洞穴的呼吸中——在魔法的生命中。一只藍蝴蝶從洞穴深處翩翩而來,翅膀像寶石一樣閃亮,條翼灑下細碎的光芒,它畫出一道弧線,最終,停栖在法師的睫毛上。
亞瑟大感驚奇——是他的想象造就了幻影,還是幻影引出了他的想象?
他正要走回梅林身邊,蝴蝶輕輕振翅,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了,時光在倒流,魔咒在倒回,皺紋從梅林的手指、腕部、脖頸和臉頰依次消失,白發在變短,如同河流返回源頭,他的皮膚變得潤澤,嘴唇變得鮮豔柔軟,如果衰老是一種疾病,不知為什麽,這只蝴蝶正在治愈它。
随着最後一根睫毛恢複成黑色,蝴蝶從停留之處飛起,化作一縷碎星消失在空氣中,年輕的梅林正躺在地上,仍然在沉睡,他回到了亞瑟在卡美洛的草地上、死亡前最後一次睜眼時所見的模樣。
震撼填滿了亞瑟的胸膛,他正處在一個宏大的、時光魔咒的一環裏,也許那只蝴蝶就是從時間之潭中飛出的,也許不是,但毫無疑問,在這個洞穴中,時間可以在一個人的身上輪回。
忽然,石頭們的閃爍接二連三地停止了,梅林的眼皮在微微顫動,而随着他細微的動作,每塊晶體鏡子般平滑的表面上都映出一些畫面來。
有的是無邊無際的沙漠上的紅日,藍色海洋中心的沙礁,東方的宮殿和佛塔;有些是不同膚色和衣着的人們、笑着或哭着,走動和談話;有些是幹裂的土地、炮彈和吐出蒸汽的機器……然後,亞瑟還從一塊石頭裏看見了那座他熟悉的城堡。
那是站在集市裏仰望而去的卡美洛城堡,它伫立在藍天之下,旗幟在尖頂上飄揚。視角推進,穿過大門,寬闊幹淨的庭院上衛兵列隊走過,雕塑被熱烈的太陽炙烤而發亮,白色石頭砌成的主陽臺莊嚴雄偉。畫面停了一會兒,又移動起來,穿過一側偏門,爬上盤旋而上的樓梯,來到一扇木門前。一只手,年輕而白淨,從一截深褐色的衣袖裏探出,禮貌地敲了敲門,片刻之後,門被推開,畫面來到一間堆滿了草藥、書本、試劑瓶和煉藥坩埚的屋子裏。
亞瑟辨認出那只衣袖屬于梅林,而這間屋子屬于蓋烏斯,他領悟到這段畫面可能正是梅林的一段記憶。這讓他立即想到,他不該偷看,因為這就像在窺探梅林的隐私。他得閉上眼睛,躺下來睡一覺,假裝從未受到過的它們的誘惑。
然而,一個從眼角一閃而過的畫面吸引了他。
那是角落裏的一塊小石頭,亞瑟從畫面裏看到了他自己。他頭戴王冠,身披紅色披風,雙手交疊在身前,高傲地揚着下巴,氣派非凡。不知為何,這樣的他看起來竟有點不像他。
亞瑟俯下身去,想把畫面看得更清楚些,原來他站在廣場上,身後還跟着格溫、蓋烏斯、以萊昂為首的騎士們,他們全部表情嚴肅,甚至可以說是沉重。亞瑟不記得什麽時候有過這麽一個場景,也不明白他們這是在幹什麽。畫面稍稍偏向左側,一個火刑架高高堆起,繩索纏繞在木樁上,兩個騎士正堆放最後一捆木柴。
亞瑟感到困惑。自他當政以來,卡美洛皇宮前的廣場上再沒有實施過火刑。他記得烏瑟在位時有多麽喜歡燒死巫師,那些折斷手腳的囚犯會被拖上刑臺,在火焰裏大聲慘叫,而焦臭的氣味會在廣場上留存好幾天。他厭惡這種緩慢殘酷的刑罰,所以修訂法律,即使罪責至死,也多判處絞刑。因此,卡美洛的廣場上不該有火刑架。
他湊得更近,試圖分析這是什麽年代、什麽事件,不知不覺間,在他能反應過來之前,他的幾縷頭發觸碰到了水晶。
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亞瑟的頭發,将他向晶石拖去。他拼命掙紮,但根本抵抗不了,他的靈魂——或者說精神、從頭骨的縫隙中被赤裸着拽出,皮肉成了一件衣服,這力量強迫他将它褪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腳離開腳、手離開手的過程。
他癱倒下去,同時也漂浮起來,當他的軀體重重砸上地面時,他的精神流入一團旋轉的白光。僅僅幾秒鐘之後,他恢複了身體的感覺,但是很不對勁——他的雙手被鎖在鐵鏈中,有人扣着他的兩側肩腋,野蠻地将他往前推。
卡美洛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刺着他的雙眼,他正走在廣場上。片刻之前,他還從石頭外面盯着這裏看,而現在,他胸前挂着那條紅色的口水兜,而他的手臂從來沒這麽瘦過。
他來到了梅林的記憶裏。
更準确地說,他現在成了梅林記憶中的梅林自己。
他在衛兵們的脅迫下向前,腳踝上的鎖鏈随着行走相互碰撞,發出單調的聲響。廣場寬闊、整潔,遠遠聚集着一群圍觀的民衆。他往前走,越來越接近那座高高的柴堆,還有站在柴堆旁的那些人。
亞瑟看見他自己——另一個亞瑟就站在那兒,漠然望着他越走越近。
這太荒謬了,亞瑟想,但他說不了話。他現在困在回憶中的這個梅林的身體裏,除了還能思考,其他所有感覺都屬于這具身體。
他被推着來到火刑架前,經過另一個亞瑟身旁,這時,那個人說:“等等。”
衛兵停下腳步,擰着他的胳膊,強迫他扭轉身體,面向說話的人。
那個亞瑟眯着眼睛:“你背叛了我,梅林。”
他停頓了片刻,表情輕蔑,語氣惡毒:“你是個巫師,梅林,你是卡美洛的敵人。我無法原諒你,還有你那些肮髒龌龊的巫術。你釀造陰謀、心懷不軌,你辜負我的信任,辜負我父親的恩賜。卡美洛不歡迎巫師與叛徒,因此,我的王國裏将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語畢,他痛恨又嫌惡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啃了他靴子的老鼠。
亞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想對着自己來一拳——不,不是自己。面前這個蠢瓜,不管是誰,絕對不是他。他想大聲聲明這一點,但他現在是梅林,而回憶中的梅林沉默着,沒有任何情緒。
所有一切都如此清晰,不像是夢境,連亞瑟卧室的窗口都和他記憶中別無二致。然而這些事絕對不曾發生過。亞瑟确信這一點。在這段畫面裏,他看上去是要燒死梅林——就在宮殿前的廣場上。
更荒謬的是,另外的那些人,格溫,蓋烏斯,萊昂和高汶,他們都站在那兒,臉上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全都令人難以置信地冰冷和漠然。仿佛要被處決的是一個陌生囚犯,而不是他們朝夕相處的朋友。
他被重新拖動,離開另一個亞瑟,一直拖到從木柴中露出的階梯邊緣。兩個衛兵拽着鎖住他手的鐵鏈粗暴拉扯,他趔趄一步,差點跪倒在柴堆旁。
他們退下了,高汶從騎士的隊列中前跨一步,向國王及王後行了個禮,朝刑架走來。
好極了,亞瑟想。他已經猜不到劇情要怎麽發展了。
高汶走到他身旁,扯住他的衣領,将他拖上臺階,扔在木樁前,解下繩索,繞緊他的前胸、腰部、雙腿,狠狠勒住,那些繩索深深陷進了他的衣服裏。
把他牢牢捆上刑架以後,高汶拍拍手,頭也不回地走下臺階,舉來一支火把。
臺下那個氣派又高傲的亞瑟接過火把,鮮紅的披風在他身後飄動,金色王冠在太陽下閃耀。他最後往火刑架上輕蔑地瞥了一眼,擡手一抛,火焰立刻在柴堆上燃燒起來。
随着第一陣皮膚灼燒的劇痛,亞瑟透過火光和煙霧看到熟悉的廣場上、所有友人們無動于衷的臉。遙遠的圍觀者中,好些人在喝彩或鼓掌。
這時,亞瑟終于聽見自己開口了,當然,用的是梅林的聲音。
“瑟西,”他說,鎮定自若地,“如果這就是你的本事,我大概要對古教失望了。”
***
克莉奧娜鑽出自己的帳篷,在夜幕中匆匆走向營地北角。他們駐紮地很隐蔽,不在帳篷外點篝火,也沒有人談話,還用了一些魔法确保這一小塊地方看上去和周圍的林子沒有差別。
在她走向的那個灰色的簡陋的小帳篷外,等着一個個頭高高、頭發灰白、套灰色長袍的男人。
“克莉奧娜。”他低沉的聲音仿佛正是背後那黑黢黢的山脈的聲音。
“普爾加。”她點頭致意,然後掀開簾布,和他一起鑽進了帳篷。
帳篷裏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大一些,但對于又加進來的兩個人來說仍然有些擁擠。這裏面早已站着一個青年法師,長長的黑色鬥篷披在他瘦削的肩上。幾滴燭火飄在空中,照亮一張堆滿地圖的矮桌和一卷席地而鋪的薄毯子。
見他們進來,法師明亮的藍眼睛裏露出些許憂慮,但很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決心。
“艾莫瑞斯。”克莉奧娜說,“出了什麽事?”
“我需要你們召集人手,現在就上懷特山,前往古教的祭壇。”
“沒問題。”她說,帶着十分的信任,“但是為什麽?”
“我們的計劃被發現了?”普爾加敏銳地說。
“不,不是我們。”梅林向帳篷未合攏的縫隙裏看了看,那兒只露出一線黑色天幕,“是我。”
“什麽?”普爾加低聲說。
梅林拿起桌上的茶杯遞給他們。克莉奧娜接過杯子,他們飲用的是懷特山上流下的山泉,梅林的杯子裏漂浮着一縷極為細小的黑絲,她認出那是魔法的痕跡。
“古教的祭司。”普爾加說。
“水中有瑟西的咒語。”梅林拿回杯子,輕輕搖晃,那抹黑絲消失不見,片刻之後又重新聚攏,“她發現了我。”
克莉奧娜緊張地說:“你出現了幻覺?”
梅林點點頭:“場景很真實。但內容嗎,只能說,很傲慢。”
普爾加冷靜地分析:“瑟西喜歡運用幻覺。幻覺,以及恐懼。但這種魔咒針對性太強,一次只能攻擊一個人,如果古教知道了我們的計劃,他們就會選擇別的方式,能同時削弱我們所有人的方式。”
克莉奧娜同意道:“沒錯。”
“但她怎麽會只發現了你呢?”普爾加擰起眉心,“我們身邊是不是有……漏洞?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我會弄清楚。”克莉奧娜說,“如果營地裏有一個叛徒的話。”
“不是叛徒。”梅林立即說,“是魔法的漏洞。克莉奧娜,你不能在此時懷疑一直以來信任的人,這正是古教所希望的。”
克莉奧娜望着他,微笑起來:“哦,這又是亞瑟·潘德拉貢的理論,是嗎?”
梅林沒有回答,他接着說:“我們削弱了古教的力量,但命運三女神的預言能力沒有消失,她們依然能看到未來的碎片,我想她們看到了我。她們知道我會來懷特山,所以瑟西在山泉裏施下了只針對我的魔法,她在其他地方一定也這麽做了。”
普爾加點點頭:“這能夠解釋為什麽她只發現了你。”
“而我喝下了這杯水。”梅林說,“她現在已經可以确定我就在附近。”
克莉奧娜把鬓邊的金發拂到耳後:“因此你決定把計劃提前?”
梅林堅決地說:“這是個好機會。瑟西會為了防備我而全力準備,你們正好可以從後面上山,潛入祭壇,找到命運法杖。我從前面走——他們在等候我。我會以此幫你們多争取些時間。”
“我和你一起。”克莉奧娜果斷地說。
“你是德魯伊的祭司,你有你的位置。”梅林說。
“但瑟西已經攻擊你了,她會毫不留情地對付你的。你還喝下了那杯水!”
“克莉奧娜,”普爾加說,“艾莫瑞斯有他的打算。”
“她對恐懼了解的太淺薄。”梅林安慰地說,“我已經試過了,不需要擔心。何況,你們的行動才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我只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
“說實話,我不喜歡你的想法。”克莉奧娜微微嘆息,“但,好吧,你是對的。德魯伊是我的責任,我不該離開大家。”
梅林點了點頭。他揮揮手指,在他們頭頂飄動的燭光又往上升了幾厘米。
“一定要小心。”普爾加沉默了一會兒後說。
“你們也是。”
普爾加微笑着,搖了搖頭:“死亡對我來說已經不是新朋友了。”
“就在幾個月前,我兒子被帶到這座山上,獻祭給命運女神。”他回憶道,“因為他拒絕古教的要求,幫助了伊斯梅爾的安妮絲女王。”
“還有我父親。”克莉奧娜說,“自從古教宣判他的命運,讓他受盡折磨而死,我就知道我也會有這麽一天——要麽死在他們的判決下,要麽死在反抗中。”
燭火在移動,讓梅林皮膚上的陰影不斷加深,直至淹沒一側顴骨。
“幾年前,我曾向每個願意聽我說話的巫師保證,總有一天我們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他說,聲音裏透出涼意,“然而,最後阻礙這一點的竟然是另一群巫師。”
普爾加把目光投注到帳篷深處,雙手交扣在身前:“古教渴望權力。除非所有國王都向它臣服,交出尊貴的權柄,讓古教的祭司們掌控宮廷,否則它将永不休戰。一個巫師如果拒絕成為教徒,這個巫師就會被審判為敵人;一個國家如果拒絕信奉古教,就會被噩運和災難拖垮。”
克莉奧娜贊同道:“如果沒有古教從中作梗,聯合王國的盟約便會更早締結。”
“但即使有,盟約也還是締結了。”梅林說,“真正的命運不可阻擋,它從每個人最強烈的渴望中誕生,古教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
他擡起右手,以德魯伊的方式對他們祝福。普爾加和克莉奧娜也伸出一只手,三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把大家都叫出來吧,我們該出發了。”梅林最後說。
所有帳篷都收了起來,沒有篝火,但月光從稀疏的樹葉中灑下來,照亮林子裏站着的,這數十個整裝待發的巫師的身影。
梅林在最中間,而普爾加和克莉奧娜在他身邊。德魯伊的女祭司柱着長長的法杖,金發及腰,白色長袍好似洩地的月光。
一只晚歸的鴿子撲棱着穿過樹林,聲音漸漸遠去,沒有人注意它,因為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那個穿黑鬥篷的青年身上。
他瘦削,蒼白,但他的名字令所有人心生敬畏。
他是整個世紀以來第一個向古教宣戰的法師。
“你們都知道,為什麽我們今天會在這裏。”他平靜而簡短地說。
“為了孩子、父母和愛人。為了逝者,也為了還活着的人。為了聯合王國,為了阿爾比恩,”他舉起右手,像一種宣誓,又像舉起一把看不見的劍,“為了魔法真正的自由。”
一只只手在月光下高舉起來。
“為了魔法真正的自由。”
他們低聲念道。
寂靜卻強大的力量在月光、山風和搖曳的樹影中降落到每個人身上。
巫師們散開之後,克莉奧娜揶揄道:“太感動了,聽到你卡美洛式的演講。”
梅林在月光下轉過身,表情中似乎閃過一絲俏皮:“你當然記得卡美洛了,畢竟德裏克還在卡美洛等着你呢。”
克莉奧娜沒想到他會倒打一耙,她的臉微微紅了:“那就讓他等着好了。反正他不會放棄擺弄他那愚蠢的十字弓。”
她轉身走了,裙擺在身後飄動。
梅林目送巫師們的背影遠去,拉上黑色鬥篷的兜帽,獨自出發,向着另一條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