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日召喚(下)

他被一陣強烈的轟鳴所驚醒。

他困在這個奇怪的洞穴裏已不知多久,它之所以奇怪,不是因為太大或太小,而是根本沒有所謂的邊界。背後就是前方,左邊就是右邊,不論往哪個方向走,永遠都會回到原地,回到這塊刻着迪希爾的圖騰的地面,那只眼睛,瞳孔旋成漩渦,永遠注視着他。

在這個洞穴中,他所熟知的一切規律都消失了,包括魔法。從前,如果他想要一束光照亮前方,只需念一個簡單的咒語。現在他念出這個咒語時,出現的會是一個球體,光繞回它發出的地方,沒有任何力量強迫它彎曲,它只是自動地變了形。

梅林知道這是懷特山中心的某個地方。他被他們從大廳裏扔下來,意識模糊地一直墜落,然後醒在這個空曠的洞穴裏,周圍環繞着三女神的聲音。

“命運的審判,艾莫瑞斯……因你挑戰古教,質疑最古老的魔法的源頭……”

他想找到聲音的來處,但這裏除了振動的空氣之外空無一物。

“你向命運宣戰,而命運對你宣判……”她們幹枯沙啞的聲音彼此重複,“亞瑟·潘德拉貢輸了,你也一樣……命運的審判,你的枷鎖……即為永恒本身。”

這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下來只有永無之境的寂靜。

“我不會輸。”他對着洞穴深處喃喃,聲音立即回到原地,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布袋悶住了他的頭。

胸口的傷讓他再次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醒來。

沒有食物和水,這一點他還能忍受,也許是水晶洞的魔力在庇佑着他,即使一再接近極限,也總是能從死亡邊緣漸漸恢複。傷口在逐漸好轉,他的咒語開始生效,但就像之前說的,它們全都改變了方向。如果他想讓前方的洞壁坍塌而發射一個魔咒,那個咒語最終會返回來,擊中他自己。

懷特山的深處到底為什麽會存在這樣一個地方?他想不出破解的方法,但更讓他擔心的是聯合王國和德魯伊——是他的盟友們。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而這個無底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努力。在與世隔絕的空洞裏,在一次次疲憊的睡眠和更疲憊的蘇醒之間,他根本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也許有一天,他會受不了寂靜和昏暗的折磨而發瘋。

而現在,他被一陣強烈的轟鳴驚醒了。

有人在外面撞擊這座山,力量之大,甚至撼動了這個深處的洞穴。崩落的碎石和沙礫開始砸到他身上,空間魔咒失去了效力,它被撕開一道裂縫,就像有人在後面将它一劍劈開,突破重圍的光線一時刺得他睜不開眼,雜沓的腳步,很多的呼喊,還有兵刃的碰撞聲,一雙有力的臂膀把他從土石裏挖了出來。他擡頭看見了克莉奧娜,德魯伊的祭司,身旁有許多他的同伴們,還有一些不認識的臉孔,但最終,他看到了這個把他拉出廢墟并一直緊緊扶住他的人。

這個人穿着那件無比熟悉的,他在幾千個日日夜夜裏打磨過無數次的盔甲,汗水從他閃耀的金發上滴落下來。他望着梅林,臉上充滿了失而複得的狂喜。

“太好了,”亞瑟喘着氣,熱烈地擁緊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

但這怎麽可能……這不可能……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亞瑟仍抓着他在微笑。如果魔法可以做到,他願意用所有一切來換取這一刻,換取亞瑟像這樣眨着眼睛,像這樣笑着。但是這不可能,除非……

“梅林?你怎麽了?”亞瑟輕輕搖晃他的肩膀。

“他怎麽了?”他回頭問。

克莉奧娜上前來,她長長的金發和亞瑟的閃耀到一起,像兩緞熔化的金子。她瞪了亞瑟一眼,為難地對梅林說:“艾莫瑞斯?這件事太不可思議,而且說來話長。我說過讓亞瑟不要跟來的,讓我們來找你,但他非來不可!他回到卡美洛卻沒看見你,所以……”

梅林的腦袋裏充滿了嗡嗡的蜂鳴,像有人在裏面敲響了一口鐘,震得他連頭骨都在痛。

“回到卡美洛?”他呢喃。

“梅林?”亞瑟好笑地說,“你就像不認識我了似的。”

另一個巫師從旁插話:“快點,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是的,”克莉奧娜趕忙說,“我們得快走,古教已經發現——”

一聲驚悚的尖叫,遠處的一個巫師忽然被高高抛起,袍子着起了火。

樹林中冒出許多披着鬥篷的身影,走在最中間的是亮紅色長發的古教祭司,提着她的法杖。

“歡迎各位來到懷特山,”瑟西的聲音緩慢而悠閑,“上回讓你跑了,克莉奧娜,但我知道,你還會回來的——”

她的目光稍稍偏移,發現了亞瑟。

“你是誰……?”她說,疑惑了片刻,表情從懷疑漸漸變成不敢置信。

“你是……”她輕聲說,“但你……但你已經死了!”

“小心。”克莉奧娜提醒。

亞瑟面向瑟西,把手中的劍舉到身前,那把在龍息中鍛造過的湖中劍閃着令教徒們膽寒的光:“我的确曾經死了。”

“古教的審判從不出錯,”瑟西雙眼中冒出冰冷的火焰,“你到底是誰?”

“看不出來嗎?”亞瑟毫無懼意地笑了一聲,“是你的敵人。”

瑟西的法杖上突然炸開紅色光芒,像箭簇疾射而來,卻又在半途紛紛斷裂。

因為梅林在亞瑟身後擡起了手,他們面前升起一道無形的屏障,将魔法阻攔在外。

許多巫師在同一時間念出了咒語。

“走這邊!”克莉奧娜小聲在他們旁邊說。

他們在咒語和冷光的夾縫中轉身向懷特山的另一側撤退。

亞瑟緊緊抓着梅林的手臂,把他帶到一塊巨石後面。

“你還好嗎?”他一邊回頭提防着敵人,一邊焦急地上下打量他。

梅林在黑暗、饑餓和疲憊中待了很久,他胸口的傷仍在,但他沒有虛弱到需要別人的攙扶。然而,從亞瑟有力的掌心裏傳來的熱度,作為一個鮮活而真實的生命傳來的熱度,讓他無法将自己的手臂移開。

“所以……你,”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微哽咽,“你回來了……”

“是的,”亞瑟說,笑容像太陽一樣發着光,“我回來了。梅林,我回來了。”

***

瑟西和厄拉行走在長而窄的巷道中,牆上的火把為他們照亮一方一方被踩實了的紅泥地。

從空心的懷特山深處,傳來一種尖細的叫聲,還有巨大鐵索振蕩和碰撞的锵響。

“你們就不能讓它安靜點兒嗎?”瑟西不滿地說。

“它很難馴服。”厄拉說。

“才不是。莫嘉娜就能指揮它。”瑟西瞥了他一眼。

“它只聽莫嘉娜的。而且那時它還小,”厄拉很不喜歡她自以為是的腔調,“現在它長大了,開始懂一些事——它有感覺了。”瑟西輕輕“哼”了一聲,從巷道的一個豁口轉彎,拾級而下:“不管怎樣,你們必須想出辦法來,讓它聽我的話。”

他們一路向下,來到一個普通的教徒的房間。他們的客人正躺在這裏,在中央的一張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般。他身上沒有鎖鏈,房間周圍也沒有守衛。古教從來不将最危險的敵人關在監牢裏,三女神更願意将他們關在某種更精妙的設置中。比如一個閉合的命運的環路。

距離梅林身體兩米高的上方飄浮着一枚圓形徽章,它被包繞在一團絲線狀的閃閃發亮的霧氣中,随着它在空中轉動,那霧氣時不時墜下一滴,正滴到法師的額頭上,消隐在他眉間。

“不是黑色的?”厄拉盯着霧氣問,“你不是很喜歡用曼德拉草嗎?”

“招待特殊的客人,當然要用特殊的方法。”瑟西輕柔地說,湊近了查看法師的狀态,好像正在探望她久病的愛人。

“這可靠嗎?”厄拉隐隐擔憂。

“你等着瞧吧,”瑟西擡起頭,仰望漂浮旋轉的徽章,“我現在懂了,黑色的幻覺遠不如一個白色的夢。”

“萬一像之前那樣被識破了呢?”

“不會的。”瑟西着迷地望着徽章,“多虧有了它。它了解他的渴望,無論那藏得有多麽深。這次不會再有漏洞,因為所有形象都将依據他的記憶來構造。”

霧氣中又墜下新的一滴,其中依稀有段被扭曲拉長的畫面。

“複活亡靈,這種幻覺并不新鮮。”厄拉低聲說,“他不會一直陷入其中不醒的,他可是艾莫瑞斯。”

“為什麽你總是對他有這樣奇怪的敬畏?”瑟西微愠,“他是個法師,和我們都一樣!我覺得你太膽小了。”

“而我覺得你太任性了。”厄拉僵硬地說。

瑟西嗤了一聲:“你根本不了解。艾莫瑞斯也許曾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但亞瑟王的複活能将他的恐懼重新帶回來……”

她走近了兩步,擡起手,念出一段嘶啞的咒語,随着紅色在她眼裏一閃而過,包繞徽章的霧氣也開始泛紅,直到完全變成血一樣的深紅色。劍光、閃電、魔法的狂風卷成一股飓風,讓紅霧躁動起來。

床上的法師掙動了一下,雙眉蹙緊,手指微微蜷縮,像是想抓緊些什麽。

“如果你曾經失去,現在卻有機會重來……”

瑟西說,和身旁的男祭司一起,注視着又一滴深紅的霧氣滴落下來。

她彎彎嘴角:“相信我,艾莫瑞斯不會醒來了,除非他願意讓亞瑟·潘德拉貢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

亞瑟渾身發冷地躺在地上。

他動不了,不是因為他剛剛突然從梅林的回憶裏被扯出來,塞進自己的身體。他動不了,是因為他的靈魂仍在掙紮,企圖逃離、毀壞、或者撕扯些什麽……

他睜着眼睛,眼前是水晶岩洞的頂壁,那些記憶的畫面從晶體裏熄滅了,它們恢複成最初的模樣,用微弱的亮光照亮這個洞穴。他看着它們,感覺到有液體流出眼角,拖下一條溫熱的水痕。

這是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感覺。

他不再被困在梅林的回憶中,什麽也做不了,只能陪他陷入一場絕望的戰役,試圖在命運無情的洪流中守住一點東西。

那或許是一場幻覺,但對于身在其中的人而言,那是不能再真實的真實。他的手緊緊抓住不放,他一次再一次舍生忘死,直到突然被抛出回憶,抛回水晶洞穴泛着潮氣的地面,像一臺突然斷電的電視,屏幕一片漆黑,他卻仍能看到留存的殘影。

他終于知道,為什麽梅林會對他說“你又來了”“你不是”和“這回我不會再上當了”。

當梅林許諾會将過去的事告訴他,他就知道他肯定會略去“亞瑟不需要知道的部分”,“不關亞瑟事的部分”,“沒必要告訴他的部分”,如此種種。但是,好吧,他沒想到,他可能把所有事都歸類到其中去了。

亞瑟擡起手,緊緊按住雙眼,他的眼睛在脹痛,像在排斥他剛剛回到這裏的意識,它們還在流淚,像要把什麽硌得他生疼的泥沙洗出去。

他捂了好一會兒,好讓自己的心情稍稍平複,而不再想就地砸碎一面牆,或者把梅林從地上拽起來,臭罵他一頓,再拼命把他抱緊,檢查他的每一部分是否都完好無損。

梅林會奇怪發生了什麽事的,亞瑟又想到,記憶突然消失,說不定是他已經整理完畢了,說不定他很快就會醒來……

他急忙挪動一些,翻過身,背對着梅林的方向,假裝在睡覺。

果然,只過了片刻,他背後傳來模糊沙啞的嘟囔:“亞……咳……亞瑟?”

他沒有動,等到梅林又喊了他一聲,才翻過身去,假裝睡意模糊地應道:“嗯?”

“你能幫我遞點東西嗎?”梅林揉着頭發,虛弱地說,“我把包丢得太遠了。”

亞瑟一言不發,動作僵硬地爬起身,繃着臉,去拿他的背包。

“你怎麽了?”梅林盯着他。

“起床氣。”亞瑟帶着鼻音說,解開他包上的系扣,“你要拿什麽?”

“一個小藥瓶,淡綠色的藥水。”

亞瑟往包裏翻了翻,沒怎麽費勁就找到了它。但同時,他在角落裏看見了一塊熟悉的圓板。他母親的遺物,被他在某個夜晚交給梅林。在回憶裏,當梅林意識模糊地從冰面上被拖起,亞瑟看到它掉進了血泊裏。

他的眼球忽然被它刺痛,一切畫面又翻湧上來。它如今安穩地躺在背包中,光滑而嶄新,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至少它回來了。亞瑟想。梅林不是也從幻覺中掙脫了嗎?他一定掙脫了,因為他還戰勝了古教,帶來了阿爾比恩最終的和平……雖然沒有看到記憶的結尾,但亞瑟知道他做到了。

他抓着包,帶着藥瓶回到梅林身邊,為他拔開塞子,梅林接過去,咕嘟咕嘟一口喝完,緩了口氣,似乎感覺好多了,來回地轉了幾圈胳膊。

“我想起來了,”他一口氣地說,“好多年以前,我确實給了別人一個玻璃瓶。那個男孩在森林裏迷路……”

亞瑟不得不打斷他,因為他反應不過來梅林在說什麽,他好像在他的記憶裏待了一生一世,導致思維有了裂痕。

“帶你找到我的瓶子,在游樂園。”梅林奇怪地說。

哦,游樂園。還有橋洞。那簡直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唯一奇怪的是,咒語本該早已消失,它應該變回一個普通的瓶子。除非有什麽原因在其中造就了新的魔法,那是非常複雜而難以言說的……”

亞瑟點着頭,然而每個字都從他耳邊滑過又飄走。他看到梅林的嘴張開又閉上。

“你很不對勁。”梅林說,“就算你有起床氣,或者吃了差勁的早飯,也不會這樣。現在你看起來就像——”

沒等他說完任何可能接近真相的比喻,亞瑟從他的包裏抓出了徽章。

“你一直帶着它,”他說,“所有這些年頭裏。”

梅林的表情像是突然被人指出“你一直在吃飯,所有這些年頭裏”。

這太理所當然,反而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唔,”他小心翼翼地說,“難道你希望我弄丢了它?”

“我希望它能守着你,不是想讓你保護它。”亞瑟說。

梅林像突然找不到詞來回應。

亞瑟一把将他摟緊。可能摟得太緊了,因為梅林的肩膀微微縮起。亞瑟沒有理會,趁着對方看不見自己,他咬着牙,把鼻頭的酸意忍回去。也許有些回憶梅林不願意告訴他,就像從前他一直不告訴他關于魔法的事一樣,這沒有關系,從現在開始,他會自己去搞清楚。

“還好我現在不是一把老骨頭。”梅林在終于能喘口氣的時候說,“不然可能會被你勒斷。”

亞瑟抓了一把他的頭發,但梅林笑嘻嘻地躲了過去。他們收拾了東西,向水晶洞口走去,爬過那道狹窄的縫隙,回到峽谷中。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樹影比他們來時顯得更加茂密。

“我們先回倫敦,”梅林邊走邊說,“要考慮一下你的工作是不……”

一陣微弱的沙沙聲從林影間掠過,亞瑟猛地回頭,抓住梅林的手臂把他拽到自己身後。

“你真的不對勁。”梅林踉跄了一下,“而且你還在堅持不懈地要捏斷我的骨頭。”

亞瑟環顧四周:“你聽到了嗎?”

梅林搖搖頭。

亞瑟将信将疑地放開他,他們在泥濘的峽谷裏又走了一段,一堆石頭突然從高處滾下來,砸落在前方。

“這個,我聽到了。”梅林說。

似乎不僅是石頭,因為從那堆亂石中拱出一個頭來,然後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影,那個人影爬起身,揉着腦袋向他們走來。

亞瑟和梅林警惕地盯着它越走越近,直到看清那是一個少年,他穿着明顯不符合時代的長袍,揉着頭的手臂上衣袖滑落,露出三個圓圈組成的德魯伊标志。

“請問哪位是亞瑟·潘德拉貢?”他不高興地說,很明顯因為從高處摔落而磕腫了額頭。

亞瑟和梅林面面相觑。

“有個口信。”少年嫌棄着說,“快點,你們誰是亞瑟?”

“我?”亞瑟說。

少年疑惑而好奇地打量了他幾眼,伸出手來:“好吧。那麽,阿瓦隆托我來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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