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實之吻

亞瑟踏出阿瓦隆的大門,沿着長長的石道往回走,梅林已從船上站起身來,向他遠遠張望。湖上白茫茫的霧氣托着他瘦條條的身影,和亞瑟的視線相遇時,他鎖緊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挂上微笑。

梅林因為看見了他——僅僅是看見了他而在眼中一閃而過的快樂,讓亞瑟胸口緊縮。從種石上剝落下來、刻寫着未來的鋒利碎片,此時正緩慢地刺進他的心髒。他假裝是因為石道濕潤而腳下一滑,掩蓋了那一瞬間的心慌。

……“也許你很想知道——”

就在要離開時,希德族的長老叫住他。在灰黑色的種石和低沉的天穹間,他忽高忽低地扇動着翅膀。

“——預言中關于梅林的部分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立即說出下文,而是飛到亞瑟耳邊來,用沙啞、輕飄飄的聲音,把下面的詞句往他耳朵裏刺去。

“我只能告訴你……和你想的不同,魔法并不是梅林的一部分……”

他慢慢地說,停頓了好長一會兒,讓亞瑟能把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魔法,是他的全部。”

他咧開尖牙之下的嘴唇,古怪地笑着。

“凝視未來吧,亞瑟·潘德拉貢。希德為你祝福。”他變成來時那團細小的光點,倏地飛遠,剩亞瑟獨自一人站在巨石陣的中心,聆聽從自己的胸膛中傳來的,潮水似的此起彼伏的拍擊聲,那些巨獸骨骼般的石頭包圍着他,像回應種石一樣回應着他的心跳。

他早應該想一想為什麽梅林的生命“似乎永無止境”,為什麽所有巫師都消逝了,他卻仍然活着。

當然了,因為“魔法是他的全部”。

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他全部的生命是由魔法構成的。因此他一直活着,随魔法而活。而當阿瓦隆之心熄滅,魔法走向崩潰,同樣的結局也将降臨在梅林身上。

他将如預言中那樣被無形的力量催折,而他的痛苦将永遠無法緩解——誰能緩解來自生命本身的折磨?

還有崩落的碎石,倒塌的梁柱……也許都是因為魔法在失控,在他與梅林相認的那個夜晚,他的魔法就已經失控過一次,在街道上,那股力量将他掀到幾米之外……亞瑟閉上眼睛,他必須停止透過一個單獨的畫面來猜測未來,這使他越想越深陷其中。

但他又回憶起倫敦天空中的阿瓦隆。阿瓦隆不是埋在地下嗎?即使它和人間的隔膜打破,也應該向下塌陷,而不是在空中形成漩渦……還有星星……星星、冰層、泛起金花的水面,這些畫面又有什麽聯系?

石道已快到盡頭,亞瑟勒令自己停止所有思考,他向小船走去,假裝一切如常,芙蕾雅也在船旁等着,她靜悄悄的眼神像無聲的撫慰,披落在他的肩頭。

“再會了。”她向他們告別,再次握緊亞瑟的手,“別忘記我對你說的話。”她極輕地說。

亞瑟點點頭,敏捷地跨上船去,順手揉了一把梅林的頭發——它們因他在湖上待得太久而被風吹得亂翹。

“我簡直要凍僵了。”梅林在他對面坐下,“你去得可真夠久。”

“希德族長老很啰嗦,”亞瑟聳聳肩,“我說的沒錯吧,他果然提到了使者的事。”

梅林露出同情的笑容:“我知道,他非常記仇。”

小船駛離石岸,在水霧中飄飄蕩蕩地滑行。芙蕾雅輕輕揮手,目送他們直到船影被霧霭隔斷。

“快說吧。”梅林捅捅亞瑟膝頭,“希德想讓你做什麽?”

不能有閃爍的眼神,不能有手指的小動作,不能在說話前先張口呼吸。亞瑟想,這還多虧了梅林早先提醒過。

他語速如常,就像要和他商量新窗簾的顏色:“希德人希望我去拿一塊石頭。”

“石頭?”梅林伸長了脖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亞瑟略去和預言相關的部分,将自己與長老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梅林的表情漸漸凝重,當亞瑟說完阿瓦隆的凋敝景象、種石熄滅之後可能的災難、以及那顆唯一能代替阿瓦隆之心來維持平衡的石頭,他臉上已經一絲笑意都不剩。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直截了當地說,“亞瑟,你不知道命運法杖是什麽。它曾經是魔法所有黑暗面的象征。”

“那麽現在它可以被用作……光明的用途。”亞瑟說,“希德長老向我保證,一旦卡蘭裏聖石脫離法杖,被封入種石,它就會抹去全部古教曾賦予它的意義。”

梅林搖頭:“我不信任希德族人,他們過去曾要求人類以靈魂獻祭,換取留在阿瓦隆的資格。那群精靈認為只有希德的法術才是最正統的魔法,只有希德的生命才是更高貴的生命。我擔心,他們只是想利用你。”

“利用我取得法杖,”亞瑟耐心地說,“他們的确是要這樣做——但是是為了阿瓦隆之心。而且,當時是你将我送到希德這兒來的。”

“當時我走投無路,”梅林別開視線,“只要能救活你,我不在乎是誰來救,用什麽方法救。”

他看着蒼茫的水面,鬓邊的頭發被風吹刮到他刀刻似的顴骨上:“我不想讓你攪進魔法的這些事。尤其是與命運法杖有關的事。如果希德想挽救阿瓦隆之心,我們可以另想辦法。”

“那要花多久?”亞瑟說,“一天,一個月,一年?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其他辦法呢?”

“什麽時候你變成魔法專家了?”梅林尖銳地反問。

亞瑟輕輕抓住他搭在膝頭的手。

“梅林……”他說,“你才剛剛讓我知道魔法的美好,你說它是宇宙的創造,從萬古伊始直到現在。在游樂園,你為我停住時間,我們因此能觸摸星辰……我想做這件事,不僅是報答阿瓦隆。我不能讓魔法崩潰,不能讓它覆滅,它是……”亞瑟吸了口氣,“它是你的一部分,難道你不在乎嗎?”

“我當然在乎!”梅林氣憤地說,“但——”

小船猛地一晃,停靠在了湖岸邊,天空還和他們來時一樣蒼白。

“……亞瑟,”梅林壓抑着語氣,爬出船去,“你知道在千年之前,封存命運法杖的人是誰嗎?”他站到岸上,牢牢盯着亞瑟的眼睛,“——就是我。”

亞瑟從船裏邁出的動作停了下來:“是你?”

“聯合王國最終統一時,德魯伊新教與古教的戰争也同時結束。三女神被囚于黑暗之塔,最後一位祭司禁足于懷特山,而命運法杖被我封存在漁人王國的廢墟中,由一位德魯伊祭司的靈魂永久守衛。我們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那之後數十年和平的大陸,數百年魔法的繁榮,有一半的德魯伊人根本沒有機會看到。”梅林将往事一口氣說了出來,“在希德想用命運法杖來替換阿瓦隆之心的時候,他們應該考慮到,阿瓦隆之心意味着守護,穩定,和平;而卡蘭裏聖石意味着剝奪,戰争,審判!”

亞瑟聽着他的話,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他等待梅林的情緒漸漸平息之後,才走到他身邊去。

“我是個戰士,梅林,”他輕聲說,“當我拿起我的劍時,我知道它有時意味着殺戮,可我也同時将它用來保護我所愛的人。”

他深深地凝視着他的眼睛。

他不能告訴梅林他正是需要那根法杖去保護他,他只能這樣看着,注視着,等那雙灰藍色的眼眸滑過一抹濕潤。

“命運法杖曾經導致了你的死亡。”梅林的聲音微微變了調,“她們用它宣判你死去。”

“我不在乎。”亞瑟說,“只要現在它能夠挽救某個人。”

梅林閉起眼睛,痛苦地低下頭。他避開亞瑟的注視,往草地中央走去。

“我已經做了決定,”亞瑟對他的背影說,“我必須挽救阿瓦隆之心。”

梅林停下腳步,他形單影只地站在這片恍如隔世的草地上。

“很久以前,我就是在這兒把你送走。”他麻木地說,“我質問命運,為什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挽救,最終卻是一次又一次犯錯。為什麽我的選擇會讓我永遠失去了你。也就是那時,我下定決心要與古教争到底。”

他沒有回頭,亞瑟看出他正深深呼吸。最終,那兒傳來一聲嘆息,“……也許你是對的,亞瑟。命運法杖是一把劍,決定它用途的是拿劍的人。”

“這麽說,”亞瑟說,“你同意我去漁人王國了?”

梅林苦笑着轉過身:“我能怎麽阻止你?”

亞瑟笑了笑,無辜地提出他的建議:“比如,你可以自己離開,回到人間,把我留在這兒,留在阿瓦隆。”

梅林難以置信:“你想讓我重來一次嗎?”

“什麽?”

“和你兩個人來,卻只有我一個人走。”梅林說,“你真的是一個傻大頭,對吧。”

梅林被他氣笑了,不斷搖着頭,然後站在原地向他伸手:“快過來。我們真的得走了。”

亞瑟恍然想到,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同意梅林對他的稱呼。他确實是傻得不能再傻,以至于忽略了千年以前,他們曾在此離別。

阿瓦隆湖上的迷霧,種石熱烈的光,未來的碎片,昔日的回憶,一一閃過他的腦海。

也許上一次他讓梅林一個人離開了這片草地,但這次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他大步走過去,梅林正伸着手等他握住。他快步走完最後兩米,沒有握他的手,而是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

然後吻了他。

魔法啓動了,在他們都未及反應的時候。世界開始塌陷,交錯,裂成碎片,在人間和阿瓦隆交界的邊緣,連空氣都幾近虛幻,但亞瑟吻着唯一真實的人。

輕盈、透亮的魔法再一次将他們圍繞,然後,梅林開始回應他,手臂滑上他的後背,貼緊他的嘴唇,将他用力摟着,随着腳下的土地升高,他們被擠得更近,碎裂的空間像棱鏡一樣折射着光。

也許是穿越阻隔的時間延長了,也許是亞瑟的錯覺,他好像吻了梅林許久,幾個世紀,甚至更久。他從他唇上嘗到熟悉的、清苦又甘甜的回憶,像卡美洛,像清晨從他窗戶裏透進的陽光……

當他們的腿彎再次沉重地下墜時,兩個人都因為沒有站穩而倒在了草地上。靜谧漆黑的夜空懸在頭頂,人間已是深夜。

“你瘋了嗎?剛才很危險……”梅林被他壓在下面,胳膊還環着他的後背,喘着氣誇張地說,“魔法開啓的時候你必須緊緊抓住我——萬一你卡在中間怎麽辦?”

“我有緊緊抓住你,”亞瑟說,“你也緊緊……”他示意了一下他的手,“抱着我。”

梅林一下子松開手,但亞瑟托着他的脖頸,再次吻了上去。

他躺在草地上的樣子令他再次想起未來,他內心湧起沖動,只想把它們全部吻走。

刺眼的光突然晃到他們臉上。

“喂,喂!”

有人不耐煩地大聲喊着。

一個警察,拿着手電筒。摩托車正停靠在路邊,他擡腿向草地上走過來。

亞瑟和梅林不明所以地擡起手遮擋光線。

“我拜托你們,”警察懇切地說,“這裏是公共草坪。去找個房間,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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