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三個人

他們在黑暗的公路上并肩往回走着,沿着高大的灌木叢,了了的蟲聲在茂密的葉片裏起伏。山丘下有幾排高低錯落的燈光,應該是他們來時曾路過的旅館和商店。

“……仍然是個蠢主意。你只能期盼漁人王國和千年之前相比沒怎麽變,就算那樣也非常危險。”

“我知道。險惡之地,遍布沼澤和瘴疠,你說了很多次。我當時甚至連張清晰的地圖都沒有,依然一個人闖了進去。”

“需要我提醒嗎,也許你進去時是一個人,但出來時是三個。”

“梅林,我已經了解了你對命運法杖的看法。你算是親自立下誓言将它永遠封存。要你去破壞誓言,對你來說很不公平。”

“哦,所以你要赤手空拳挑戰我設下的陷阱,試圖打敗我的魔法?”

“我并不想要求你——”

“你不用要求,你知道我一定會跟你去。”

梅林的肩膀在他稍後一點的位置,他很少走到他前面,這是作為仆從日積月累的舊習慣。亞瑟似乎能聞到他的衣服上沾着冷霧和青草的氣息。他停下腳步,側頭望向他,梅林盯着腳尖前方的地面在思考,感覺到他的視線,便立刻擡起頭來,在黑暗裏,他的眼睛像兩顆微弱的星辰。

“怎麽——路太黑了嗎?”他望望四周,“警察還在附近,最好先別用魔法。”

“我看得清楚。”亞瑟沒好氣地說,“你把自己當成點燈開關嗎?”

“是‘電燈開關’。那個詞。”梅林提醒,“你還是發不準,對吧。我應該給你的腦殼裏照點亮。”

“管它呢。”亞瑟輕輕咕哝道。

“我說過,我想你也沒忘記。”梅林固執地繼續着剛才的話題,“我的魔法只為你一個人使用。無論是去古教奪取卡蘭裏聖石,還是依照你的決定把它取出來。別告訴我希德人要求這件事你要單獨完成,如果他們真這樣說,那我更得跟你去。”

“他們确實提到,”亞瑟強調,“‘必須是你。不是梅林,也不是我們希德,只能是你’。”

“那就把我當成‘你’的一部分。”梅林堅決地、不耐煩地反駁。

“……呃,唔。”亞瑟笑了,認同道,“你确實是。”

梅林一時噎住,夜色掩護了他的表情,尤其淡化了他顴骨上皮膚暈起的顏色。

“嘿,”亞瑟握住他的胳膊,“要求你同意我的決定已經違背了你的初衷。你不必因為對我的忠誠,放棄先前的誓言。想贏得命運法杖,我應該去漁人王國正大光明地挑戰,而非借助你來作弊。”

梅林搖頭:“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挑戰。那兒還有其他德魯伊祭司留下的魔咒。”

他奉上的這種決心亞瑟并非是初次擁有,無數次,梅林說,你還有我呢。我會和你一起。我會在你身邊。我不希望你覺得孤獨。無數次,亞瑟并不真正了解他的意思,他總以為梅林是個笨拙的連拾柴都慢吞吞的人,只是恰巧他生的火比任何人都更亮。

但那怎麽可能是恰巧。

他走近些,仿佛想将梅林看得更清楚。他的心跳緩慢。緩慢,但是強烈。

梅林皺着眉頭,他眉眼間刻上的擔憂自阿瓦隆湖邊就沒再消解過。迎着他的目光,亞瑟向前輕輕碰了他的嘴唇。

梅林有些驚詫,随即給了他一個安慰的觸碰,有些倉促,确鑿而溫柔。

他不知道在今天之前梅林有沒有想過吻他(思考這個問題十分詭異),他們從沒這麽做過,偏偏見鬼地如此熟悉和默契。也許它一直安靜地藏在一簾塵封的帷幕後,等着被揭開,也許它早就镌刻在命運之中,等待着被完成。

“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亞瑟說。

我也必須為你,為魔法做點什麽。他想着。

梅林卻說:“如果我做的夠多,你現在應該在新世紀擁有快樂、寧靜的生活,而不是再一次以身赴險……”

“拜托。”亞瑟誇張地大笑一聲,“‘快樂寧靜的生活’,還有比那更無聊的事嗎?”

他們漸漸走到山丘下,一排連綿的樓房前,依照招牌辨認出了一間家庭旅館。過了幾分鐘,經營這間旅館的胖先生才呵欠連連地出現,不耐煩地告訴他們現在是淩晨兩點半,然後丢來一份表格,填完之後便摘下鑰匙,打發他們上樓。

“你先去,”梅林将挎包卸下推給亞瑟,“我得……”後半句話随着他鬼祟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樓梯後。亞瑟等了等,他仍沒回來,只好獨自爬上三樓。劇組裏與人共事的幾個月并沒有浪費,他也許發不準那些奇怪的單詞,可至少學會了用電子鑰匙。

這棟房子住滿了客人,他們只分到走廊盡頭一個很小的房間。兩張木床鋪着整潔的灰白格紋床單,并排擠在牆壁和窗戶間,空隙窄得只能塞下一條腿。

亞瑟正四處檢查,掀開被單,抖動窗簾,梅林悄悄閃進門來,懷裏捧着一個大托盤——上面是一大塊看起來很硬的面包,發白的冷火腿,幹癟的熏肉,還算新鮮的蔬果,還有幾瓶調料。

亞瑟差點以為這些東西是魔法變出來的——如果是,那肯定是個極失敗的咒語。他看着梅林把盤子穩穩托在胸前,用腳勾上門,就好像無數次在他的寝室裏做的那樣,只不過現在動作更靈活了。

“噓!”法師壓低聲音,“我從廚房裏來……沒有燈,只能拿些顯眼的。”

他費力地把托盤端到靠窗的小方桌上,亞瑟趕緊拂開歡迎卡、有線電話和碼着蠟燭的盒子,空出位置來讓他擱下。

“我忘了,我們從上午就沒再吃東西。”亞瑟說。他完全感覺不到饑餓,他的胃已經被希德長老枯燥的聲音和種石裏的景象填滿,它們沉甸甸地墜在那兒,不肯消失。

梅林甩甩酸痛的手腕,端起水壺向兩只杯子裏倒水:“湖上的冷風讓我的肚子叫地很厲害。有時它會提醒我我擁有一個并不年輕的胃……你不來點嗎?”

亞瑟盯着盤裏的食物,提不起一點食欲。他挑了挑,拈起一片冷火腿丢進嘴裏。只嚼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像便秘廣告那麽難看。如果在以前,他會立即把這玩意兒吐出來,現在他學會了忍耐,他只是在嘗出更多味道之前吞了下去。

梅林的手指懸在半空,看到亞瑟的表情,默默縮了回去。

“它嘗起來像隔夜的嘔吐物。”亞瑟說,感覺到那股子冷掉的油膩和胃裏的其他東西攪在一起,“也許好一點,但是沒差別。”

“就好像你吃過隔夜的嘔吐物一樣。”梅林不相信地說。

“我吃過老鼠。”亞瑟有氣無力地說,“算了,我并不餓。”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水,含了一口,向浴室走去。

梅林困擾地抓了抓下巴,“也許我們能改進。”

他抱起胳膊思索着。亞瑟對着鏡子用力地漱着口。

“哦——”突然他聽見梅林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我知道了。”

亞瑟皺着眉探出腦袋,正巧看見火腿和熏肉紛紛從盤子裏跳起來,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在空中排成一列,一個接一個被魔法帶領着來到梅林面前。法師的食指一搖一擺,如同指揮樂隊,它們輕巧地翻轉,褪去蒼白和幹癟,被刷上一層發亮的薄釉,色澤明顯地誘人起來。過了一會兒,看不見的烤爐裏已經傳來肉類滋滋冒着油、紋理綻開的細小的噼啪聲。

面包蹭蹭蹭蹭,排在肉類後面,自動切成片,竄進無形烤爐的另一個烤箱中。火苗快速地、撥動琴弦一樣從邊緣滑過,讓面包鼓起微微烤焦的皮,谷物的香味一下子充溢在房間裏。

生菜把自己撕成兩半,又兩半,直到擺成整整齊齊的條形。葡萄像參加舞會一樣快速脫掉外套,跳進杯子裏旋轉。

調料瓶最後飄上空中,胡椒和鹽,一點肉桂,黑色和棕紅色的粉末細細地灑在熏肉和面包表面,形成波浪似的花紋。

所有食物都啪嗒啪嗒掉落在盤子裏,整整齊齊,伴随着熱騰騰的香味。

“至少是熱的。”梅林滿意地拍了拍手,轉過頭來對着亞瑟,“用晚餐嗎,陛下?”

***

亞瑟坐在卡美洛的書桌前,讀着一份冗長的演講稿,倦意像海浪拍打他的腦門。城堡裏靜悄悄的……奇怪,為什麽他聽不到訓練場上騎士們的笑聲?還有,梅林去哪兒了?他需要梅林來把下面的五頁紙精簡成三頁……

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只托盤懸空飄了進來,盛着油滋滋、肥嫩嫩、焦脆金黃的香草烤雞。雞腳骨上系着細繩,從盤子邊緣垂下一張小羊皮紙:“用晚餐嗎,陛下?”它飄到他面前,安靜地等待着。

亞瑟高興地扔下羽毛筆,正要伸手去抓,烤雞忽然變成了黑色的阿瓦隆,一圈圈白森森的巨石迅速旋轉,中央是一片慘淡的倫敦城,有人在尖叫、哭泣,他聽不清他們在叫什麽,好不容易聽清楚一句,卻像是卡洛琳在哭訴他不該離婚。畫面拉近,橋洞下的那個老人,加裏,他的臉浮現出來,枯朽地可怕。他指責亞瑟給他的面包太硬太難吃,不配得到他的禮物,他拿出那個小玻璃瓶,裏面居然裝着阿瓦隆之心。加裏将它狠狠扔在地上摔碎,碎片淩亂地閃着光,突然放大好幾倍,變得像砸落的磚瓦。梅林出現在其中,他不知怎麽跌倒了,透明的利刃紮進了他的皮膚,“不吃點東西嗎?”他說,用杯子盛了自己的血,送到亞瑟唇邊……

亞瑟從夢中驚醒,額上一片冰涼。房間裏仍然黑着,離黎明還遠,荒謬的夢壓在胸口,讓他的心跳得飛快。

他在旅館的床上翻了個身,對上一雙安靜睜着的眼睛。

“你做噩夢了。”梅林在他旁邊的那張床上說。

亞瑟嘗試用幹啞的喉嚨說話,深重的呼吸淤積在胸口,“你還醒着……”他說,“你還在想命運法杖的事?”

“不。”梅林說,“沒有。”

“我知道你在想。”亞瑟閉上眼睛,額頭仍然汗涔涔的,噩夢的殘影還留在黑暗裏。

“我想的不只命運法杖……”梅林的聲音裏一點困意也沒有,他可能已經這樣側身躺着很久,“我想了很多。”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沉默和亞瑟的夢影攪在一起:“我知道魔法正在衰老,我看不見它的終點。魔法和世間萬物一樣,也有自己的軌跡,也有它的命運。如果可以,我真的不希望你牽涉進其中。但我有一種感覺……感覺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

亞瑟的心跳漸漸減緩,他将噩夢趕到暫時觸不到的角落裏,睜開眼望着梅林黑暗中的輪廓,聽他的呼吸。

“梅林,”亞瑟說,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這不過是一個任務。從前我們一起去森林和山谷,去偏遠的村落,無論多遠,或多危險,最終總會回到卡美洛,回到城堡裏。這次也是一樣,我拿到法杖,交給希德人,然後我們就能回去。”

“回哪兒?”

“也許倫敦,我不知道。”亞瑟的思緒卡住,他對新世界的了解非常之少,“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每個地方對我都一樣。”梅林淡淡地說,“都不值得久留。”

亞瑟的神思飄向卡美洛,他想起自己舊時一個可笑的願望來。

“我曾經夢想過,”他說,“離開卡美洛,走得遠遠的,去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接着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實現,“……當個農夫。”

他将手枕在腦袋下,“買塊地,建棟房子,再養幾只狗。”他的聲音變輕,像飄拂的夜風,“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

梅林有好一會兒沒有回答,亞瑟以為他覺得這個提議糟透了。

“要有片湖。”但左邊突然傳來聲音。“也許群山環繞……夏天來臨時,能夠騎着馬在湖邊跑。”

亞瑟微笑起來。

“好,”他說,“就按你說的。”

接着又補充:“你必須改善你那糟糕的騎術。”

他聽見梅林笑了,聲音悶悶地,更接近咳嗽。

“你也必須自己幹活,打理你的農場。”他嚴肅地說。

“為什麽?”亞瑟失望地說,“既然你有魔法……”

“我已經一千多歲了!”梅林翻過身,把後背朝向他,“你不能要求這麽一個老頭子下地翻土。”

亞瑟翻了個白眼,“老頭子。唠叨起來也沒見你少點力氣。”

“?”梅林回頭瞪他。

“耳朵也一點不差。”

“總好過年紀輕輕就大腦遲鈍。”梅林回敬道。

最後他們都睡着了,亞瑟不知道誰更快。到第二天上午,他們都獲得了四五個小時的睡眠。

簡單洗漱,換了身衣服之後,他用抽屜裏找到的信紙畫了一幅地圖,記錄回憶中的漁人王國。他對鋼筆不是很習慣,最初在醫院,他被迫用它們簽名時不僅寫的是過時的花體字,還是很醜的、幾乎辨認不清的花體字。“先生,請寫英文。”護士們用忍耐的口吻說。他的筆在紙上停留太久,留下許多墨水團子,“我們不支持阿拉伯語。”

梅林在整理挎包。他那只包十分神奇,亞瑟懷疑他是用了魔法,才在最小的空間塞滿了最多的行李。

“找到了……”梅林說,“給。”

他扔過來一個小東西,亞瑟一把接住,那是加裏給他的玻璃瓶子,他将它繞上細繩,貼身挂到脖子上,塞進衣服裏面。在昨夜的噩夢後,亞瑟直覺自己應該這麽做。

梅林已經告訴他,漁人王國和阿瓦隆一樣,也在世紀之交沉沒于地底,但他也不知道那兒現在是什麽樣,他已經許多個世紀沒再去過。

亞瑟将命運法杖在塔樓裏的位置圈了出來。

“路上一定有不少障礙。”他的筆尖滑過所有可能的道路,将每一處最容易忽視的地方都做上記號。

“坦白說,”梅林拉緊挎包的背帶,“決定封存它的時候,我們所布置的一切都是為了永遠不再有人能把它取出來。所以,那兒的确有很多九死一生的陷阱。”

亞瑟停下筆,擡頭望着他。梅林走來,将鋼筆從他手中抽走。

“在這兒,”他幹脆地在圖上勾出地标,“這兒,還有這兒……克莉奧娜,德雷克和我,我們約定好,為了以防萬一,陷阱互不相通,每個人都不知道其他兩人布置了什麽咒語。”

“你們有三個人,”亞瑟說,“還有更多嗎?”

“只有三個。在漁人王國,魔法與三這個數字緊密相連。”

“上次我們也是三個人。”亞瑟思考着,“是不是必須有第三個人……”

“我想兩個也能勉強湊數。”梅林說。

“我不想冒險,”亞瑟說,“這次要考慮清楚,越穩妥越好。如果三是過關要求的數字,我們就得滿足。”

梅林沉默着思索。

“——那個來找我們的希德信使!”亞瑟突然想到,“他說他是從湖底被喚醒的。希德能做這件事,喚醒死去的人,我可以要求他們派一個人給我。”

“那是黑魔法,”梅林說,“把屍體從湖裏撈起來變成傀儡。”

“可那男孩不是傀儡,”亞瑟說,“他看起來就是他自己。你忘了他怎麽對你發脾氣的?”

“他是……是個例外。我想他不僅被召回肉身,同時也被召回了靈魂,通過魔法,他就如活人般短暫地回到人間。德魯伊的身體和靈魂都在阿瓦隆,希德的法術又非常強大,才能做到這一點。”梅林說,“僅僅是送個信,那男孩就已經非常不情願,何況是跟我們去——也許再死一次?”

“你說的有道理。”亞瑟說,“但也許別人會願意冒這個險。”

梅林盯着他的眼睛:“我們決不能帶上無法徹底信任的人。尤其是一個希德派來的人。”

亞瑟扔掉筆,困擾地抓了抓頭發:“如果芙蕾雅能從湖裏出來就好了……”

梅林緊抿着唇,下巴随着思緒微微移動。

“等等……你提醒了我。也許我們該再去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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