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是一片開滿鮮花的山丘。

小女孩和爸爸在山丘上走着。

突然,一個黑色的惡魔出現了,它把爸爸吃掉了……

天空和山丘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從此,山丘上再也沒有鮮花盛開,一切生命都枯萎了。

小女孩在荒涼的山丘上走着,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冰冷的北風掀起紅色的沙石,在她的身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她無懼疼痛,依然向那遙遠的天際前進。

她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的坎。

紅色的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終于有一天,山丘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爸爸,是你嗎?

她飛奔過去。

就在觸手可及之際,那熟悉的身影不見了。

紅色的山丘變成巨大的深淵,她墜入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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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清晨中猛然醒來,額頭布滿汗珠,顯然被剛才的夢境吓壞了。這個夢境,毫不留情地讓她想起幼年時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

八歲的小女孩與父親過馬路時,遇到一輛失控的大貨車。黑色的貨車急馳而來,父親在致命的瞬間将女兒推到路邊,自己卻喪生車下。小女孩雖然幸免于難,卻親眼目睹了父親死亡時的慘狀。那悲慘的畫面成為她心中永不消逝的心象: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從此,小女孩總是做着這樣一個夢。夢裏,她在那紅色的山上流浪。然而無論她如何苦苦追尋,父親的身影都沒有在山丘上出現。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這次卻不一樣,山丘上出現了一個與父親相似的身影。為什麽當她試圖接近他的時候,卻掉入深淵?

早己長大成人的小女孩,躺在床上思索着剛才的夢境,得不到一個合理的結論。

睡意全無的她抓過床頭的手機一看,早上六點。她每天都在這個時間段自然醒來,查看手機只是一種習慣。這習慣因為兩年前某個人的出現而形成。

放下手機,她赤腳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窗簾的縫隙透着熹微的晨光,宣示着新一天的到來。她拉開窗簾,陽光頓時撲面而至,窗外的世界也随之映入眼簾——

四月的朝霞剛剛升起,天空開始放亮。天幕下半睡半醒的城市還在晦暗的光影之中。霞光将厚厚的雲層染成了杏粉色,散發着近乎神聖的光芒。這些美麗的雲層如同神明的手,溫柔地撫慰着雲下尚未完全進入光明的世界。這座在白晝目空一切的偉大城市,此刻就像乖巧的孩童一般,順從地接受着神明的愛撫。

這景象令她感到憂傷。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他們會聽到她的渴望嗎?會給命途坎坷的她一點憐憫嗎?

嘆了一口氣,她離開窗子,開始洗漱和打掃房子。這是她租住的一套90平米兩居室。主卧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次卧被做成書房,其中最醒目的是那排占據了整面牆壁的書櫃,填滿了各種書籍,以文學,美術,歷史和心理學為主。客廳沒有電視,倒是擺着一架黑色立式鋼琴。鋼琴的頂蓋上有兩張黑白照片,那是她已經過世的父親蘇敏和母親簡欣。

僅憑屋內的孤清與寂廖,足以讓人斷定這是一位獨居人士的家。是的,父母離世,未婚無戀,她确實是個獨居的單身人士。

每日例行的打掃要不了多少功夫,很快她就收拾好屋子,來到廚房做早餐。所謂的早餐就是煮碗速凍馄饨。趁着馄饨們在沸水中翻滾,她打開手機,查看自己的微博——

她叫蘇曉,是一位當紅繪本作家,實力無需質疑。但她最初贏得關注卻是靠她的那張臉。是的,蘇曉完全稱得上是一位美人——烏發雪膚,瓜子小臉,一雙大眼睛總是水波盈盈。再加上一百六十三厘米的嬌小身材和軟糯的江南口音,着實容易讓人心生憐愛。只是在女權主義盛行,“女漢子”大行其道的今天,蘇曉這種弱不禁風的美有點不入時代潮流。

既有如此美貌,又有如此才華,難免不讓人猜想,上天創造這樣的妙人是否別有用心。所幸作家到底是用作品說話,蘇曉最終以實力和努力向讀者證明,她并非靠臉混飯吃的花瓶。

蘇曉珍惜讀者,對微博評論的回複總是很積極。因此,她的微博評論很精彩,裏頭什麽人什麽話都有。美麗的容貌為她贏得關注的同時,也引發了人們對她成功之路的種種揣測。總有一些人契而不舍地搖唇鼓舌,編造關于她的各色謠言。

蘇曉從不計較這些。特殊的童年經歷,使她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好涵養功夫。

看完微博,蘇曉打開郵箱,驚喜地發現了來自那個人的新郵件。那個人,她只要一想到他的名字就會嘴角上揚。

那個人在郵件中如是說:

“曉曉,書收到了,畫得真好,謝謝你。工作室準備得怎麽樣啦?”

來信人叫秦複,是蘇曉的一個讀者。兩年前,他以讀者身份走進她孤獨的世界,成為她的筆友。她對他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今年六十歲,生活在千裏之外的明湖市,是一位退休鋼琴教師。太太幾年前病故了,有一個兒子在美國留學。

應蘇曉的請求,秦複給她發過照片。照片中的他微笑着,很是溫文爾雅。雖然雙鬓已白,但是皮膚白皙紅潤,看上去精神非常不錯。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眉眼像極了她的父親蘇敏。蘇曉堅定地認為,如果她的父親也能活到六十歲,一定是秦複今天這般模樣。

秦複的性情也似她父親那樣溫和。他成熟,智慧,對事物總是有獨到的見解。蘇曉很喜歡和他通郵件。盡管沒有見過面,蘇曉也全然信任他,對他無話不談。

“秦複,你一直在教音樂嗎?”

“是的。上學的時候就學的音樂,後來回到明湖教鋼琴,可以說是彈了一輩子琴了。”

“我也喜歡彈鋼琴。可惜繪本創作占據了太多時間,琴練得很少,到現在也只能湊合彈幾首簡單的曲子。”

“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秦複回信如是說。“如果能在其中找到快樂,彈得好壞又何妨?”

他們有時候談論生活瑣事,有時候談論創作。比如半年前,秦複發來一封郵件,他說:

“曉曉,我寫了一個小故事,叫《遙遠的天際》。你能把它畫成繪本嗎?”

秦複把故事發過來,蘇曉看了之後,覺得很不可思議,大受觸動。

“好啊。”她答應他的請求。“但我要說明故事是由你編寫的。”

“不需要。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故事是我寫的。”

“為什麽?”蘇曉覺得不妥。“我不能盜用你的故事呀。”

“不是盜用。你就當幫我一個忙,了卻我的一個心願,好嗎?”

蘇曉想象着那與父親相似的人在請求她時,會是何等溫柔。她如何能對他說不?于是她答應了秦複,她的新繪本《遙遠的天際》便由此而來。

這部繪本的故事與她唯美的畫風十分合襯,書的出版極順利,讀者反響很好。甚至有公司和她談合作,想把這個繪本動畫化呢。

蘇曉想把這一切的成功與秦複分享,但他拒絕了。

“曉曉,這個故事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好好愛護它。”

他話語間流露出來的疼愛像極了她的父親。蘇曉完全被征服了。從此,她更加期待秦複的郵件。她常常不自覺地打開郵箱,在收件箱中尋找他的名字……

顯然,對蘇曉而言,秦複不僅僅是筆友。他還有另一種意義——上天過早地奪走了她的父親,而與父親相似的秦複,被蘇曉視作上天對她的補償。

想到這裏,蘇曉又翻出手機裏秦複的照片,隔着屏幕撫摸着他兩鬓的縷縷銀絲。

“真想見你呀……”

她喃喃自語着。突然,“呼啦”的一個響聲将她從浮想聯翩中拉回現實。原來,她的馄饨湯早就燒開了。湯水撲出鍋子澆滅了煤氣竈的火,馄饨們早被熬得稀爛了。

蘇曉笑了。秦複的郵件帶給她的喜悅足以抵消這點小意外,她高高興興地吃起了馄饨糊糊。

剛完事,好朋友周思楠給她打來了電話。

“曉曉,我到你家小區門口了,一會兒送你到工作室啊。”

“稍等一下,我馬上到。”

蘇曉趕忙收拾東西。十分鐘後,她在小區門口看到了周思楠和她的紅色高級跑車。

和嬌小的蘇曉不同,周思楠有着一百七十二厘米的高挑身材,明豔逼人。富家千金的她像朝陽下一株盛放的紅玫瑰,通身貴氣。蘇曉則像月下白梅,清冷,沉靜。兩個不同氣質不同階層的人,竟然也能成為好朋友。

“曉曉,你還在和那個秦複通郵件嗎?”

周思楠邊開車邊問起這件事。

“嗯。”

“他每天都有郵件過來?”

“那倒沒有。三五天吧,偶爾也會十來天才聯系一次。”

“你覺得這人靠譜嗎?”

“你又要說他不好啦?”

“不是我打擊你,萬一他是個騙子呢?”周思楠打着方向盤。“別人都是大爺被小姑娘騙,你可別是小姑娘被大爺騙了。”

“二十八歲了還是小姑娘呢。”蘇曉笑了。“再說了,我和秦複只是筆友,我們以郵件來往,連電話都沒打過呢。”

“那也不行。你把他的資料給我,我讓梁自得去查查這個人。”

梁自得是周思楠的親舅舅。和周思楠一樣,也是蘇曉的好朋友。

“這樣不好吧?”蘇曉覺得不妥。“如果被他察覺,豈不是太傷人了?我們做筆友兩年了,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急了吧?”

“哪有?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能不能再多說一句實話?”

“比如?”

“比如你是不是喜歡他?”

“我是很喜歡他這個朋友。”

“不要打馬虎眼!”周思楠板起臉。“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喜歡。”

蘇曉不語。周思楠看到她這種反應,心裏明白了七八分。

“完了!”周思楠一副寡婦死了兒子的表情。“我媽常說老男人慣會勾引小姑娘,我以前總是不信。現在看來,她還真是沒說錯。”

“你胡說什麽呀。”蘇曉哭笑不得。“秦複不是那種人。他對我一直很禮貌,沒說過一句逾矩的話。”

這個時候,她們已來到蘇曉工作室樓下。此地離蘇曉家不遠,只有十幾分鐘車程。周思楠把車停在路邊,繼續勸說。

“曉曉,聽我說兩句。我知道,你父親很早就走了,你媽媽也不在了,你一直很孤獨。秦複像你的父親,你覺得他親切,信任他,對他有所依戀,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要忘了,你是個有名氣的作家。你都沒見過對方就這麽長期書信往來,不怕被人利用嗎?再說了,你的作品都是面向年輕人的,以秦複的年紀,他能是你的讀者嗎?”

“這些問題我不是沒想過,但我還是覺得他不像壞人。”蘇曉仍為秦複說話。“我看得出來,他是認真讀過我的書的。”

“油鹽不進。”周思楠悲嘆。“一個前途大好的美女作家,竟然對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有意思。這事說出去得氣死多少男人啊?”

“不要總是攻擊他的年齡好不好?”

“你不在乎?”

“每個人都會老啊。”蘇曉說得雲淡風輕。“糾結年齡,我覺得沒有意義。”

“自古嫦娥愛少年哦!”

“我又不是嫦娥。”

“你看你這個樣子,還要嘴硬和他只是朋友嗎?”

“是筆友,沒見過面不能算朋友。”

“我不管你們是什麽。”周思楠凝視着好朋友。“如果你還想和他繼續來往,那就讓梁自得去查查他,看他到底什麽來路。或者你把他叫出來,你倆見一面。”

“一定要這樣嗎?”

“一定。”

“其實,我也很想見他,但我沒有把握他也想見我。”蘇曉低下頭去。“也許在他眼裏,我不是什麽作家,只是一個小朋友罷了。”

“他要是不見,你就跟他絕交。”

“這麽絕?”

“就這麽絕。”

蘇曉一時無言,最後點了點頭,算是勉強答應了。周思楠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我先下車了。”蘇曉解開安全帶。“謝謝你送我一趟。”

“客氣什麽。”周思楠說着,伸手從後座抓來一個大紙袋遞給蘇曉。“送你的。”

蘇曉一看到袋子上的牌子就搖頭,“這個好貴的,我不要。”

“拿着吧,就一個包而已。好歹也是個繪本作家,有時候也需要充充門面啊。”

“那也應該是我自己買啊。”

“你哪有這閑錢?”周思楠把袋子硬塞到蘇曉手裏。“要交房租,要養助理,還要開工作室,我還怕你揭不開鍋呢!就這樣,還非要把當初你媽看病的那點錢還了。”

“那點錢?那可是十多萬呢。”

“這錢你還是留着攢房子的首付吧,別急着還了。”周思楠說道。“我們家不差這點錢,但是房價不會等你。”

“那不行。”蘇曉不可能接受。“你們家不差錢不等于我可以不還。這些年多虧你們幫我,尤其是你和梁大哥。”

“好兄弟說這些幹嘛。”說到這裏,周思楠想起了一個人。“一說起過去的事吧,我就想起姓程的。這小子在你最無助的時候離你而去,我到現在都恨他。真後悔當初沒好好教訓他一頓。”

“不要這樣嘛。”蘇曉淡然一笑。“他當時也不知道我媽生病啦。再說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過去了就算了。”

“這小子眼瞎!”周思楠冷哼。“曉曉,你注定是他這輩子都攀不上的人,讓他後悔去吧。”

“我奮鬥只為自己,不是要和誰鬥氣。”蘇曉微笑。“為仁由己,而由人乎?”

“人人都像你,天下歸仁焉。”周思楠投降了。“我有事要先走,就不上樓啦。你自己行嗎?安妮呢?沒來?”

安妮是蘇曉的助理,為人處事很上道。

“她在老畫室幫我助理畫稿和文案,沒時間過來。”蘇曉說道。“我自己來就行。都裝修好了,就是過來看看。”

“那我先走了。”

“好。”

周思楠不放心地再叮囑:“你必須和秦複見個面,否則我不允許你和他再來往了。”

“知道啦。”

周思楠這才離開。蘇曉目送她的車子消失在車流之中,這才上樓來到工作室,開始巡視她的新地盤。

這是某商住樓的一個頂層單位,總面積為二百平米,包含一個五十平米的露臺,已經全部裝修完成。露臺将會被改造成小花園。室內就是工作與休息的地方,有卧室,衛生間和廚房,這就是商住樓的好處。整個工作室全部走的新中式風格。這種風格蘇曉和秦複都喜歡,裝修時她特別征求了他的意見。

秦複……

蘇曉想着這個名字,躺倒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春日和煦的陽光穿過玻璃灑落下來,舒服得讓人不求進取。她又下意識地打開手機相冊,翻出秦複的照片端詳起來。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人,她只要想到他,心田就像被溫暖的甘泉浸潤。

“你連對方都沒見過,就這麽長期書信往來,不怕被利用嗎?”

“你的作品都是面向年輕人的。以秦複的年紀,他能是你的讀者嗎?”

“曉曉,你是不是喜歡他?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種喜歡……”

現在,蘇曉已然清楚自己對秦複是何種喜歡。她二十八歲,他六十歲,年齡差距不可謂不懸殊。蘇曉不在乎這個差距,也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她只是害怕從網絡走到現實。她莫名地認為,一旦步入現實,“秦複”就消失了……

蘇曉已經失去過一次父親,而與父親相似的秦複,被她視作上天對她的補償。她不能失去他……她寧可這個“秦複”只存在于網絡之中,每天盼着他的郵件,用他遙遠而飄渺的關懷溫暖着自己。

現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因為周思楠已經向她攤牌了。如果她不去聯絡秦複,那麽周思楠一定會讓梁自得去調查。以秦複的智慧,他必會有所察覺。屆時他會怎麽想?會認為梁自得是她蘇曉指使的嗎?這樣的話,他會不會對她特別失望呢?

兩相比較,蘇曉決定自己去面對現實。她從地板上起來,又将工作室裏裏外外逛了一圈,拍下幾張照片發給秦複。在郵件中,她對他這樣說:

“秦複,工作室裝修好了,你有時間過來看看嗎?”

蘇曉幾經猶豫,最後咬牙點了“發送”。快速的網絡瞬間将郵件發送出去了。

……沒有反悔的餘地了,蘇曉心想。

然而不知道怎麽的,郵件一發出去,她的心中立刻升騰起一股強烈的不安。她突然有一種預感,她的邀請将叩開某扇神秘的大門。至于大門打開之後會跑出來些什麽,她完全沒有把握。

她想起早晨做的那個夢。紅色的山丘上出現了一個與父親相似的身影。她試圖接近他,卻掉入了萬丈深淵……

那個與父親相似的身影代表着什麽?那個黑暗的深淵呢?

就在蘇曉心緒紛亂之際,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周思楠,蘇曉趕緊接了電話。

“思楠,怎麽了?”

“你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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