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午兩點,自得其樂工作室。

周思楠和蘇曉正等着梁自得回來。枯等無聊,周思楠迫不及待地先盤問起蘇曉。

“他不是明湖人嗎?怎麽會在這裏?”

“确實是明湖人。”蘇曉苦笑。“但他們家早在九一年就搬到這邊,之後一直生活在這裏。”

“老婆孩子呢?”

“太太幾年前病故,有一個兒子現居美國,這些倒不假。”

周思楠問道:“這人到底什麽來頭?”

“做投資,有一些公司,具體我沒問。”

周思楠狐疑地說:“他耗兩年時間兜這麽大個圈子,就是為了娶你?兩年哪,他都六十了,還有功夫磨洋工?”

“我也覺得這點很不合理。”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就是周思楠的舅舅梁自得。

梁自得今年三十八歲,是周思楠外婆中年生下的第二個孩子。梁自得比姐姐梁自如小了十六歲,只比外甥女周思楠大十歲。他從小放蕩不羁,做過不少荒唐事,到現在快四張了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周思楠歷來不拿梁自得當長輩看,對他也總是直呼其名,沒正經叫過幾次“舅舅”。梁自得對此毫不在意,舅甥倆就像好朋友一樣。這也是蘇曉稱梁自得為“梁大哥”的原因。

“兩位女士,下午好。”

梁自得有氣無力地向她們打招呼。

“這麽垂頭喪氣,一定是球場上被我爸殺得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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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何許人也?我焉能勝他。”

梁自得說着脫掉運動外套扔到沙發上,接着坐到辦公椅上揉起了太陽穴。松快些後,他說話了。

“曉曉,上午是去見秦先生了嗎?”

“是的,完事就到你這邊了。”

周思楠埋怨起舅舅:“你也真是的,非要跟我爸打球,要不也能送曉曉呢。”

“你以為我樂意嗎?”梁自得苦笑。“我最怕跟你爸爸過招,是他硬要我去的。”

“他找的你?”周思楠很意外。“你們兩個平時沒這麽要好啊?”

梁自得苦笑着說:“他不是想跟我打球,而是要我當說客。”

“說客?”

周思楠是不明所以,但蘇曉心中有數。

“對。”梁自得嚴肅起來。“他讓我回來勸曉曉,接受秦先生。”

果不其然。蘇曉苦笑。

“我爸怎麽會知道曉曉和秦複的事情?”周思楠一頭霧水。“這是怎麽回事?”

“你啊,”梁自得看着外甥女。“長得漂漂亮亮,卻恁地傻氣。”

周思楠不理他,她問蘇曉:“這是怎麽回事?”

蘇曉說:“我也是今天見了秦複,才知道周叔叔與他相識。”

周思楠驚訝得不出話。

梁自得說:“楠楠,這些腌臜事還是由我來講吧,別為難曉曉了。”

周思楠和蘇曉都坐好聽着。

梁自得說:“楠楠,為什麽當初你爸爸非要将曉曉捧成美女作家?”

“那時候工作室剛成立,我們需要一個有話題的作家打開知名度。”周思楠沒有多想。“這樣做對曉曉也有利,可謂雙贏。”

梁自得說:“從前我也這麽想。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真正用意是讓曉曉找到一個像秦先生這樣的貴人,助他更上層樓。”

周思楠猛然想起父親周成岳第一次見到蘇曉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楠楠,蘇曉這個女孩子可堪大用。”

周思楠原以為父親只是随口說說,沒想到他早就盤算開了。利用聰明美貌的女人作為開疆拓土的工具,這種事情在名利圈中很常見。周思楠聽過也見過,但她沒有想到父親會把手伸向她的好朋友。

“難怪我媽讓他幫曉曉找對象,他總說沒有合适的。”周思楠恍然大悟。“原來他早有人選。”

“秦先生在接觸曉曉之前,已經和你爸爸談妥一切。”梁自得也難免羞愧。“所以曉曉和秦先生做筆友的事,你爸爸一直都知道。這兩年我們工作室和曉曉的發展,少不了得益于秦先生的暗中助力。”

“真是好手段!”周思楠冷笑。“我爸就沒想過這麽做,你我該如何面對曉曉?”

蘇曉忙說:“周叔叔的事情,與你和梁大哥都沒有關系。”

“怎麽沒關系?他這麽利用你,要我以後該怎麽面對你?”

“周叔叔這也談不上利用。他捧紅我,我名利雙收。公正的說,他對我有恩。”

“你有實力,不需走他那些歪門邪道。”

“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哪。”蘇曉苦笑。“有人捧,年紀輕輕名利雙收。無人捧,三十多歲才能拼出一塊地盤。屆時青春已無大半,雙手刨得見骨。”

梁自得用沉默表示對這番話的肯定。

“我爸就是貪得無厭!”周思楠很憤怒。“他已經很有錢了,還要怎麽樣?”

“很有錢不等于他不想更有錢啊。”梁自得說道。“再說和秦先生一比,他就不算很有錢了。”

“這位秦某人很厲害嗎?”周思楠沒好氣地問。“怎麽沒聽說過?”

“大人物并不總是出名的。”梁自得苦笑。“這方面,不用懷疑你爸爸的眼光。”

是啊,說周成岳是成精的老狐貍,他們誰都不會反對。

三個人同時陷入沉默。今天發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每個人都需要時間去緩和受到的沖擊。由于蘇曉是事件的主角,所以最後由她打破僵局。

“梁大哥,思楠,我想好了,我接受秦複。”

蘇曉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決定,仿佛此事與她毫無關系。

“為什麽?”

梁自得問,雖然他也預料到蘇曉會這麽做。

“我原本就對他有好感,再加上報答周叔叔。”蘇曉努力笑得輕松些。“兩全其美。”

“好個兩全其美!”周思楠反對。“且不說他大你三十二歲,單憑他長達兩年的布局,你就萬萬不能答應。”

“有什麽辦法呢?憑我們三個,根本對抗不了他和周叔叔。”

“我去找我爸,不信他這麽沒良心。”周思楠說着便要起身。

“徒勞。”蘇曉拉住她。“事到如今,周叔叔不可能改主意,你去了只能是父女大吵一架。梁阿姨已經和他這樣了,難道我還能讓你因為我的事情和他翻臉嗎?周叔叔實實在在幫過我,他對我有恩,我不能這樣對他。”

梁自得苦笑:“你看,金錢債,人情債,個人前途,他們方方面面都算進去了。”

“難道你就這麽犧牲自己?”周思楠十分不忿。

“這不是選擇題。”蘇曉悲嘆。“秦複分明是志在必得,我跑不掉。我納悶的是,以他的能力地位,要什麽女人沒有?為什麽是我呢?”

“你美麗,勤奮,有才華……”梁自得大方稱贊。“夠我寫一篇《曉曉賦》。”

蘇曉卻是搖頭:“那也不值得他耗時兩年來設局。這兩年,必有名堂。”

周思楠說:“我爸會不會知道點什麽?”

“我認為不會。”梁自得說道。“那必定是秦先生自己的私密事,你爸爸不會這麽不識趣,他只要攀附上秦先生即可。”

“是的。”蘇曉說道。“《遙遠的天際》,秦複絕對不是寫着玩的。這個故事的背後,應該另有故事。”

梁自得聽明白了:“曉曉,你想通過婚姻去解開迷團?”

“是的。”

“那我要潑冷水了。”梁自得苦笑。“他這種層次的人,我們是很難看明白的。探究他,恐怕會讓你自己涉險。”

蘇曉斬釘截鐵地說:“誰讓他那麽像我的父親,又誰讓他對我設此迷局?我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梁自得和周思楠同時嘆氣。只要涉及蘇敏,蘇曉就變得格外偏執。但是就這麽讓她去嫁一個高深莫測的人,他們怎麽也接受不了。

“曉曉,先不要逼自己做決定。”梁自得使緩兵計。“我們再看看情況,再好好想想。”

“好的。”蘇曉明白他的用意。“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今天幾乎沒工作。”

“我送你。”

“不用了,思楠,你今天也耽誤了一天,我自己打個車就是。”

離開自得其樂工作室,蘇曉直接回到自己的住處。

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一整天幾乎沒吃東西的蘇曉毫無食欲。她浏覽微博,發現有人将她所有的繪本一一拆解分析。一會說,這畫面與某畫家相似,一會說,那臺詞與某作家雷同。蘇曉啞然失笑。如此牽強附會地證明她是抄襲慣犯,不用想,肯定出自秦複的手筆。

蘇曉不想看這髒水亂潑的場面。她起身關掉電腦拿起外套,準備步行到工作室。

現在是四月,暮春的夜晚是涼的。輕輕的夜風拂在臉上,像是父親的手在輕撫,多麽溫柔啊。完全不似那紅色山丘上的風。它是冰冷的,無情的,刮得那流浪的人傷痕累累……

蘇曉邊走邊想,不到一個小時便到達與住處只有五公裏的工作室。

明明昨天才來看過一次,為什麽今天再看,仍是那麽激動呢?因為它是自己拼搏得來的嗎?雖然地方不大,也不夠華麗,但這是她的王國,她說了算。然而又真的是她說了算嗎?那個叫秦複的人,現在正拿捏着她的命脈……

嘀嘀。

指紋鎖開門的聲音響起。蘇曉一看,助理安妮來了。

“老大,你怎麽在這裏?”安妮問她。“都這麽晚了。”

“一時興起過來看看。你呢?怎麽也這麽晚過來?”

“我今天過來打掃新家,東西落在這裏了。”安妮總是把她們的新工作室稱為新家。“老大,真不敢相信我們以後能在這麽漂亮的地方幹活!”

過去了為了省錢,蘇曉和助手安妮只能擠在租來的一套小公寓搞創作。那套公寓既是她們的畫室,同時也是安妮的住處。如此一來,安妮的生活就有了諸多不便。蘇曉覺得很對不起安妮,她暗下決心,将來租個大點的地方自立門戶。現在,願望将要實現了。

“是啊。”蘇曉笑道。“我也覺得像在做夢。”

“我們什麽時候搬過來呢?”

“過一陣子吧,先散散味道。畢竟以後我們大部份時間都在這裏。”

“還真是。”安妮笑了。“你要不要把家裏的鋼琴也搬過來?反正在家的時間肯定沒有在這裏多。”

“好主意。”蘇曉指向一個位置。“鋼琴放在這裏怎麽樣?”

“不錯,就是不知道你能有多少時間彈琴。”

“空閑的時候敲幾下放松身心即可。”

“也是,又不靠它吃飯。”說這到裏,安妮猶豫了一下,她問:“老大,網絡上說你抄襲是怎麽回事?”

蘇曉說:“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澄清的。”

“真的嗎?我們的微博評論簡直沒辦法看啊。”安妮一臉氣憤。“反正我相信你。”

然而我就是在抄襲啊。蘇曉真是有苦說不出。

“老大,怎麽了?”

安妮看蘇曉不說話,不放心的問道。

蘇曉看着她,十分感慨地說道:“這兩年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一點不委屈。”安妮笑了。“辭掉那個破雜志小編跑來給你當助理,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

“你真的這麽想?”

“我承認一開始工作很辛苦收入也少,但我始終相信,你一定能成大事。”

安妮不知道她這番話對蘇曉而言是何等的沉甸甸。蘇曉想到她現在面臨的威脅與抉擇,各種想法在她心頭拼命折騰,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安妮的話。

“安妮,你對我有這麽大的期待嗎?”

“當然啦,跟你混肯定沒錯!”

這就是最後一根稻草,蘇曉繃不住了。

“安妮,我該回家了,你也別待得太晚。”

“好,路上小心。”

安妮知道蘇曉素來心事重,懂事的不多問。

蘇曉走出工作室後并沒有直接搭乘電梯,而是跑到了消防通道。她坐在冰冷的樓梯上,咬着自己的外套哭了起來。這漫長的一天中被壓抑的所有情緒,終于爆發了。

蘇曉把衣服咬得很緊很緊,所有她的痛哭沒有發出什麽聲音。這種經驗她有很多——小時候,在無數個夜裏,她想念父親的時候,就是這樣躲在被窩裏咬着被子哭泣。如果哭出聲音被母親聽到,那麽等待她的将是母親歇斯底裏的抽打。

“哭!就知道哭!你怎麽有臉哭?……要不是因為你,你爸爸怎麽會死?我怎麽會活得那麽累?該哭的人是我!哭!就知道哭……”

殘忍的指責瞬間召喚出那幅心象: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過了好一會,蘇曉的哭泣漸漸停止。她調整好呼吸想好一些事情之後,給秦複發去了短信。她詢問他現在是否方便通話,因為此時已經是夜裏十點了。

短信發出後不到兩分鐘,秦複的電話來了。

“曉曉?”

“是我,打擾了。”

“沒事。”他察覺到她聲音的異常。“你怎麽了?”

“今天上午你說的事,我答應你。”

電話那邊靜默了一下。

“曉曉,我不會虧待你。”

蘇曉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許諾,她問了一個問題。

“為什麽寫那個故事?”

電話那邊又靜默了一下。

“曉曉,以後我會告訴你。”

蘇曉嘆息,挂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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